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诸塞州的雪季刚过,一片春花烂漫的景象,小镇上的人们面露喜色。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被雪水泡得肿胀的大地变得柔软肥沃,阳光终于代替寒风,亲热地在街上投下不停移动的影子。
告别了四月的小镇,前几天我回到了深圳,一股热浪把我的意识唤回到故乡。
我和我父亲的朋友们一起去喝早茶,一坐下就面临他朋友们的各种问题。首先几岁,然后读什么,听到读历史的,又说:“读历史以后出来能干吗?”我笑笑不予解释,对方乘胜追击:“很多现在的大学生出来都没事做啊,你读历史完蛋了。”父亲的脸色已经是相当难看,一脸期许看着我,从小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我,这一刻却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听到太多太多。碍于父亲的面子,我只能说了句:“我学的不只是历史,是人文也是基本素养,相对于其他事情来说,我觉得这是根本,我本身也非常需要。”父亲如释重负,对方立刻转移话题。
可能是我在国内的圈子太局限的关系,我接触的人实在不多,而能接触到的这一部分的人所表达的观念又十分统一,物质主义已经完全占主导位置,我听不到任何让人觉得舒服或善意的话语,也很少看到真诚或耐心的微笑。周围人群似乎都在讨论如何赚钱。
我理解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我很难想象金钱能够作为一个主题,横跨所有领域,且全部占主导位置。我听过很多的士司机抱怨,我也看到很多服务生不耐烦地翻白眼,好像很多人都不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和工作,很多人都在挣扎着想走出现在的状态。相信这背后必定是有爱的驱使,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丈夫,为了孩子。但难道不是如Mary Wollstonecraft(玛莉?渥斯顿克雷福特,英国作家)所说的爱让一切劳作变得甜蜜吗?还是我太不世故,不理解当中的辛劳和苦楚,才会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快乐?
我在学校打工期间认识一位工作者。他叫Rafael,哥伦比亚人,说英语的时候带有浓重的口音,但他在我们学校持续工作了四十年,日复一日做着八种不同口味的手制比萨。有时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我会冒着增肥的危险拿一块吃。他的比萨很好吃,很薄的底,厚厚的芝士和新鲜的蔬菜,而且不油。我开始觉得他很辛苦,但他总是微笑,如果看到他熟悉的学生或职员,就会走出工作区域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佩服他,总会给他做杯橘子茶,顺带给洗碗的时候关照我的Peter大叔也做一杯。后来慢慢成了习惯,我风雨不改给他做茶,他风雨不改每次看到我,走出来,一个拥抱,叫我“miya”(音译,西班牙语),意思是女儿。
终于有次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他指指比萨的架子,说:“你肯定觉得这很枯燥吧?”我说:“是的。”他说:“我做比萨的时候不单只是在做比萨,我的脑袋在思考。”我笑,表示完全理解。他说:“我在这里做了四十年的比萨,你是第一个愿意给我倒茶的人,从来没缺过。其实我也是一样的,四十年来只是做着同一件事,心里怀着对生活的热情。我相信主,但不以任何宗教的名义。我不信宗教,它们都是人为的谎言。我信这天上不知名的神明,它很厉害,它知道我想什么,它也知道我是完美的,就像你,还有他们(头转向别的学生),我如果有能力,会尝试换工作,但我发现我最好的天赋就是做比萨,这难道不是安排好的吗?如果它(指指天)给了我更好的能力,我就不会在这每天做一样的事了,但我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个了,所以我热爱做比萨,正如我热爱生活。”
他这段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原本以为他是规劝人要安于现状,但我觉得他是在教导我热爱生活,无论我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没想到仅仅是为Rafael倒杯茶就能听到这么一番真诚的话语。相比我在深圳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感觉到,很多人都十分的疲惫,很多人都没时间关照下自己的内心,问问它是否丰足,是否渴望圆满,是否还有一点点位置,让自己喘喘气。
我有些二十岁以上的朋友已经面临家长的压力,要求相亲,要求结婚,要求生孩子。而我一个二十九岁的女性朋友更是和我诉苦说被周围的人当作异类,似乎不结婚是奇耻大辱,难以自立。她说:“在这里,人们审视你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在审视你。他们看到的不是你,是你和他们不同的地方。”她的存在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特例,而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对她也是一种压力,一种无形的压力推着她。最后她办理了工作签证去了澳洲,前阵子看到她的照片,笑得很舒心。
我在深圳的日子里很简单:早餐完,看书写论文;午餐完,继续看书或者写字;晚餐完,出去散散步,或者和朋友看电影。我很少看到有人在路边看书,或者在餐厅看书,似乎会被当成异类。而我在美国生活的地方,那个如今还飘着梨花有河水环绕的小镇,还有无数的老人坐在长椅上抽着雪茄看着书,校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有人在看书,或者讨论问题,不论学术还是简单的天气。
镇上有家吉卜赛风格的餐厅,每到周六就有open mic(乐队访谈)的节目,上次来了一个乐队,贝司手键盘手主唱小提琴手吉他手每个人至少都有六十岁了。当他们演奏起来,眼里流露的那种沧桑和缅怀,那种坚定和理解,让我手里那杯冻柠茶都暖了起来。可能演出完了,他们会换回自己的衣服,可能他是个司机,那个他是个修电工,主唱可能在肉类包装公司,又或许吉他手只是个超市收银员。
去年选修环境学提到当地一条河近年来受到的一些污染,教授Donald带我们认识一个致力于这个课题三十年的一位教授,他叫Tom。Tom介绍说发电厂非法排放工业污染物,导致河流严重受到污染。当他还是个本科生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现象,于是和政府部门举报,政府部门和当时的发电厂显然串通一气的,回复他说:“你只是个本科生,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权参与。”
因为这句“你只是个本科生”,他一赌气念到化学博士,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课题,正式起诉发电厂。他的无营利组织现在还在努力改善当地的河流。他和我们道别的时候挥挥手,说:“记住我吧,我叫Tom,还是个提琴家。”就消失在一片农场的松树林中。
而我的环境学教授Donald也有十分坎坷的经历。在南美洲的时候喝森林里的水,从此染上怪病,大脑严重受损害,部分记忆丧失,双腿无法行走,但是他坚强的意志力让他挺了过来。他当时已经有博士学位了,但大脑受到损害后,他又花了四年时间补全了所有专业知识,继续教书。双腿快好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飞驰的车把左腿彻底撞断,现在他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上下楼梯都很不方便。
我听经常和我讨论文学诗歌的一位女诗人说(这位女诗人在我们学校长达五十年),Donald年轻时是她见过最帅的男人。那年她第二个女儿刚出生,她抱着小女儿,丈夫抱着大女儿坐在学校的草地上野餐,Donald弹着尤克里里,唱着歌,场景很美。我闭上眼,好像也能看到现在苍老的老教授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现在经常待在花房,看他种的植物,一看就是一下午,还自己给学校的食堂种土豆,和那条叫“Sasha”的狗说话;那金毛狗不怎么爱听,跑了,他就自言自语。
两个星期前我合唱团有演出,音乐厅里坐满了人。我有点紧张,往台下一看,突然看到做比萨的Rafael站在最后面,工服还没来得及脱,可能刚下班就赶过来了。他看到我在看他,朝我用力挥挥手。我有点意外,但我唱到《Nightingale》(《夜莺》)那首歌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模糊的泪光,我不确定,因为他那时还笑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