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泽将被拽起时,蓄力把警员推开,蹲在地上捡了两粒药,却被一棍子夯晕了过去,醒来已到了牢狱之中。
汪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胳膊被吊着已没了知觉,脚面和膝盖被警员操回牢房时磨了一路,血和肉模糊到一起,痛到麻木。但汪泽睁开眼,第一个蹦出来的字还是“药”。
“哟,这位爷可醒了。没死就好!去,去,去,扔四号监去!”眼前的这个人肥头大耳,歪七扭八地坐着,油腻的嘴巴磕着瓜子,见汪泽醒了,就命令身旁的警员把汪泽扔进四号监。
汪泽被扛着,奄奄一息的他看着四周全是黑压压的,只有一束明亮的光从一个小方窗户里照了进来,那光就死死地定在那个地方,不灭也不摇晃。耳边回荡着阵阵哀腔,但看不见发出声响的人们。刚好,汪泽被扔到了那束光照亮的地方,那光太亮了,他动不了身,只能本能的闭上眼。
“老四,你这抬过来个死人干啥?怪丧气的!”不远的黑暗处,传来了这个粗糙的声音,随后是一大片嘲弄的笑声。
“武哥,这是您舅让我扔这儿的,没死,不过也快咽气儿了。”老四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说来也是可笑,警员冲犯人喊哥,犯人给警员起外号,就因为犯人的舅舅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牢头。
号里的人蜂蛹到汪泽跟前,七手八脚地把他搜了个遍,空无所获。武哥个了众人一个眼神,众人就心领神会地把汪泽蹬到了墙角。
不知过了几天,汪泽从再次的昏迷中醒来。身子依然动弹不得,只是转了转头,祈求的目光落在了独自蜷在墙角的人身上,用尽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间蹦出一个“水”字。
那人捋了捋挡在自己面前块状的长发,捡了半个瓦片,一点一点地舀水喂给汪泽。旁边的“狱友”陪武哥打着纸牌,还有几个凑不上“狱友”围看着。倾斜的阳光从方寸的窗户射了进来,昏黄的光束聚焦在人群中央,人们的姿态像被描了金边一般,围着这座“小庙的小神”,自欺欺人地放浪在这小小的乐园里。
突然有个多事的人向武哥打了个报告,说汪泽醒了。武哥站了起来,众人纷纷让开。武哥晃晃悠悠走到汪泽跟前,弯下腰拍了拍汪泽的脸,一脸坏笑地说:“咋了?渴?”说完解开裤子,尿在了汪泽脸上。
“这下不渴了吧?别谢!”武哥在汪泽的身上蹭了蹭被溅湿的皮鞋,嚣张地说。
汪泽无力反抗,他早已在艰难的日子磨得刚毅。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在含垢忍辱中慢慢的康复,因为有个信念在他心中。好在长发的狱友一直在默默帮助。日子长了,众人也觉得欺负他没什么意思,也不克扣他的饭,任他自生自灭。好容易身体恢复的可以活动了,武哥却画了一个小圈,只要汪泽和“长发”出圈,就会换来众人的一阵暴打。
从平日的观察和众人的话语间,汪泽得知早两年传的沸沸扬扬的张家四口灭门案就是武哥所为,仗着在自家的权势,在牢里逍遥度日欺压犯人。而“长发”是个外乡人,操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别人都听不懂,被当成傻子孤立在墙角。
期间也有人给汪泽传话,让他叫一声“武哥”就能免于欺凌。可偏偏汪泽不是那样摇尾乞怜的人,他虽然瘦弱,但骨子却格外硬。
这天,方寸的窗外下着大雨,雨滴打在窗台上,溅得地上湿漉漉的,唯独墙角还干燥些。众人把汪泽和长发哄到窗下,又在墙角铺上厚厚的干草,迎着武哥落座。
久居角落的汪泽和长发高兴坏了,他们踱着步变换着角度去欣赏每一寸阴云密布的天空,贪婪的想把天空看个遍,还不时踮着脚伸着脖子嗅着窗外飘来的自由气息。但高兴着高兴着,汪泽就消沉下来。转而一阵声嘶力竭的咆哮换来狱卒的一顿乱棍,旧伤未消就被新伤覆盖。午饭时,好心的长发又给汪泽拨了一点饭,希望他的伤早点好。
汪泽心心念念着母亲的安危,但如今却被关在牢笼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一声叹息后拿起筷子,在湿漉漉的地上写下了“平安”。
不知过了多少年,政府一声令下,从闭门思过悔改的方针跳到了劳动改造的方针。期间,牢里的人枪毙的枪毙,释放的释放,只剩下些罪不至死又无人问津的人。汪泽、长发、武哥、都是留下来的“钉子户”,但武哥却是个罪恶滔天却靠背景死撑的人。一听到可以出去劳动的消息,所有人都高兴坏了。这一夜,牢里变成了不眠的夜,所有人都渴望自由,展望着外面的世界。人们搁置了矛盾,畅快地聊着,此刻的牢笼里是黑暗的,却也是有光的。
车轰着油门吃力地爬着坡,车斗里人挤的死死的,密不透风闷热至极,但没人抱怨。到了目的地,汪泽跳下车奋力地向四周张望着,他盼着能看到自己住的那个山头,但他失望了,他甚至不自己身处何地。一声哨响,所有人都分散开,在不大的林场里伐起树来。旁人都在欣赏树木、沐浴阳光,只有汪泽低着头闷不做声。
“嘿,166。”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小声地叫着汪泽的编号。
汪泽扭头只看到长发在身后,他一脸吃惊地问道:“你?你怎么……”
长发:“嘘!小声点!”
长发把汪泽拉到一棵偏僻的小树旁边,俩人扯着一张锯子,小心翼翼地说着悄悄话。
原来长发名叫“栓城”,是山东人,他那一套“方言”也是自编的,所以压根没人懂。他是因为吃了霸王餐被抓,一关就是好几年。
外出劳动越久,栓城的面目越被汪泽熟知。但对于栓城说的,是他杀了张家四口的事,汪泽是打死也不会信的。栓城虽然瘦弱,但骨子里依然是个地道的山东汉子。别说汪泽,谁也不会相信老实善良栓城会背了四条人命。但听栓城道出原委后,汪泽也开始半信半疑了。
几年前栓城和小女儿在地里劳作,转眼功夫女儿就没了踪影。几经寻找也没有结果,只得到了有可能被人贩子卖到琼崖的消息。栓城就抱着一丝希望跑到了琼崖。一路上不多的钱也花光了,栓城就边拾荒边寻找女儿。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苦寻女儿两个月后,栓城终于打探到人贩子的所在。栓城舍得一身剐偷了把砍柴刀就直闯贼穴,不过为时已晚,女儿已经被卖到了张家。栓城辗转张家索要女儿,却被告知已与张家死去的小儿子结为阴亲。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栓城发疯了,他挥舞着手中的柴刀,血光间四人倒下就没在起来。生活还要继续,栓城冷静下来后,想起老家的妻儿,一家人还指望着他吃饭。他强忍悲痛决定回家,可谁也没有料想到却因偷两个馒头而锒铛入狱,外乡人没人来赎,一关就是几年。栓城怕暴露,只能装疯卖傻蒙混一天是一天,但对汪泽,他却是推心置腹的。
汪泽也把自己如何蒙冤入狱,如何担心母亲的心情,如何对世事不满都和盘托出。甚至还把自己的越狱计划也和栓城一起分享,然后由分享变成了两人一起谋划。在无人施救时也就只能自救了。
经过长时间地观察,汪泽和栓城发现,他们干活的地方是林场的尽头,一座落差百米的陡峭悬崖。这里没有官兵把守,他们合计着就从这里逃走。他们每次都偷偷探头向下观察,哪里可以落脚,哪里可以抓都牢记在心。但有一个点是绝佳的,在离山顶四五米的崖壁上,有一个突出的方石头。汪泽扔了几次石子,石子打在方石头上,石子并没有落下,而是反弹进了一个在山顶看不到的地方,他料定那地方一定是可以落脚的。不过这里虽然没有官兵,却有武哥那个狗腿子。武哥不干活,一直监视着人群,特别是不合群的汪泽和栓城。汪泽和栓城一直等待时机能纵身一跃,落在那个方石头上,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那昏暗无望的牢狱之外。
上天眷顾,这个时机不久就来了。
这天,牢里扔进了一个书生书气的人。武哥又着人把他搜了个遍,仅搜出一把梅花折扇。那人非要将它夺回,却换来一阵拳脚被击倒在地上。武哥气焰嚣张地尿在那人脸上。可谁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第二天天还没亮,武哥就被拉出去枪毙了,以杀害张家四口的罪名。牢头也紧跟着消失不见了。
武哥不在了,牢里的纷争也多了起来,动不动就上演全武行。但书生摇着折扇,目无一切的悠哉信步,仿佛身子周围有圈看不见的墙,众人避之不及。汪泽也走出了墙角的圆圈,那一小面墙上的“正”字早已密密麻麻无法落笔,而圈外的墙面空空如也,汪泽画了一横,像在多云无星的夜空,划下一道耀眼且自在的流星。无聊时,汪泽总是一遍遍数着墙上的“正”字,每一笔就是一天,而每一天也都是无聊的,所以汪泽一数也就是一天。浑浑噩噩的一天就浓缩在那简短的一笔之中,没人说话,没地方活动,没有自由,就连对亲人的思念也飞不出去,只有一暗一明告知光阴流逝。
“爬起来,出去干活了。”一个陌生的狱卒接过上任牢头的警棍,用它敲着牢房的铁栅栏,嚷嚷起来。
出去干活的次数多了,人们也就没了新鲜劲,各个耷拉着头,嘀咕着抱怨着。
“欸!今儿个可是个好机会。”栓城伸长着脖子,小声地对汪泽说。
汪泽拉着锯子,低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别瞅了!武儿那王八蛋死了,这儿的树也快伐光了。再不走就真没机会了。”栓城
话音刚落,一阵小雨也紧跟着飘落下来。新来的牢头瞅了瞅自己脚下闪闪发亮的皮靴,随后背着手向帐子下走去,身后跟着三两个人,有的撑伞,有的端水。
天赐良机已到,汪泽把锯子往崖下一扔,然后纵身一跃落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方石头上。石头后面果真有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那里面落满了汪泽以前掷下的小石子。汪泽把石子踢干净,然后贴着崖壁站好给栓城腾足了空间。而栓城却站在山顶踯躅不前,几次跃跃欲试都作罢。
“跳啊!想想你的妻儿,不跳就全完了!”雨越下越大,汪泽见栓城不跳,无奈喊了一嗓子。
好在雨声映衬,狱卒也在争相讨好新来的领导,没人注意到这个声音。栓城一鼓作气,“啊”的一声跳了下来。但他太害怕了,先是一只左脚着了地,小腿折了。栓城疼极了,他控制不住地嘶吼起来。汪泽紧紧捂住他的嘴,栓城的脸憋得通红,浑身的青筋暴起。雨越下越大,汪泽和栓城相互靠在一起,两人的眼眶湿润着。他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看着雨,等候着命运的审判。栓城面无血色地靠在汪泽赤裸的背上,憧憬着家乡的模样,腿上缠着用汪泽的上衣做成的绷带。
“走了!走了!他们走了!”汪泽兴奋地直接悬崖下的山路。三辆绿色的卡车排着队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着,那正是他们乘坐的车辆。两人搭着肩膀,嚎啕大哭起来。多少无情的岁月,多少无望的思念,多少辱没的尊严,都被卡车一一拉走,在撑着雨帘的山林里消失不见。
平复心情后,汪泽拍了拍栓城的肩膀,目光笃定地说:“要抓紧时间了,万一他们发现少了我们,折回来就完了。我先爬,你等着!”
“不!不行!下着雨太滑了,太危险了!”栓城
汪泽表面微笑,心里却也毫无把握,可他知道时间宝贵,如果不抓紧时间很可能就前功尽弃。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安抚道:“切!这算哪门子危险?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什么样的山没爬过。放心吧!”
栓城这山东大汉看汪泽说的那么轻巧,也分辨不出那话的真伪。他拖着左腿,伸长脖子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崖壁和汪泽。
说时迟那时快,汪泽已赤脚踩上了第一个支点。之所以脱了鞋子,是为了双脚能更好的感知支点是否湿滑,能不能支撑起身体。
硕大且连绵的雨滴打在汪泽瘦弱的身体上,他上上下下异常艰难地缓慢攀登着。栓城在下面看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几次汪泽都觉得自己不行了,但一想到自己久别重逢的母亲,他就又充满了力量。终于,汪泽的头从断崖露了出来,他成功了。他顾不得被磨破的手脚,马不停蹄地找来事先藏好的藤蔓。确定藤蔓还很结实后,汪泽把它扔给了栓城。
“哈!哈哈哈!老子终于自由了!”栓城被拉上来后,高兴地呼喊起来。
“别高兴太早,先离开这儿。给,先凑合用。”汪泽折了根树枝,递给栓城当拐棍。
雨停了,山间浮现出一道瑰丽的彩虹,躲雨的小动物们也活跃起来。风吹动枝叶,雨滴从叶片上滑落,又成了一场林雨。汪泽和栓城的背影一瘸一拐地穿梭其中,就像急于躲雨的小动物,只是想找个可以安全容身的地方罢了。
汪泽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下面发现了一个盗洞,栓城实在是跑不动了,两人就在此地短暂休息休息。
汪泽捧了一捧地上的雨水,喝了两口,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就在这儿歇会吧,再跑你这腿就要废了。一时半会儿他们找不到这儿。歇好了我带你去找我母亲,她是个郎中,把你治好了再回家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