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面对都会颤抖的场景在黑夜被白光驱散的瞬间被完整呈现,那片兽群盘踞的区域早已腐烂,一路而来全是死去的、濒死的兽,而在中心,兽群正互相吞噬以求生存——恶臭由此而来。这一切原本发生在月食到来的至暗之时,但现在却被硬生生揭开,有人开始呕吐,但人为的动静几乎没有影响到兽群,它们依然在互相撕咬,现场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恶心与血腥的现实反而让人们畏缩了,本应在此刻进行的战争成为一场盛宴,观众们受不了,而“演员”却陷入疯狂。即使是人们想要并尝试攻击,尝试解决这一切,但受伤的兽只会激起兽群的疯狂争抢,这山坳中的恶臭便更重了。
——《废业纪.圣夜不再闪耀.第一夜.1:2》
上泉区,巡夜人大厅二楼。
这算得上是那夜非正式会议的延续,它也是在深夜,它也牵扯到矛盾的双方……哦,三方。但会议的地点已经不是私人居所,而是牧人美地十分正式的、本是巡夜人考核使用的房间。
当然,第二牧歌对很多东西的定义与常理是相违背的,比如这个“房间”,其实是一个花园,并且它宽敞得足以容纳一支猎人的军队。花园里有着所有花园该有的东西,比如雕像,比如水池,但这个花园明显将秋日的萧瑟永恒定格,到处都是惹人叹息的萧条景象。
母皇端坐在嵌满璀璨宝石的御座上,她敲着一只腿,歪着脑袋,一只手支着面颊,一只手抚弄着虚空中的魂灵。她身旁是星军的统领,另一边则是穿着朴素袍子的姑娘。正对面,坐在破败雕像下的是老北,坐在枯树旁的是万斯班。
“吾有自己珍藏的四季。”母皇稚嫩的语调响了起来。
“完美的秋,可惜只是投影。”万斯班抖了抖肩头,又尝试伸手去揩掉上面的灰尘,“没有灰尘,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投影,像在宽敞的地方贴了一副立体的画一样。”
“第二牧歌在空间矩阵方面的研究已经走到了所有人前面。”老北说。
母皇笑了起来,所:“很好,你们都很明白。那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误会,我们只是来执行普通的委托,只是意外跟星军起了冲突。”
“审判的仪式已经升起,那并不是针对《客人法》,而是针对吾的法。”
“抱歉,只是个意外。”
“那么你呢?”
“我也是进行日常的工作。”万斯班说,“只是星军好像要对我的执行官下手。”
“你的工作是指越过高山的罪孽么?”
“没错,正是兽群!”
“凡人。”母皇微微摇头,说:“你们在欺骗吾。”
“全部是实话。”老北说。
“对,他说的没错,都是实话。”
“凡人的传说与凡人的造物主,你们都与吾的战士、吾的圣者厮杀,你们无视了吾的法,即使是凡人的议会,也没有胆量这么做。在之前,凡人的堕落就已经污染了吾脚下的洁净,现在你们一个妄想偷窃吾的宝典,另一个则想将这座城市沦为战场……哦,你们的心乱了,吾不想听你们的辩解,那对引起纷争的男女吾可以以吾之名赦免,但是你们。”母皇抬起手,说:“可要承受他们的罚。”
“如果这不违反什么,我乐意接受。”老北说。
“母皇,要我受罚,星军的分量还不够。”万斯班站了起来,“我就直说吧,牧人美地将是我们军团迎战兽群的战场,所以这里所有的人,要么留下参战,要么自己滚蛋。”
“万斯班!牧人美地绝不是最佳战场,南都庄严外的那片广阔平原比这里更适合!你们猎人的目的是什么?”
“传说阁下,这个你没有资格知道。事实就是我们必须要将兽群堵在这里,必须,这是军团的任务。”
“兽群的动向是什么?”老北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不妨告诉你,报神山以北的失落区域已经盘踞了大量的、超规模的兽群,你们当年留下的那道阻碍虽然已经失效,但是兽群却没有第一时间越过报神山,因为生物的特性,被困的兽群犹如被罩在玻璃里的苍蝇,撞玻璃撞久了自然就有所顾忌,玻璃被破坏,苍蝇也需要时间证实面前是否是空无一物。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毕竟兽不是普通的生物。”
“不需要你教我这些,猎人!”
“你不是都想知道吗?我们的动向,兽群的动向。战争开始,你就全明白了。”
“猎人!”
“想当着母皇的面动手?拜托,你脑子坏掉了?”
“凡人,你的理由。”母皇对万斯班说。
“议会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契约同样如此,外面的世界马上就会狂风暴雨,而我们猎人势必成为最大的赢家。但这不是跟兽群作战,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争需要一些……更长远的规划,牧人美地成为前线战场只是这个规划中的一部分。”
“你很直接。”
“我们只是需要一块合适的地盘,恰好是牧人美地,不然我可不会来打扰第二牧歌的母皇……哦,传说阁下,请你暂时闭嘴,你现在没有发言的分量。”
“凡人,你也同样没有分量,吾并不相信你。”
“这次议会在牧人美地的非正式会议想必教会应该知道了,议会不过是想挑起第二牧歌与琉璃树神仙之间的冲突。要知道议会是不会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但是教会就不好说了,如果可以,星军说不定还能直接干掉琉璃树神仙的高层,那么议会就能顺理成章的接管琉璃树神仙经营起的新贸易,并且,所属琉璃树神仙的两座城市也就成为了议会的囊中物。而第二牧歌则会承受市民阶层的所有怒气,那么这就要问母皇了,第二牧歌加入食桌共同体的原因是什么?”
“更多的牧神信徒。”
“没错,更多的信徒。”万斯班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一直都跟议会有合作,坦白说,都是些勾当,但是我们猎人是承认契约以及契约精神的,至少表面上是。同样,牧人美地是凭借契约精神而成为立约的城市,但是现在,议会撕毁了契约。”
“这恐怕正是你们的算计,猎人!”
“是,但是聪明人才是赢家,其他的不过是一些手段罢了。”万斯班笑了几声,又说:“撕毁了契约,议会就失去了制约其他组织的王牌,每一座城市在议会撕毁契约的瞬间就已经不再是食桌共同体的立约城市,那么契约的所有承诺,都成为空谈。”
“贪婪,凡人,贪婪而愚蠢。”
“没错,议会在和平年代已经陷入金钱的幻想里,议会的核心成员从来没有想过契约的真正价值在哪里。如我所说,那至少是所有立约城市表面上都得遵守的东西。那么没有这个东西,议会就没有任何权力,这样的制度被废除是迟早的事,我们猎人要做的就是在这件事里取得最大的利益,成为最大的赢家。我们需要牧人美地成为前线战场。这就是我的理由,因为我们需要。”
“凡人,你很傲慢。”
“我们会为第二牧歌造一座新的城市。”
“吾并不需要。”
“你们可以进行传教。”万斯班说到这里嚣张地笑了,“契约规定了你们不能在其他城市公开宣扬与契约精神相违背的牧神教义,但现在可以,并且这会得到我们猎人的帮助。嘿嘿,‘永恒的双歌’事件之后,第二牧歌的作风收敛了许多,老实讲我是很喜欢你们当时的做法,和平年代只是一个假象,没有必要再被假象束缚。原始野蛮,暴力直接,第二牧歌跟我们猎人将会是最合适的盟友!”
上泉区,巡夜人大厅外。
我已经等得饿了,而绞绞也是一脸疲倦。
老北跟那个万斯班已经跟母皇谈了两个多小时,老实讲我都开始怀疑这是老北事先就有的计划,无奈我已经答应了必须听他的——我只是不明白,有什么好谈的?明明是那个万斯班要求见母皇,结果老北直接跟了过去,莫名其妙。
“贱男人。”绞绞突然叫了我一声。
“疯婆娘。”我同样回了她一句。
“有些事要问你。”她很反常,从语气就判断得出来。“过来。”
“就这里,离你太近我会有危险。”
街上的雾已经很浓了,我没想到雾能浓到这样的程度,简直就像一块将城市罩住的鹅黄的丝巾,那既是灯光的黄色,但同时也是那些古朴建筑上的黄色,怎么说这城市都十分古老,岁月的苍苔就如同被大火烧过,随便什么天来之物一渲染——雨也好,风也罢,浓雾也好,薄雾也罢,这座沉淀在悠久岁月里的城市都自有一番模样,只是谁都看不清,风雨雾霁都是她的面纱,但我相信她肯定不是个女郎……一半是女郎,一半是妖妇吧,像很多怪异故事里都会出现的那些人物一样。
很多脚步声从夜的深处传来,我左右望了望,雾更浓,连街道都看不清楚,那些脚步声让我产生了错觉,它们似乎扰乱了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则,比如方向。我就在原地转了几圈,想找一个眼熟的东西,奈何夜雾困城,实在看不清了。对我来说,在这个季节还有这么浓的雾简直不可思议,而对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他们习惯了行走在寂静的雾中,以自己的或者他人的脚步声作伴。
但那全都是些软底布鞋的声音,这世界上尚有很多不同的鞋会发出跟布鞋完全不同的声音。
“午夜了,夜祷时间。”绞绞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我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她又靠了过来。
“你做什么?”
“有事问你。”
“没什么好事。”我一想到中央广场的事就心有芥蒂。
“常满,你躲了我三年!”
“啊,你也追杀了我三年,我知道,经常听到一些风声。”
“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解释过了,你自己不信。”
“你就不能说一个我相信的?”
“那是谎话,你要听的话我能给你讲一夜!”
她突然给了我一巴掌,这直接让我懵了。
“你真的是个贱人!”她咬着牙说。
坦白说她是个漂亮的人儿,我记得初见的那晚我揉着被烟熏得生疼的眼睛,放下车窗将夜风放进车内,而她正好俯身过来借火点烟。风吹起她棕色的头发,露出她白净的脖颈跟耳垂。让我想起深夜里因磷光生物的活动而带着微弱光芒的海潮。眉毛淡得让人很有好感,弯弯的像是初生的弦月。唇很薄,脸很小,整个人不带一丁点的媚态。
“是,我是,那次也只是为了完成委托所以耍了一点心机,用了些手段。很正常嘛。”
雾中似乎有许多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但在这雾里,那些影影绰绰的倒真像是过客,唯一常住的是我跟眼前做出莫名其妙表情的女人。
“你欠我一个解释。”她又说。
那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话很轻,在雾里能清清楚楚看到的不是她姣好的面容,而是脖子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她垂下了头——这下彻底成为一个雾中的影子,摇摇晃晃,不依不饶,就为了抓住我的视线,但我想到的只是那道疤,以及她身上所有的伤痕。
我瞬间想起了老北车上的那个沧桑的嗓音,而彼时想到的一些片段此时如约而至了,仿佛那声“吾爱”就是说好的、不见不散的的约定。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漂流在孤独海洋中的闪着光的瓶子,因为大海茫茫所以我根本无法看见,但此时,没有光,没有浪,瓶子的微光反而极其显眼,于是我开始打捞它们,将它们拼凑成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这时我仿佛压根跟这个故事无关,我站在高处看着发生的一切却一点都不明白,我若走进故事里经历这一切又颇多抱怨。雨山神,你我他之间的故事随着心海的起伏而真实,此时我终于想到:这个和平年代要结束了。很多事丝毫预兆都没有就遽然成真,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倒很符合这故事的起承转合,但是我却一点都不喜欢,不喜欢。
心海里又飘来许多瓶子,那是委托、伪装、谎言、舞会、热浪跟空城。像命题造句的游戏,将这些词语串联成一个颇具可读性的故事。烂俗又梦幻,令人心安又满载忧患。
那些因意外而造就的闲暇时光,连成线后不足以衡量世间任何一条来路,拆成点后又各自都是一条漫漫长途。纵使念头不再或生或灭,梦里过往的日子依然跳动着火光,它们终要席卷而来,如古老许诺里必定到来的日子,哪怕我再也无心无力。
我承认我是怀念的,在暗中这种怀念是止不了的痒。那是对比眼前糟糕的一切,自然而然产生的自怜跟逃脱情怀。但确实如此?我怀念的不是具体某一物、某一时。我想,仅有具体的某一人以及言语、眼神、朱唇、柔膝,才会使我无所依持的情怀聊以寄托,那是个半梦半醒的时分,暼暼日暮,天光渐无。
所有颇为值得怀念的也颇为值得摧毁。而我在不停的怀念中不停地逃脱、逃离、逃避。七日如此、三岁如此、永世如此。面对不了是因为给予不了,人都害怕拥有之后一旦失去,但若非如此又会担心永远一无所有。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情折射到现实中往往会产生巨大的无奈——如同月食般巨大的阴影。
理由我也懒得去想,终归人们并不在乎这些。
迷雾中有双手抱住了我,而后一个脑袋靠在了我胸前。
“妈的,老子这么让你讨厌?”
她在哭。
我想象她那张脸,但我没办法……不,我压根就没有这么个概念——但是她就是哭了,并且她用男人一般的哭腔把这座雾中的、发生了许多混乱事件的宗教城市硬生生在我心里苦成了一座愁城。我就这么站了很久,她也没了什么动静,当不远处最后的人影也寥落后,我才反应过来她就这么看着我。
“你……”
“蹲下。”
“啊?”
而后她不由分说趴在我背上。
“喂,你干嘛!疯……”
“累了,带我走。”
我再次愣住了,而后我想到她在广场上的战斗——现在已经快凌晨四点了,老北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念及此,我也束手无策,只能把已经睡着的绞绞背回片刻小旅馆。接下来的一整夜我都无眠,直至破晓。我悄悄从地上起身,站到了窗帘后面推开窗,看着极远处的天空的尽头泛起一丝微光,那光映出了稀薄的几片云彩,从近处到远处,更多的云被微光照亮,半边天空恍如一片金色的流动的沙滩,另外半边则是紧接着沙滩的青绿海水。浮泛其上的金色云朵缓缓流转,天空开阔且深远,虫鸣跟鸟啼回荡开来了无痕迹。
我点燃一支烟,黎明轻如一枚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