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上刻完字,汪泽垂头丧气地走了。潜意识的指引,无处可去的汪泽不知不觉晃荡到了和平广场。正午的乌云消散,清凉的空气伴着娇弱的阳光洒满大地,广场更是挤满了心情放好的游人。有放风筝的大爷,有追赶打闹的儿童,有妈妈抱着的襁褓,还有恩爱的恋人。一晃眼,原来石凳后的小树苗长成了可以遮荫的树。汪泽找了一个僻静的、有树荫的石凳躺下。放弃了执念后,一股孤寂的感觉又迎头赶上,看着眼前洋溢着幸福氛围的和平广场,汪泽更是觉得无处容身。他蜷缩在狭窄的石凳上,不想曝身在这欢乐的氛围里。曾经这里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薛凝的一颦一笑还那么清晰,每当汪泽无地自容时,薛凝就像是万千逆流里的救命稻草,支撑着奄奄一息的汪泽活下去。
一连串的往事牵丝引线,汪泽想起了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他牟足了心劲往山腰上那个温馨的家走去。翻过一个山头,汪泽站在山顶眺望家的方位,不知道是树木稠密,还是自己记错了方位,汪泽并没有望见自己的家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梯田。汪泽加急了脚步,来到梯田。站在梯田的的泥沼里,汪泽无比确信这就是家的位置,周围的山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自己的家已不在,被犁耕成了田野。
此情此景汪泽真的是欲哭无泪,自此他真的就成了一个心是无处安放的,身是无处安居的人,跟孤魂野鬼已别无二致。汪泽张开四肢,漂在四方的梯田上,以地为棺,以天为盖,葬的心死,葬的身孑。
“你慢点……都洒了。”“洒点怕什么,不快点,等着被人捉现行啊?”一旁的谷堆后面,两个鬼鬼祟祟的声音传到汪泽的耳朵盘,“等死”的汪泽充耳不闻。现在,没有什么事能在汪泽内心空白的白纸上落下痕迹了。
“先给我,你再装……”“凭什么?先给我?”渐渐的,谷堆后面起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吵闹。
汪泽气不打一出来,就连“等死”也不能安安静静的,他气冲冲的冲到谷堆后面,对着两个拉拉扯扯的农民吼了起来:“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吵吵死了!”
两个人拉扯的手都一松,装满谷穗的半人高的麻袋歪倒到地上,新鲜的谷穗散落一地,两人噤若寒蝉的站着,面面相觑。
”不就是偷合作社点稻谷吗?至于这样吵吵个没完,拿住赶紧走吧……“汪泽冲着两人摆摆手,想让他们拿着麻袋赶紧走,省得打扰自己清静。
”我……我可没偷!这不是我的。”农民甲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麻袋的距离,然后看了一眼汪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偷的?噢……我知道了,是你偷的稻谷!”农民乙一听,气得双手掐腰,然后话锋一转,指着汪泽大声喊道。
“噢……对,对!就是你!我们俩都看见了!”农民甲听到这个辩解,激动的向前走了两步,应和着农民乙,把偷粮食的罪名也扣到了汪泽头上。
汪泽冷笑几声,仰望着苍天,高喊了一声:“老天爷!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你想把人都叫过来?捂住他,捂住他的嘴!”农民乙一看自己的罪行就要暴露,赶忙喝止汪泽。还让农民甲捂住汪泽的嘴,自己则抡起拳头朝汪泽的肚子上打了重重几拳。
奔波了一天的汪泽滴水未进,本来就疲惫无力,再加上这重重的几拳下去,他根本吃不消,踉跄地倒在了地上。那两个农民把装满谷穗的麻袋抬了过来,用力地砸到了汪泽的背上,然后冲着汪泽吐了口吐沫,骂了句“小偷”后扬长而去。
汪泽脸上暴着青筋,费劲全身的力气终于把麻袋从身上推了下去,然后他挣扎起身,捂着肚子,颤颤巍巍地走了。至于去哪?汪泽的目的地是明确的。
在身体受到伤害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摒弃各种向往终结的活法,不再无病呻吟,顾影自怜,而是会不约而同的想到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家,一个充满温情的、安全的堡垒。汪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吉姨家。
大黄狗静静地趴在吉姨家门口,它机警地竖起了耳朵远远就听到了零碎的脚步声,又用鼻子嗅了嗅随风飘来的气息,然后“汪汪”地叫着,摇着尾巴去迎接主人的归来。
好在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明亮的月光照亮归途,让泥泞的山路不再难行。汪泽踉踉跄跄斥责着大黄狗安静,而大黄狗依然跟在他的周围“汪汪”叫着,高兴地打着转。
“回来了!饭给你热上了!”汪泽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吉姨已经守在家门口,她手扶着门框,用无神的双眼“望”着自己,用温暖的话语“炙烤”着自己。
汪泽激动的热泪在眼眶打转,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的“嗯”了一声,当作是对吉姨的回应。
吉姨不发一问,默默的回到屋里,守在灶火旁,等饭热好。
汪泽把沾满泥土的鞋子脱在门外,光脚进了屋。
汪泽坐着,吉姨站着,屋里空气凝结了一会儿,直到热腾腾的蒸汽从笼屉里“呼呼”地冒出。
“有时候,人过于善良就会被当作懦弱,当作好欺负。因为他们总是狠不下心,总是在被欺负后就灰溜溜地走了,然后自己又暗暗生闷气,气自己为什么总是那么软弱,发誓如果下一次被欺负了,一定要他们好看,可结果还是一样。可当世人都浑浑噩噩,唯独自己格格不入的一心向善时,那才是最弥足珍贵的存在啊!你别看老太婆我眼瞎了,心里可是明镜似的。你汪泽就是这样格格不入的人,要是不能改变世界,何不改变一下自己的心境?多想想美好的事物?”吉姨一边忙着端饭,一边对汪泽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汪泽垂着头静静的坐着,大黄狗也像在安慰汪泽一样,伸出舌头舔着他紧扣的双手。
大壮听到大黄狗的叫声,披着单衣一脚踹开了吉姨家的房门,指着汪泽骂道:”你个鳖孙跑哪去了?俺们找了你一天,你咋没被熊吃了……“
“哎,哎……吉姨……”大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吉姨推到了门外,然后吉姨把屋门一锁,任由大壮在屋外嚷嚷。
“吃吧,回来就好,回来就没事了!”吉姨把筷子递到汪泽面前,和蔼地说道。
汪泽缓缓举起双手,在接住筷子的一刹那,他的眼泪止不住了,他咬着嘴唇,不让哭泣出声。
饭后的生活又步入了以往的平静,汪泽躺在床上,细细品味着吉姨的话。借着满月的圣洁光芒,他翻开尘封许久的本子,那本子上的字迹在泡完梯田的水后,晕染了一丝经年的味道。
“久别重逢,这是在历经九死一生后的久别重逢。很庆幸,我还能在生时月下,在字宇间唤你一句”凝儿“!彼时,我长长感慨光阴如梭,殊不知此时不耐过,转眼,此时就又是彼时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你都没有我的消息,噢……不止一年,是已有四载,我们彼此音信杳无。我曾寄望于信件,越千山翻万水与你遥寄心扉,但世事难料,我却因此险些与你阴阳两隔……”汪泽执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对薛凝的牵挂,这是在劫后余生后,他第一次执笔书写,连手都有些生硬了。可当他写到一半,却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子,然后又翻了一页,落上了几个字“一切安好!不敢相忘!不敢不望!”。
汪泽合上本子,伴着吉姨的鼾声睡去。梦中,本子幻作一道门。汪泽轻轻推开它,薛凝就坐在门中的梳妆台前,梳着已经蓄长的黑发……
日子如流水般经过,风调雨顺的三年后,琼崖罕见的遭遇了干旱的季节。汪泽带着草帽,穿着敞怀的马甲,赤脚坐在龟裂的田埂上,满脸胡茬不修边幅,一副道地的农民装扮。
“别瞅了,瞅瞅又有啥用,苗子还能长出来不成?”大壮和符芳砍完柴刚巧路过,大壮偷偷溜到汪泽身后,轻轻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笑道。
汪泽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回头看到符芳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然后恼怒地指着大壮问起罪来:“嫂子,是不是我哥又打你了?”
“别瞎说,我,我是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摔的。”符芳捂住脸,吱吱唔唔的回答道。
不知什么原因,原本感情一向晴好的大壮夫妻,渐渐变的生分起来。大壮还经常打骂符芳,汪泽不止一次制止过大壮,吉姨也一直劝和两人,可他们都三缄其口,不道出其中原委。
过了几日,两家的存粮都已经差不多吃光了。而大壮和符芳却在家中备好了酒宴,把家底全都拿出来招待吉姨和汪泽。原来大壮是想去城市里搏一搏,暂时离开这个闭塞的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庄,汪泽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也就是个托词。
饭尽酒酣后,大壮把汪泽拉到背地里,绕了半天闲话后,大壮终于说出了口:“汪泽,咱俩可是拜把子的弟兄,拜过把子那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这说的是什么话?当然是一家人!”汪泽摇摇晃晃的往地上一坐,说道。
大壮见状,赶忙也坐了下来,贴到汪泽脸上小声地说:“既然是一家人,那哥就求你个事。”
汪泽瞪大了眼有些吃惊地看着大壮,毕竟他还是第一次见大壮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你……你觉得……你嫂子咋样?”大壮欲言又止,结结巴巴了半天才冒出了一句话。
“好啊,我嫂子那人没得说,咋了?”汪泽竖着大拇指对大壮说。
“好,好就行。那你……能不能帮大哥跟你嫂子睡一觉……”大壮结结巴巴的还没说完,汪泽就恼怒的一下窜了起来。
“尉大壮,你他妈有病吧?”汪泽说完,甩手就准备离开。
大壮赶忙抱住汪泽的腿,痛哭流涕的央求道:“帮帮哥吧,帮帮哥哥吧!你哥哥我不能生啊!你也知道哥哥姓尉,我可不想尉家绝后啊,帮帮哥,求求你帮帮哥,谁让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啊……”
汪泽挣脱了大壮,气汹汹地走了。没走几步,大壮掏出匕首顶住自己的脖子,大喊道:“你走吧,你哥哥我也不活了。”
汪泽赶忙折回来,夺过大壮手里的刀,然后把他搀扶起来。
“帮帮哥!帮帮哥吧!”大壮拉住汪泽的手,哭的撕心裂肺。
汪泽撂下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就拂袖离开了。
回到家,汪泽躺到床上思考了许久,他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勇气踏出这违背伦理的一步。这时,吉姨走过来,拍了拍汪泽的肩膀,冲着大壮家的方位扬了扬手。
汪泽低头看着正午的骄阳下自己踉踉跄跄的影子,借着酒劲来到了大壮家。
符芳向汪泽问了句好,然后缓缓关上家门。门外的大壮已背起行囊,眼巴巴地望着越来越小的门缝,和符芳默默抽泣流下的眼泪。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不能不去做,就像琼崖的解放,我们的分离,这就是命运,不可抗拒的命运。我常常想,如果一切重来,我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会坚持自我,还是抓紧你的手不放松?渺渺小小的人啊,渺小到不敢再抬头仰望星河,不再用星宇的浩瀚来掩盖自己的渺小。但即使再渺小,我也有无限大的思绪,包括生死别离,斗转星移,而这一切都与你有关。凝儿,我好想你!“-汪泽 1958年4月
符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而日子也越来越难挨。干旱并没有因为人们的祷告和祈求终止,相反的庄家地龟裂赤裸着,干燥的微风一吹就能扬起浩大的沙尘。虽然经过了几年的休养生息,琼崖的渔业已今非昔比,但靠它去养活整个琼崖饥饿的人口,那也是杯水车薪。所以,能吃的虫子,能吃的树皮,能吃的动物全被人们吃了个精光。吉姨和汪泽每天忙里忙外,把能果腹的东西全都给符芳吃,三个人都瘦的皮包骨头,好在符芳肚子里的孩子够争气,一天天的长的硕大。
终于,人们期盼的降雨应了愿,猛烈地、狂躁地砸在龟裂的土地上。雨也像积攒着似的,想把四个多月亏欠的水分一下就奉还给人们。狂风呼啸着吹走了吉姨家里所有的轻飘之物,房顶”哐哐铛铛“的,马上也要被风掀了去。汪泽把吉姨拉到墙角安全的位置,然后他抱着灌满雨水的大水缸,挪一下水缸,踱一小步,废了好大功夫来到大壮家。大壮家的门窗也被刮的没了踪影,雨水随风灌进了家里,浑身湿透的符芳死死抱住床柱。汪泽身子向后半躺着,脚搓着地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符芳跟前,然后一把将她抱住,任由风雨鞭笞着自己的脊背。符芳从汪泽的怀抱下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抱着床柱的双手放到了汪泽的后背,好让汪泽少一些狂风暴雨的”鞭笞“。在这副温情的画面前,短暂又漫长的狂风和缓了一些,但也没有和缓到可以闲庭信步的地步。吉姨双手挡在面前,身子向前倾着,吃力的逆着狂风,一步步蹒跚地走到汪泽和符芳跟前,把他们拥入干瘪的胸怀中。
三个人就这样,相互拥抱,相互疼惜着彼此,像极了一家人。
风停了,雨且连绵着。勤劳的人们开始了灾后的修复家园和农田复耕。阔别数月的大壮扛着鼓囊的大麻袋像悄无声息的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阴雨连绵的山顶尽头。”一家人“放下手里的活儿,一个个凝望着”海市蜃楼“,画面像定格了似的,符芳和吉姨会心凝神地笑着,汪泽面容抽动着,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吉姨从大壮捉回来的一麻袋蛇里挑了一条肥硕的做了一大桌全蛇宴。”一家人“谈笑风生,以茶代酒举杯相庆,庆劫后余生,庆天降甘霖,庆大壮归来,庆胎儿茁壮……难得过上”温馨日子“的汪泽,此刻却显得份外多余。
饭后,大壮搂着符芳有说有笑的回了屋,吉姨也累了半天,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直邮汪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心里有种恍然若失的酸楚不能抒怀,于是他拿出了纸笔。
”心碎是什么形状?是龟裂的大地吗?但你却看见暴雨突然而至,不给龟裂的大地一丝喘息,它让裂缝和凹地沟满河平,而使心碎淹没在影影绰绰的水面之下,至此无痕无迹……
心碎是什么形状?是没有树皮的赤裸树干吗?但你却看见狂风突然而至,不给赤裸的树干一点怜悯,它把干枯的枝干连根拔起,而使心碎暴露在牛山濯濯的荒山之上,至此一览无余……
心碎是什么形状?是饥饿的孩童吗?但你却看见强盗突然而至,不给饥饿的孩童一条生路,他把树皮和饮水一把夺走,而使心碎匿藏在骨瘦如柴的皮囊之中,至此仅泪怜之……
心碎是什么形状?是杳无音讯的等待吗?但你却看见日出突然而至,不给杳无音讯的等待一些慷慨,它让日子和期待匆匆而逝,而使心碎行走在锋利的针尖刀刃之上,至此心如刀绞……“-汪泽 1958年8月
清新的雨泥芬芳伴着雨滴敲打屋顶茅草的窸窣,大地也渐渐盖上一层薄薄的新绿,一幅万物初生的宁静画面。而此时,一声低吟打破了宁静的氛围。汪泽赶忙下床跑到低吟的吉姨跟前,吉姨正捂着小腿,痛苦的呻吟着。突然一只不大的花蛇,“嗖”的一下从汪泽的胯下钻进了床底下。汪泽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吉姨是被蛇咬了。他急忙拿开吉姨的手,小腿上的咬痕还“呼呼”地冒着鲜血,鲜红中夹着白花花的蛇牙。汪泽先用布条拴紧小腿,然后拿来刀碗,把蛇牙挑了出来,接着用嘴把毒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吸血间隙,汪泽冲到门口,张着“血盆大口”喊道:“哥!嫂子!蛇跑了!快来抓蛇!”
过了一小会儿,大壮提着裤子,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咋了?蛇咬住了?”大壮伸头张望了两眼,慌张地问道。
“蛇!床底下!”汪泽吸了一口血吐到碗里,说道。
“别吸了,菜蛇,没毒!”大壮用屁股把汪泽挤到一边,开玩笑道。
汪泽质疑地看了一眼大壮,然后端着血碗准备倒掉,刚起势要倒却停住了。汪泽盯着碗里晃晃荡荡的血水呆了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到窗台上,舀了一瓢水漱了漱口。他避开了大壮和吉姨,像个贼似的,找来针悄悄扎破自己的手指。血一滴滴的滴进血碗里,神奇的事发生了,汪泽的血滴和吉姨的血融到了一起。汪泽愣了,他有些难以置信,一滴接着一滴地挤着血,而血又一滴滴地融在了一起。他的手在空中挥舞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充满着光,好几次他就要大叫出来了,却又忍住了,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着:“吉姨是我妈!我找到我妈了!我找到我妈了……”
大壮回了屋,汪泽就端着血碗坐到了吉姨跟前。
”妈!“汪泽的话音很小,但充满坚定。
吉姨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闷头皱在一起,眼眶很快就湿润了。或许在吉姨心里,她早已把汪泽珍视为自己的孩子。汪泽的这声”妈“,让她听到了回应,这声”妈“是不需论证地。
汪泽把血碗放到凳子上,他激动地挤着手指,血一滴滴地落在碗里,他渴望母爱,更渴望不是空穴来风的母爱,他多想让吉姨看到这声”妈“的实实在在,哪怕是让吉姨听到”咚“的血落的声音。
”血融在了一起,你看,妈你看啊!“汪泽发疯似的指着碗,把吉姨的眼盲抛到了脑后。
吉姨摸到了汪泽的手,把他揽进怀里。两个人大哭了一场,幸福的泪水装扮了微风的傍晚。那个血碗被汪泽碰倒了,扣在了地上,血也洒在了地上。
汪泽枕着吉姨的腿,妈长妈短地叫着。吉姨给汪泽唱着小曲,像妈妈哄娃娃入眠那样,直到夜深了,汪泽睡熟了,吉姨也不舍得把她放下。但这两个人似乎不太属于幸福,没过多久,吉姨抽搐起来,熟睡的汪泽也被晃醒了,他发觉情况不对,一边搂紧了吉姨,一边扯着大嗓门喊:”大壮!符芳!大壮!符芳!“但大壮二人走进来的时候,吉姨已经浑身僵直,双眼紧闭。
”中了蛇毒了!别慌,别慌!这匣子里有药!“大壮宽慰着汪泽,然后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找药。
没一会儿功夫,大壮翻出来了药瓶,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大壮一边倒药,一边不以为然地笑着,但他倒了半天,瓶子居然是空的,里面连半粒药都没有。汪泽把吉姨放到床上,也发疯似的跟着大壮找药。
”没了,估计是没了,你快去镇上的药铺买点,我在这找!快去啊!“大壮冲汪泽喊道。
汪泽连滚带爬的冲远处的豆大的光亮跑去,月光惨白地为汪泽照亮前路。过了好久,汪泽终于叫醒了药铺里熟睡的伙计。
”蛇药!蛇药!快点,我妈中毒了!快点!“伙计刚开了个门缝,汪泽就冲进了药铺,拍着桌子,急切地叫着。
伙计白了汪泽一眼,对这种火烧眉毛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慢悠悠地翻到柜台里面,拈花一般地拿了一瓶蛇药,打了个可以看到后槽牙的大哈欠,说道:”八分。“
出来的慌忙,汪泽跟本忘记了拿钱这回事,他摸遍了全身,就连一分钱也找不到。他央求伙计,说人命关天,先赊了这瓶药,回来再给他。但那见怪不怪的伙计才不吃这套,他一口回绝了汪泽,拈着药就往抽屉里放。没办法,汪泽只好一把抢了药,夺门而去。伙计紧跟着冲到门外,扯着嗓子喊:“抢劫了!土匪啊!”
靠着柴火堆呼呼大睡的三名巡防员被叫声吵醒,揣着警棍就跑了过去,正好跟汪泽碰个正着。三个人把汪泽按倒在地上,警棍硬生生地打在汪泽攥着药瓶的手背上,蛇药洒了一地。
“警官!我妈被蛇咬了,我再不回去,她就没命了。求求你!求求你们!”汪泽脸被死死按在地上,上面的青筋暴着,眼睛里怒气燃着,但面对三个大汉,他却只能苦苦哀求。
“欸,小伙子!抢劫就是抢劫,我们不说旁的,都法制社会了,人人都得遵纪守法!”带头的带着歪帽子,虫一般地站着,手里的警棍挥舞着,痞声痞气地说道。
“要不,算了……算了警官,这药当我送他了,估计他是真救人……”伙计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怕惹上大事儿,就凑到带头的跟前,小声嘀咕着。
“怎么着?你嚷嚷着被抢了,这会儿又算了,拿爷爷们当猴耍?是不是?”带头的横极了,他用警棍指着伙计,厉声厉色地呵斥道。伙计怕事儿,往带头的兜里塞了五毛钱,孝敬了他们。带头的冲伙计心领神会地一笑,然后颐指气使地命令手下把汪泽带走。
汪泽将被拽起时,蓄力把警员推开,蹲在地上捡了两粒药,却被一棍子夯晕了过去,醒来已到了牢狱之中。
汪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胳膊被吊着已没了知觉,脚面和膝盖被警员操回牢房时磨了一路,血和肉模糊到一起,痛到麻木。但汪泽睁开眼,第一个蹦出来的字还是“药”。
“哟,这位爷可醒了。没死就好!去,去,去,扔四号监去!”眼前的这个人肥头大耳,歪七扭八地坐着,油腻的嘴巴磕着瓜子,见汪泽醒了,就命令身旁的警员把汪泽扔进四号监。
汪泽被扛着,奄奄一息的他看着四周全是黑压压的,只有一束明亮的光从一个小方窗户里照了进来,那光就死死地定在那个地方,不灭也不摇晃。耳边回荡着阵阵哀腔,但看不见发出声响的人们。刚好,汪泽被扔了那束光照亮的地方,那光太亮了,他动不了身,只能本能的闭上眼。
“老四,你这抬过来个死人干啥?怪丧气的!”不远的黑暗处,传来了这个粗糙的声音,随后是一大片嘲弄的笑声。
“武哥,这是您舅让我扔这儿的,没死,不过也快咽气儿了。”老四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说来也是可笑,警员冲犯人喊哥,犯人给警员起外号,就因为犯人的舅舅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