“做人?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话,这个自始至终未能展现一个元素系大师的风采的中年人,面色保持着原先的愁苦,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他只是笑出了几声不似笑声的怪声,就一下子又从脖子喷出好些血,他骤然无声地俯身倒在了泥泞中,满面的失魂落魄。
不知型号改装的地面机甲里面的人生死不知,他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不断震荡的声音,那个女孩杀完了残存的卒子,又毫不留情地开始拆机甲,她专心致志地以剑罡一遍一遍地叩击这机甲后脑脊椎架处,拍断了第一节,然后拍第二节,接着只听见一连串的机械机枢断裂的声音,原本还保持着某些结构的机甲完全的散落开来,纹章炉的所有供给连线彻底截断。
真是干净利落的手法啊。他这样心中感叹着。
然后他感到了来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此行的目标,白家公主,白三千。
但是这一次他感到全身悚然,之前电光火石的战斗只是觉得女孩的力量和武艺超凡无双,杀人如杀鬼,冷漠无情,唯独此时他才发觉自己错了——
空气中氤氲着燃烧着黑暗、撕扯着血肉的异质,每一寸的气息里面除了疯狂而锋锐无匹的剑罡外,分明还包含着另一种悲伤、绝望、癫狂的浓烈感情。
他看到了女孩的侧脸,很白净,可是他感受不到女孩的存在,她像是埋葬在无尽的黑暗里,层层的枷锁与镣铐将她围绕囚禁,此时枷锁与镣铐露出了一条缝隙——铺满而来的是无尽的火光和硫磺。
众生如草芥,蹂躏一切活物,毁灭一切土地,愤怒、恐惧、欲望、贪婪、嫉妒……人类一切负面情绪此起彼伏地从女孩的身上像是涛涛的江水一般奔腾而过!她的额前紊乱的发丝微微飘动,灰尘、泥泞。雨水、鲜血一层层地染到了女孩的蓑衣和内里的衣衫上,手臂、手还有脸颊,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显露出灼烧的破口,仿佛火焰熔岩从那里淌过。
至邪至左的女孩。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之一。
泥泞的小路上,只剩下了白三千、青龙草细作的魁梧男子、濒死的儒雅中年人、马车里下来的羊角辫女孩云衣,一时间天地间陷于安静,仅有雨声沥沥,四野荒凉。
“你是东陵城的执政?”女孩的声音不徐不缓,带着高傲和冷意。
“是的。在下秋青云,师从白鹿书院刘夫子门下,正是您说的东陵执政。”中年人是个圣门的读书人,虽然未入宗门,只是修习儒家学论,但是骨子里依旧是圣门那种死板、方正的脾性。
他快要死了,或许说不完几句话就要死了,但是他没有死,那种让每一枚红细胞都沸腾、炸裂的兴奋药剂正在他的身体里面流淌,他却也没有出手的欲望,而是很平静地回忆过往,思索并组织自己的最后的话语。
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仇恨。一直面色儒雅、皱着个眉头的中年人不是那种追名逐利的政客,也不是反对东帅一系的学院派,更不是天生和白氏背后代表的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等贫民、旧民势力对立的资本贵族。
他很无奈地爬上这里,然后很无奈地在那个庞大的组织里接受了无奈的使命——这世间无奈,何其多!
终归是自己鬼迷心窍,利益蒙心。一个亲民官踏上这条路,就想到今日了吧。
然后他听到了女孩的笑声,和笑声中的冰冷如出一辙的话语,“你的骨灰我会教人送到白鹿书院,不过你的家人按照律令仍然会被通缉追杀,虽然你可能已经安排好了身后事,你服务的黑手也向你的家人提供庇护,但是相信他们最后还是会被杀死的。”
中年人也不再发出什么乞讨饶恕的声音,身体在漫天的风雨中变得越来越冷,却又问了个问题,“如果没有变故,我们的截杀可以杀了您么?”
女孩那宛如实质的剑气的目光注视着他,默然摇头,似乎意识到中年人倒在泥水中看不见她,认真地解释道:“你不适合做政客,不过作为地方的执政一个亲民官,做得可圈可点——那些人即便想得不长远,也必然要考虑,杀了我之后,首先要迎接的无尽怒火。世盟以盟约奠基,但是骨子里依旧是帝国的铁血,白家公主被杀,若不出兵讨伐铁血清扫,即便是我兄长也无法平定下面的人心。圆桌会议上老师动用一票否决权,否决了定罪南境镇守府叛国罪的议案,幕后的老家伙们只是配合着丢几个石子,看看能不能把水搅得更浑,能不能让一些有才能的人不会在日后成长而是死在阴谋的漩涡里——”
“说到底,你还是太天真了,这个世上能有多少秘密是查不出来的?只怕从你开始,上下一大片的人会在安査局、黄泉山度过余生——”
中年人不知听到哪一句的时候就再也听不见了,失血过多带来的器官衰竭,让他的耳朵里杂音作响,再听不到别的了。他只是一点点回想起白鹿书院到东陵城的高位,自己四十余年的道路有时候真的浅薄无知得让他自己难过——庙堂深庭,高座帷幕,那些地方自己去了也做不好吧——想到当年自己羡慕嫉妒的师兄弟对自己的劝诫,说自己不适合那条官路,现在想来竟然都是字字玑珠。
爬了这么多年,无论是武学还是官权,也不过是如此已已。
这个叫做秋青云的人再也没了意识,即使是强效的兴奋剂透支意识和体质,此时他也终于沉眠。
那个魁梧的男人和秋青云显然相识,却是面色上毫无动容,一动不动,片刻后才皱着眉头看着女孩的眼睛,沉声道:“你说了谎。”
“是的,我说了谎——他的骨灰送不回白鹿学院,学院会第一时间将他出名,他的家人不可能逃掉,抓到后只会是凄惨的生不如死,甚至他身后的人会主动下杀手。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杀不了我,将这些人做了弃子、探路石子,而是如果我没有你的潜伏和‘凰血夺天机’就会真的死在这里——瞧瞧,我只是给了他一点点嘲讽,又奉上了一点点安慰,让他在这个人世带着淡淡的遗憾与不甘死去罢了。”女孩脱掉了脏乱的蓑衣,从有些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的帝国学院的新生云衣手里接过马车上的一件皮衣,那件皮衣被她随手披到了身上,就像是披了个华贵的羽翼,神情安宁而和谐。
“小姐,大人的计划我也并不了解,但是还请您不要任性了。”将厚背的漆黑大刀用破布擦干净然后裹好了的男人神色庄重地说道,“以太大源的监察似乎有了不好的消息,哈勃之镜和紫金之镜都发现大源的扭曲质量比往年高出了一倍的额度。”
“那帮不讨喜的工匠们又发来这种危言耸听性质的话?”白三千淡淡地说道,“还是说,真的出问题了——”
男子显然神色凝重:“您的兄长和东帅的意见都是请您这段时间留在帝国学院辞掉这些行程。”
“等等,他们不惜撕破脸皮,来警告老师插手南境的事情——这么说南境的那个人,很棘手,很‘出人意料’喽。”
女孩身体中的那些植入的属于格鲁乌的禁忌封印科技产物的生物核心一一点亮,千亿的神经元产生生物电流的回路重新连接延伸出新的神经网络,双重的神经网络让她的思维能力得到了超凡的递升。
“是那帮黑学者吗?贵族们居然会和他们合作,还真是为了权力,血仇和荣耀都是笑话——好吧,”白三千很快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容里面混杂着三个人格的意志,显得扭曲而渗人,“我是中央第七军团特种作战科的第七组副组长吧?”
魁梧的男子很恭敬且很老实地回答道:“是的。”
“那么,我要参与南境青龙草的计划指挥!”微微顿了顿,她的眼中出现了某些莫测的火苗,“这个天下太平了这么久了,现在真是热闹啊——老师在期待战争,南境的人在爆发战争,三宗貌合神离早就埋下战争,还有那帮老家伙们为了权力也终于将手要伸到桌面上了——在东土的南方也敢用这种手笔了,刑典厅、行政厅,还有军统厅,啧啧,这段时间老师他们和那些人进进退退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泄愤、妥协了呢。”
魁梧的男子并不惊讶,他比其他的人更加清楚这个女孩对于权谋的敏感和透彻程度,就像死了的秋青云,大多常年浸淫此道的谋臣官吏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女孩。
或许,正是这样的环境长大,无论什么样的人总会迫不得已地掌握那些玩弄操作无数人生死的权术、心性和眼光吧。
想到这里,不苟言笑的男子忽然间看向时而如妖如魔、时而温顺如女儿的这个才十六岁的孩子,眼光里多了某种他自己也有些摸不准的情绪——怜悯,不,是叹惋。
阴沉的烟雨,遍地的尸骸、血肉,到处散落的兵刃,还有坑坑洼洼的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大地和树林,空气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低着头的麻花辫女孩此时几乎不敢睁眼——
她是在场唯一的正常人,也是唯一的正常反应,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几乎是下意识地感到了对白学姐的惧怕和隔阂,以及对她所说的战争话题的恐惧。
“白学姐,我、我先回车厢了——”云衣忽然看到漫过自己的脚踝的雨水浸泡着不知名的脏器和鲜血,一下子慌慌张张地跑回车厢了。
魁梧的男子忽然开口了:“你故意让自己没有朋友吗?”
“我本来就没有朋友,”名为白三千的叛逆女孩微笑说着完全和神色不符合的话,,“我从出生到现在,拥有的朋友大概都死在各种花样的‘刺杀’里面了吧,毕竟现实永远比你想象得——无情。我可是看过你的档案哦,你说呢,尤里?”
名字是尤里的男子没有说话,远处姗姗来迟的风才吹散头顶遮蔽卫星感知的黑色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