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在守城里,总是很要紧。不然损敌未至,自折五千的事件,必层出不穷。所以,堤坝,也被时时重视。常有人来巡视。或者,慰劳和指手画脚。
他们两个,穿越来明朝,不会只是来参观一次明朝的疆域风景,再扯一个旅行团的旗帜。反而,两个人一起站到堤坝上,去做一件苦差事。
一个州府郑老爷,正在闹着要把堤坝往里折一些,可以多出预算,不用浪费银子,“这里,喝,我说有没人听见我在说什么。要往里筑几分,可以省些用度。”
“郑大人,有礼了。”
龙傲云作了一揖,竟朝着州府一躬身,“堤坝筑好,报的是郑大人提携。堤坝坍塌,报的却是丁大人。”
由小仆带路,带着郑大人去别处看,他才得空,看着堤坝,“唉,我倒是有心,看不懂水利河渠。别说我异想天开,宜阳县河渠众多,为何不把水势渲泄,均转到所有河渠上平承担。”
司胜雪还没接话,他反倒斜搭在堤坝上,“喂,你看多好的杀人地。真有人攻进来,引流到小渠,然后,一转就是急流瀑布。毁尸灭迹,杀人与无形。”
小仆看着他们几眼,凑上前,“龙大人,请,请前面走。”
前面几处分段,有几个乡绅带着几盒食盒和点心,正在往上走。被几个官兵拦了一下,立时有人大声说话,“我是陈府的小爷,我们家资助这一段的堤坝修筑。必须加固。不能让堤坝的缺口,朝着我们家泄漏。我也不待久,看几眼,放下食盒和点心就走。”
龙傲云只让小仆引到一处,堤工休憩的树荫下。放下食盒和点心,只找了两、三个主事的带到堤坝处,“这里太热,几位爷到别处看看,待会儿,茶馆还有小曲听。杜春娘的《西出阳关》,是一出新戏,陈阿娇善妒,刘彻御驾亲征,看上一个教坊女子可娘。再过三刻,戏就该演了,有好几家,都提前包了座位。”
待到巡了一圈,有县衙的小仆来报,“丁大人同意,巡城营把去年十月前的军粮,全部深坑火烧销毁。再把十月到年底的陈米,拿给堤工调养。年初到六月的新米,抽出一部分,混给守堤工。再广贴告示,招募宜阳县平户,自愿夜值守堤,按日计钱禄,一天管一份新米,五个铜板。明天,就由巡城营兵送二石陈米,五斗新米,由堤工自取。”
又过了三刻,有人通传,“丁大人有请龙大人回县衙。”
他们才往回走,听见有人哭嚎,是被砖压塌,伤了脊背的堤工。草药也在喝着,总还是疼得厉害。龙傲云让人去县衙讨一个止痛方子,再去抓药。
等到下堤坝,才看到马车已经备好。他让小仆先进马车等着,他们去买两样点心。小仆不觉多嘴,问了一句,“两位是堂兄妹吗?”
他们也并不接口,只是让小仆在马车等着。他们只是在街口的茶肆,随意包了几样茶点,也不过十文钱。恰巧,看到一出卖身葬父。
一位十四岁的姑娘,脑后梳着双髻,跪在地上,布幡上写着:“只求二两银子,厚葬爹爹。”
身后跟着一位家丁打扮的男人,上去扯住她,“还不跟我回家成亲。”
“你天天上门折辱我,尽骂些勾栏胡同的混话,还要逼婚。才把爹爹气得过身,你是我的仇人,还妄想成亲。我即使一头撞死,也好过和你相处片刻。”
司胜雪想了一下,先和龙傲云一阵耳语,再和家丁搭话,“根本不对,都说七窍冒烟。气死的人,哪有直挺挺。又不找你的主家讨说法,难不成去对家吗,她哪里敢去对家。分明毁你清誉,还不如直接击鼓喊冤,向县衙丁大人状告,小姑娘毁你清誉。由得丁大人审尸判罚,说不得把小姑娘判给你做小。”
龙傲云却摇头,“到底学着一些诱拐卖女的混招,怎么还娶回家,先服丧,奉一个爹爹的牌位。总得文定,认下老爹爹,守丧三年。把尸骨送到城郊,大肆埋葬,才好落一个名声。还得照顾清誉,不能耽误主家看重,才好升迁大主管。好事者,哪有不知根底。到底还是和祖宗平齐,一并上宗祠。到底是老丈人是祖宗,还是祖宗个个老丈人?”
司胜雪摇了摇头,“分明小姑娘瞎说,还是到县衙告状讨说法,我都不信。或者是对家人,诬告胡说都可能。”
手里的茶点,无心落下一包,在小姑娘手边,也没察觉。一径说话,往回走。
“等等,去隔壁家,我还要买一包小酥饼。”
“去哪家,先找人问一下口碑。”
宜阳县,还是一副车水马龙,丝毫不乱。除了卖身葬父,一切都是繁花似锦,耳里的丝竹声,还有大街上,人们怡然自得。
他们反而在边走边唱,一段才在教坊司别署听来的,元朝张养浩改的戏文,“正直清廉,自有亨衢。暗室亏心,纵想致富,天意何如?白图甚身心受苦,急回头暮景桑榆。婢妾妻孥,玉帛珍珠,都是过眼的风光,总是空虚。”
他轻声提了一句,“胜雪,你唱的是京剧,还是评弹?”
她薄嗔,“我倒听了好几日,又没跟着唱过、学过。”
到了马车上,他们只字未提,由得马车慢行慢远的跑往县衙。刚坐定,王守仁朝他们敬了一杯茶,“傲云,我正在想,最好能让那一边,窃听到我们的计划,才能让四门兜底阵,彻底转起来。你就兵行险着,在堤坝招募守堤人,这一棋,不可谓不险。用得妙,却能演一出蒋干盗书。”
龙傲云才慢一拍的想起,招募守堤人,会引起那一边的动作,“好险,真险啊!”
丁丑才跟着说,“你们两个,倒似老相识。那般默契,都不常见。”
王守仁也越发的想和龙傲云畅谈,“不知在傲云离开宜阳县前,可有机会秉烛夜谈。”
待到临行前一天,丁丑特意请了一桌酒席,在小酒馆里,订了六菜一汤,都是寻常菜,也花了五分银子。他朝龙傲云敬了一杯,“多谢傲云贤弟相助,多谢傲云贤弟举荐高人。请,请。”
他也不便推辞,回敬一杯,“惭愧,只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王守仁拿出两幅卷轴,“傲云,一路风险,一处城阙,一处风险。我也身无长物,也拿不出银两。送你两幅行阵图,昨晚刚赶画出来:一副五行八卦阵、一副孔明传下来的石头阵。帮你指挥若定,前途无虞。”
丁丑奉上五十两银票,“这是你们揭榜的赏银,我再额外奉送二两茶钱。清水县衙,难以奉银,惭愧。”
他连声道谢,赶紧收在身边,“多谢,多谢丑贤兄、伯安。与二位投契相逢,日后必定相聚在京都。”
司胜雪也跟着敬了一杯茶,“多谢丁大哥、伯安。”
他们闻言,未多致一词,只是用有趣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请用膳,请,请。”
待到戌时,他们正在县衙说着行阵布局,巡城一营五千人,被分出一千人布阵,五百人巡城、兼顾四门。左右正进门禀报,“报丁大人,四盏油灯已点燃,东西南北四门已列队,只待明日辰时起坛布阵。”
王守仁连忙称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伯安先告退,准备沐浴起坛。”
他们又陪着丁丑待了片刻,才回教坊司别署。翠摇连忙要热菜,给他们用膳。倒似预先说好,两个人都有点困倦,各自进房休息。
隔着屏风,总觉得要说些话,反而是司胜雪先开口,“大哥,晚安。”
隔壁传来一句,“胜雪,明早带你吃包子。我们再去看一次啼儿,请他吃一碗肉卤面。”
她也不反驳,应了一声,“嗯”。
到了辰时,他先起,总还是让翠摇把她喊醒,没唐突的进房抓人。穿了一身轻便,只簪上一根钗,就往后门走。两个人,携肩走在一处,他刻意靠在她的身侧,帮着规避一些进出的脚夫。
她心里有数,也什么都没说,“走吧,免得啼儿饿肚子。”
一个头很大,身子却很小的不足之症男孩。他们要在临走前,再去看他一眼,照顾他最后一次,也仅能如此。
或者,已经开始起坛布阵,混迹在小民里的巡城营兵,分外小心。都是一边嬉闹,一边朝周围盯几眼。他们进了喜迁巷,啼儿正仰看着围墙上,前爪受伤的野猫。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克制自己不去捉野猫治伤,一边带着可怜兮兮的声音,往门里问话,“妈妈,我越来越想捉,……唉,怎么办?”
丁大娘在门里往外吼着,“儿子,好儿子。别尽领野猫、野狗回家治伤。我们家不是开善堂,没有多余的剩饭。”
他们正好听见了,带着啼儿到门口,各点了一份肉卤面,充作早点。再点了一份肉包,给他包进怀里,让他饿了再用。
“好看叔叔,你要和姐姐一起离开宜阳县,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会见面,教坊司常年都要挑选新人填充,我们也会跟着四处跑。”
“嗯,那……我我——到时候,还能请我吃肉卤面吗?”
“一定,待会儿,再给啼儿留二十文,饿极了,买馒头吃。”
啼儿的眼睛,特别明亮的看着他们,“好看叔叔和姐姐,能离开宜阳县真好。”
还没等他们接话,啼儿笑起来,用力抱住龙傲云的手臂,“这样,就能再回来看啼儿了。”
身后有人在叫骂,“作孽,丧德。丁大娘……”
他们听不见又说了什么,啼儿的身子软软的,躺进龙傲云的怀里,“好看叔叔……能被你抱着……抱着真好——”
他们雇着一辆马车,送到近郊的一处小医馆,放下了二两银子,“大夫,救救他。”
一只干枯的手臂,在他们面前摇了又摇,“再加五两,二个月后,领回家。我只管他两顿饭,治好了,他要帮忙做事,抵换剩余药费。”
又交了五两银子给大夫,另有一两银子,塞进啼儿的腰带里。“大夫,交给你了。这是喜迁巷丁大娘……”
“我知道,啼儿的病,要离开宜阳县才能断根。”
他们雇的马车,在门口嘶叫。龙傲云也只得叹了一口气,和司胜雪一并离开。
“作孽哟……”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听得心里带着无以名状的难受。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啼儿……丁大娘——”
龙傲云突然抓起司胜雪的手,“我们只待一年,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年。不会让你有时间,胡思乱想。”
司胜雪的声音,带着不满的咕哝,“嗯。”
一年,一年之后回到现代,他们即使是搭档。他还会照顾她吗?
总还是有不舒服的情绪,左右着心情。她掀开窗布,看着马车外,“看,市集到了。我们用完午膳,就回教坊司别署吧!”
市集里,到处摆着琳琅满目,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倒似比往日还热闹几分。摊贩也没多几个,叫嚷的却比平日更用心。处处带着强作镇定的宁静,恍若子弹上膛前,带着必胜和硝烟的宁静。让人的鸡皮疙瘩,不自觉的冷上几分。
“傲云,看,瓷娃娃,我还没见过这样的。”
“我看看,怎么像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一样木墩。”
他拿起来,倒不在乎几文钱,只是觉得很像庙里的泥塑,一点雕活塑形的迹象都没有。假的死气沉沉,让他觉得压抑,只随口搭了一句。
“少年,不要胡说。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是神仙,乱说话要被雷劈。”
“哦,看着挺好玩。”
手里的十文钱放在桌上,拿了两个泥娃娃,一个年年有余,一个天官赐福。带着司胜雪往回走,到了一家小菜馆,点了三菜一汤,二分银子。坐在外间,靠窗户看着河渠。开了好几朵不知名的水花。白里透红,分外可爱。
他随意搭了一句,“良籍发还,一定写着亲兄妹。我们回到现代,还是喊你胜雪。毕竟还是明朝的老户口,亲兄妹挺好。家里这一代,只有我和大哥两个,正好没妹妹。”
她没说话,夹着菜,看着窗外,“待会儿,要出发了,马车颠的厉害,我要多拿一个靠枕,靠着舒服点。”
桌前放着一壶清茶,一壶绿茶,应景喝着,也倒不错。他们还要赶回教坊司别署,免得出发前,漏下他们。两个人,在明朝独行,很容易遇上规仪禁忌。他们临走,还灌了一牛皮袋凉茶。翠摇也该备着一份,总还是有喝。
到了教坊司别署,马车已经备停后门。翠摇在马车里,正备好一条薄被,斜靠着一处软枕,“胜雪姑娘,先进去小憩。免得出发前,还要喊醒姑娘进马车。龙大人,我还没备着您的薄被,稍带一会儿。我进去拿一个靠枕,再来打点。”
司胜雪总还是得意,毕竟翠摇向着她,由得掀开车幔,往里面一靠。歪着身子斜躺着,正好夏困,眼睛也乏了。没多久,昏昏欲睡。
待到马车动起来,她睁开眼一看,龙傲云坐在对面。手边抱着三弦琴,一直看着她,“喲,真醒了,我还以为看错了。”
她愣了一下,没有直接睁开眼,又闭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傲云,现在未时吧?拉我一下,想看看,还能看到伯安的阵形。”
他伸出手拉了她一下,“你怎么也跟着喊伯安。”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难得在明朝,遇见能臣王侯,跟着你喊的,也喊习惯了。”
他才掀开窗帘,能看到东门一角,混杂在人群里的巡城营兵,戴着青巾,腰悬青铜刃。一旦混杂对博,会把小民藏在阵形中间,掩护起来。每隔几个小民,都有一个巡城营兵混在里面。
她看得精彩,“从未在现实里看过布阵,这么短时间就能演练出,也不易。”
他闷声,拿着三弦琴弹唱起来,“嗯,我也没看明白。反正,寘鐇打不到洛阳。草堂名阶碧,花墙初上粉。谁家的儿郎,笑谈间,行阵布兵用上计。巧识石中璧玉,同结知心情。却罢蹰车轴,一望相送。相酬当同襟,京都再遇巧别离。莫奈何,隔年转日月,隔世盛开栀子花。”
她又往城中看去,想看看王守仁怎么指挥。只看到城中,还是一片繁华,市集井然有序。只隐约听到一声钟鼓鸣声,一切都开始活起来。混杂在人群里的巡城营兵,首尾分错,把小民逐渐掩护在阵中,手里握着刀剑,还未动形。
马车也跟着颠了一下,跑得更欢快,一径往城东门跑去。门口站着几个守卫的岗哨,依旧背抵着岗亭,小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