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糊纸盒时,狱警来通知有警察要提审我。离开工作台时,“深八字”瞥了我一眼,表情复杂。
来的人我认识,就是在工地上询问过我的片警,二人审视我半天,其中一个冷冷地问:“想好没有?”
“想好了什么?”我不明所以,甚至有点蒙圈。
“呵,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实话告诉你,你别天真地以为死不承认就可以过关了,你认识这个吗?”警察掏出张银行卡摆在桌上,“不知道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你这张工资卡里怎么会突然多了一万块,而且就在工地失窃后的第三天,你该不会说是你的资金吧!”
我拿起银行卡仔细辨认了一番,迟疑地问:“这是我的工资卡吗?不可能吧,谁会给我打钱啊,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卡片会弄错,卡号,户主也会弄错吗?就算是汇错了,这么多天过去了,别人还会发现不了,你以为是一百块钱呐!”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如坠云雾。
“你不知道,好,你不知道那让我来告诉你,这钱就是你的同伙分给你的赃款!是你监守自盗的报酬!是犯罪的证据!……别再死扛了,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我们坦白,交待盗窃的经过,供出你的同伙,戴罪立功,争取从宽处理!”
警察的话犹如砧板上切萝卜一样干脆,且充满了正义,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尖锐得很,简直就是侮辱,我心底的无名之为噌地顶着了脑门,竟用同样的语调喊道:“没做过的事情,怎么坦白,哪来的同伙,我戴什么罪,立什么功,你们爱咋地咋地吧!”
“你******想死啊……”
那警察怒不可遏地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揪住我的衣襟,他的同事赶忙制止他并对同样上前阻止这一突发情况的看守连声道歉……
晚上回到囚室,我竟然没有看见那个豹哥,不知道是判了去了监狱还是转去了别的房间,心里倒也轻松了一些,毕竟少了一分戒备,同一个屋檐下挤着,鬼晓得在他的怂恿下那帮人还会玩出什么花招来。我的近邻尤其显得从容多了。
熄灯后,黑皮们没跟从前一样窃窃私语了,很快便鼾声四起。
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回到了白天的审讯上。
我越想越觉得古怪,那日在工地上光头明明跟那个叫李全旺的司机聊得开心得很,才过了几天,他怎么可能就想不起来这个人了呢?还有,我床底下搜出的沾满汜印子的鞋和裤又是怎么回事,我很久都没穿过它们了,可那些泥水印分明新鲜得很。再就是那晚我根本就没去过工地上,又是谁指认我和小偷在一起呢?他是看花眼了吗?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工资卡里多出的那一万块钱,一万快呐,如果真是汇错了又怎么可能就置之不理了呢……
“哼哼,如果我告诉你们整件事其实都是麻脸在自导自演,那五十万是他花了一万块的利息……”
豹哥的话突然重又在我耳畔响起,电光火石般令我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这一切会不会是光头那伙人的陷害呢?他们自己监守自盗偷了工地的东西却为了掩盖事实而特意嫁祸于我呢?可为什么是我呢?无论怎么说我还替光头挨过一棍子,脑袋缝了好几针啊,他不念这份情,也不该害我吧?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收那二千块钱,不愿意加入他们,因为我替SD佬求情时激怒了他,扫了他在保安队的威信?可这也太狠毒,太阴险了吧?
光哥啊光哥,小弟不愿上你的船,你也用不着就把我往死里整吧!
我光头、黄毛、耿三、李全旺,这些人在我的脑子里转着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那一桩桩与他们相联系的罪恶勾当在我脑海里也一遍遍地梳理着,让我对先前的猜测确信无疑了。
我再也无法安稳地躺着了,我翻来复去,复去翻来,胸中犹如压着一团烈火,最后我索性一跃而起,在囚室狭窄的过道上踱来踱去,踱去又踱来。
蓦地我发现“深八字”坐了起来。
“小兄弟,你怎么了?”
想起昨晚上他的不作为,现在又假惺惺地关心起我来,心里便来气,道:“不关你事,你睡你的!”
对方叹了口气,喃喃道:“小兄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胆小,懦弱,不像个男人……你哪里知道,再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我真不想节外生枝啊……再说就我这跟吸毒的人似的身板,哪里敢跟,”他下意识地瞅了瞅一旁鼾声正浓的室友,声音又压低了一分,“哪敢跟他们这些人对抗呀!小兄弟,你说是不?”
我懒得理他,仍自踱来踱去。
过了一会,他又小心地道:“小兄弟,其实打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跟其他人不同嘞!”
“有什么不同?”我停下脚步,问。
“这是一种感觉,我的感觉向来很准的——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冤枉,被别人算计了才进来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来了兴致,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冲着他坐了下来。
“相由心生,你的相貌周正,眼神清澈,不像是做奸犯科之流,终日心事重重,眉头紧锁,流露出一种迷惘之色,这可能是因为你还没弄清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原因吧!还有这里面的人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去得罪牢头呢?可见你是一个颇有正义感而且富有同情心的人,这样的人来到这里要么是犯了无心之错,要么就是被人害了!”
“你是个算命的吗?”
“我是个剃头匠,在和青山路相连的一条弄堂里开了家理发店,就在文苑酒店的后面,你去过吗?”
青山路,文苑酒店,那不正是我被丽丽侮辱的地方吗?我何止是去过,而且终生也不会忘记,但我嘴上却爽快地说没有,并不无好奇地问:“你一个剃头的也不是坏人,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难道也有人害你吗?”
“唉,二个月前,有天晚上和朋友吃夜宵,喝了点酒,开车回去时被交警拦下了……”
“酒驾?活该!要我看喝酒开车没撞到人就等同杀人未遂,撞到了就等于蓄意谋杀,直接可以拉去枪毙!前年东面有座大城市的闹市区发生的酒驾事故多惨呐,一下死了六七个,还有孕妇,你说那司机该不该枪毙,这跟直接拿刀子杀人没有区别!”我愤怒不已。
“小兄弟,你这处罚也太残酷了点吧,毕竟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叫故意,都是成年人了,都有正常的思维和判断能力的,完全可以预料到严重后果的事情而不去约束自己,还不能算是故意吗?”
“可人一喝了酒,喝醉了酒后,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了呀,判断力和控制力就都丧失了!”对方反驳。
“哼,这算什么理由,那按你这么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想做什么坏事就先去喝点,都可以从轻处罚了吗?”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反正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敢那样了,其实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心里都后怕哩——有好几分钟的驾车记忆一点都没有!实在是太可怕了……小兄弟,还是讲讲你是怎么进来的吧。明天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以后有机会一定去店里找我,我的理发店在那一带名气可不小,叫‘刀客’!”
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深深地吸引了我,半个月后的一天,我还真的就去了那家叫‘刀客’的理发店。
那天晚上“深八字”特别兴奋,可能是第二天就可以重获自由了吧,所以他一再地请求我把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而我也因为自己的推测心潮激荡,也想让一个旁人来替我分析分析,所以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向他托出了。
“……胡老弟,要按你这么说,我觉得光头策划的可能信相当高!”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光头对我有恩,我也因此报答过他,就算不是朋友,也绝不应该成为仇人吧?”我激动起来。
“胡老弟,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黑暗中我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能听出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郑重。
“什么问题?”
“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有人愿意赔偿工地的损失,仅仅是要求你承认自己一时糊涂才监守自盗,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呢?我看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跟你一样的人了!要知道,这种事情如果单位肯内部处理的话,根本就不是个事!”
我沉默了一会,答道:“因为我无法容忍自己背上小偷、盗窃犯的罪名,那将是对我人格极大的侮辱……会令我痛不欲生!”
“深八字”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伙子,你真是令我感到惭愧啊!这世上能做到像你这么爱惜名誉的人不多,如果在跟你一样的处境中,你是好样的……我现在几乎可能肯定你那个队长就是因为忌恨你的这种正直,想看看你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是否还能坚持得住自己的原则呀!一个诲淫诲盗的人最痛恨、仇视的就是那些真正有着高洁品格的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存在,一但碰到,认为对方一定是装的,想方设法也要揭穿对方的面具,唯有这样,他们才会感到心安理得……当然你的光头队长也正好借你掩盖他的偷盗行径,这是一箭双雕啊!”
对方的分析深深震动了我,我不得不陷入了沉思。
“胡老弟,你也不用太悲观了,法律是讲求真凭实据的,证据链得完整,经得起推敲,从你目前的情况来看,拘你是没问题,但要定你的罪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不然今天那两个警察不会来找你的。我有个朋友是青田区律师事务所的,他们有时也会接一些需要法律援助的案子,我出去后把你的情况跟他讲讲,看能不能帮到你!胡老弟,我真心希望你能度过这一关,我相信好人定会有好报的!对了,等你出来后一定来‘刀客’理发店找我,我亲自为你理个发,刮把脸,去去秽气,我的刀法可是一流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