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雷光雄才高一，十五岁，可块头很大，身高一米八六。相比之下，四十多岁的张振中矮胖不说，且乏力，加上猝不及防，被捶了一拳后，一个趔趄，差点倒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雷光雄噔噔噔冲出了教室。
当时高一的学生都挤在楼道里，叽叽喳喳讨论刚才的试题，看到雷光雄冲出来，跟带球过人样灵活地在楼道里跑动，自觉让出道来。
大家没想到，紧跟其后的是张振中，矮胖的身体皮球样磕磕碰碰，嘴里嘶哑地喊到：“站住！有种给老子站住！”还呼喝着让其他人拦截。没人敢拦截。雷光雄头也不回，跟飞毛腿一样快跑。到楼梯口，张振中一看实在追不上，抬腿弯腰，扒拉下鞋子，向雷光雄的后脑勺扔过去。雷光雄一躲避，鞋子砸在一女生脸上，击打的声音像裂断的冰柱样清脆，那女生当场大哭起来，张振中不知道怎么安慰好，大口喘着气站在旁边。
雷光雄打老师，张振中立即向管德育的副校长报告。副校长一听，一下子来了气：“这个混帐，现在连老师也打起来，这能了得！不开除他，日后不知道生出多少是非来！你先回去，我给校长汇报一下，然后惩罚他。”
按规定作弊的学生一经发现，第一时间由学生处做出处理，经校领导同意后，在学校告示栏里贴出公告，以防拖延时间后有人说情。副校长立既安排人，写开除雷光雄的说明与公告。
拟开除雷光雄的事报到林校长案头，林校长一看是雷光雄，对副校长说：“算了，别太狠，雷光雄家长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有几个校门口抢夺学生书包的案子，还等公安给我们破案呢。不破案，学生都不敢来上学了。忍忍，忍忍。”
后来惩罚雷光雄的事不了了之，连个全校通报批评都没有。张振中难免心寒，气咻咻地去找校长：“我认为，人活在世上，是当官还是不当官，是当大官还是当小官，都不重要，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人要活得有价值！不管你干哪一行，人总得要做一些有价值的事。作为一个领导，一点私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哪个人没有私心？但不能太自私了！过于自私活在世上就没意思了！作为一个校长，只想着保位子，挣票子，而不顾教师的感受，屈从于权势，我十二分的鄙视！”
林校长咬着一片茶叶不言语。他手里抱着江西景德镇产的骨质瓷杯，看上去非常有档次。等张振中说完了，林校长平静地说：“张老师说得对，可当校长的，也有个权衡取舍，你知道，在中国，规定是死的，而关系是活的。你也知道，这里就读的后进生，家里非富即贵，家长有能量左右一所学校的政策，甚至一所学校的发展。让优秀学生来给学校争光，用后进生来给学校挣钱，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像雷光雄，父亲在公安系统当领导，正好管这个辖区的交通、治安，有些事情需要他来出面解决，对他的儿子，也只能网开一面，网开一面。”
张振中也知道这是实情。前段时间，德育副校长因为处分了一个高三学生，那学生酒后闹事，连副校长的办公室门都踢破了。副校长当时决定开除该生，可没过多长时间，该生依然在校园里大声呼喝，风光万千，副校长忍气吞声，见人矮了一截。人家老子有权，你还能怎么办呢？
但事情没完，张振中和雷光雄之间的矛盾还在升级。
“站好！”有天课上，张振中看到全班同学都起立了，只有雷光雄，跪在凳子上，咧着嘴笑，声音抬高八度，“想干嘛？”
这声喝宛如惊雷，每个学生听后一颤，立时止住口中的话。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听得一清二楚。张振中快速扫视了一圈，那些满怀惊异的学生赶紧调整好自己的站姿。雷光雄也只好站起来。
张振中冷冷地说：“同学们好！”学生们齐声回答：“老师您好！”
“同学们请坐！”张振中沉下声音，后开始讲课。
张振中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最后一撇拉完时，听到后面传出一阵哄堂大笑。他猛地转过身，发现所有学生转头看教室最后排的雷光雄，他高高地站在凳子上，抱着书，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张振中写字的动作，宛如表演哑剧。
“你又想做什么？”张振中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
“不干什么啊。”雷光雄装作很无辜地样子，赶紧坐下来说。
“那你站在凳子上干吗？”张振中加重了声音。
“啊——，对不起。”雷光雄摆正身子，“刚才腿抽筋，站起来活动一下。”
雷光雄说了“对不起”，即便明知他是在敷衍，故意气人，也不能再责骂他了。张振中只好一声不啃地盯着他，想让他在目光的压力下屈服，想不到，雷光雄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头一抬，大声问：“老师，你看我干吗？”
“你这节课就给我站在凳子上听，不要下来。”
“为什么？”
“滚出去！”张振中突然没耐心了，提高声音，大喝。他快要被几个刺头折腾疯了。
“你没权力剥夺我学习的权利。”雷光雄顶嘴。
张振中气极了，死盯着他，目光中全是仇恨。雷光雄看到张振中目光中的火焰，还有抑制不住的伤悲和委屈，有些不自在地看起书来。这时，其他学生憋不住了，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和雷光雄关系密切的学生开始助阵：“讲课吧，张老，不要浪费我们时间了。”不少学生应和。张振中扫视了一圈，身体触电般颤栗起来。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不能，一连串咳嗽突然从肺腔里发出来，很密集很恐怖，像经历了战火的旗帜，被撕裂成一块一块，沾着血腥。
听说张振中有很严重的肺结核。
按平常，到咳嗽起来的时候，张振中会瞪上一眼，掉头走上讲台，继续讲他的课。可雷光雄三番五次找茬，伤痛之下，边咳嗽变骂：
“你以为你交了几个钱，就了不起了？咳咳咳，成上帝了？士可杀不可辱，咳咳咳，何况我还是你老师呢，不把老师当人了？”
“我没说，你自己说的。”
“咳咳咳，本事没学多少，脾气倒不小！”张振中斗嘴明显不如雷光雄顺溜。
“还不是你没教好，误人子弟。”雷光雄依然不松口。
“你……雷光雄，你凭啥自我感觉良好，说实话，像你这样的学生，我见过得多了。”张振中简直要声泪俱下了，“我真不知道你有啥可以骄傲的资本，说你喜欢数理化吧，不见得，数学老师常感叹你在他课堂上捣乱，其他几个老师没有一个对你不伤透脑筋的；说你人能干吧，站起来表达一个观点，却吞吞吐吐，思路不清；说你会打篮球吧，说句老实话，你那个个头、体力，再怎么蹦蚱，也成不了球星；说你长的帅吧，我听到很多女生说你很烦……”
张振中说一句，雷光雄捣米般点个头，跟一句，“是啊……”
张振中掏出电话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雷光雄当公安局长的父亲打电话，还按了免提，意思是让大家听听。那边一接通，张振中口气严厉地说：“我是张老师，你过来一趟，把你儿子带走。”雷光雄父亲压低了声音说：“我正在开会，等会儿给你回过来。”张振中再给雷光雄母亲打，对方似乎在睡觉，接通后，张振中说了半天，对方说：“啊，你说什么？”连说三边，对方还是这句话，不知道是真的信号不好，还是故意不当回事。
雷光雄双眼冒火。张振中也是，眼睛要喷火，嘴上不仅咳嗽，还呼哧呼哧喘气，像个烧红的大铁锅，随时可能让里面的水煮天暴地。
他肺结核似乎发作了。
班长李茂青站起来说了句中和话：“张老师，你别生气了。”
李茂青由于紧张，语气怪怪的，张振中盯着他，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劝慰还是不满。下课铃响了，张振中瞪了眼雷光雄，夹着课本孤单落寞地走了。
冰火中立志
周末回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一问，我妈被超市开除了。我爸说我妈在超市里偷东西了。我妈下班后，脱了工装，换了便服，看到超市后面的小库房门口堆了那么多快腐烂的芒果，就拿出塑料袋，挑选了一些好的，想带回家给我吃。没想到让超市主管给看到了，训斥了一顿，还要扣一个月的工资。我妈气不过，说别人经常拿，为什么我就拿不得。主管说你不要狡辩，你这是盗窃，再说了，谁拿了你给我指出来。我妈当然不好指认，于是说你不用抓个小把柄不放，干脆我辞职得了。
我妈说的是气话。按往常，那些烂了的水果，无人问津，终将会倒掉的。
那可恶的主管当场就说：“哎哟哟，吓死我了，我告诉你，在中国缺什么都不会缺人，你赶紧走吧。”
我妈离开超市时，她的病犯了，左腿脚像打了麻药般逐渐麻木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跟喝多了酒一般。喝醉了的人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妈发病后走在车来人往的大路上，突然摔倒了，脸皮磕破一块，站不起来。这个病据说叫什么遗传性痉挛截瘫之类的，发作起来，四肢使不上力，就跟没有似的，空荡荡的。我妈吃中药后，两年没犯病了，没想到因为几个烂水果再次发作。
众多车辆绕她而过，她躺在地上怎么招手也没用。有个好心的司机，终于摇下车窗，问了句怎么啦，然后给送到我们家里。我妈让司机帮忙，开了门，把她抬进房里，眼泪汪汪躺了十几个小时，我爸总算下班回家了。
我妈死活不去医院。医院检查费贵的，一进去，光乱七八糟一大堆检查下来，没个两千块下不来。再说了，本市各大医院几年前都查过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妈只想静静躺几天，吃点中药，等自己的身体慢慢像冬眠后的蛇一般苏醒。
我一摸我妈额头，挺烫的，脸也很红，但没发烧，我妈说这次身上有点痒，还有点恶心。我担心会出事。
我妈呼呼喘着气，眼神里充满期待，鼻子里也不断呼出淡红色的气流，似乎有股腥味：“宜宜，这次单元考试，你考了第几？”
“都挺好的，学习上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努力的。”
“你说说嘛，你期中考试考了第几名？别像石头一样，到家里来什么都不说，把我俩给瞒得死死实实的。”我妈费力地说，想听到一个好消息。
我感觉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角落里站着，看着我们一家三口，最终又从窗户飞出去了，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缕阳光。
“数学第一，语文第八，化学物理应该在前五名，政治历史没考好，目前排名还没出来，不知道具体多少名，理科成绩应该在前三名。”
“你要争口气，什么时候考个第一，当你妈的，死了也甘心。”我妈有些幽怨的看着我，“你过去可是年年第一呢。”
“不一样了，妈，这里来的学生，大多是非常好的，从各个中学里选拔来的尖子生，再说我也没玩呀，天天都在学习，也想着考最好呢。可没办法呀，有些学生本身条件比我们好，各种复习资料又多，加上补家教，比我学习当然好了。”我闷闷地解释，又安慰似的抓住我妈的手，“你放心，女儿一定给你争个第一回来，再加把劲，给你考个状元出来，让你好好光荣一回。”
这话像一剂良药，我妈脸上立即活泛起来，似乎看到了我当状元的情景。
“你别这么早谈恋爱啊，早恋是没有结果的，富贵人家的孩子，有钱有资本，即使考不上大学，老子留下来的家产也能吃一辈子，可你不行，万一考不上大学，谈恋爱又失败，你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
我一个劲点头，心里想，那个雷光雄到底怎么回事呀？
这时，我收到白娴棠发来的消息，说晚上去吃自助餐，问我要不要去，她请客，庆生。她还说，雷光雄也来，你得把握好这个机会！
似乎没了雷光雄，我就不是我了一样。
我不想去，又怕她一个劲儿催，直接关了手机，结果她电话打到我们家里。我爸接的电话，我摇手表达我不去。白娴棠直接替我朝我爸请假，说叔叔让项宜来一趟呀，我过生日呢，就几个同学，玩一阵子就回家。平时学习那么紧张，现在有放松的机会，让她出来玩一圈。劳逸要结合嘛，不然项宜会被学习压力压垮的。
我爸听了后，立即命令我出去玩。我说我不想去。我爸正色说，你要搞好同学关系，一个人郁郁寡欢像什么，童养媳似的，你们这些同学，日后到社会上，都是各个行业的顶尖人物，是精英，你最宝贵的财富，你现在得和他们搞好关系。
成年人就是这样，说的无比世俗和功利，我听得头皮发麻，但没办法，我爸软硬兼施，我被赶出家门，融入到庆生的行列。
当晚有四五个女生，一起吃完自助餐，去KTV唱歌。一大包间，里面满满一屋子男生，齐刷刷地站起来给白娴棠祝福生日快乐。我发现八骏都全到齐了，他们给白娴棠准备了好多礼物，有鲜花有小玩意有大大的巧克力蛋糕。白娴棠和华少眼神流转，有些不大对头。雷光雄一直在边上玩手机，不知道是发消息还是打电话。
孟婷婷没来。我听说华少和孟婷婷分开后，受了刺激似的，不断找女朋友，不断分手，动不动就说，爱情只有结束了才有回味的价值。当然，孟婷婷也没安生。和华少结束后，她对全校第一大才子之称的钟文昊很感兴趣，动不动去找钟文昊谈文学，谈理想什么的。钟文昊面庞倒是端正，就黑不溜秋的，有些神神道道，一讲起自己喜欢的文学，手舞足蹈，不知身在何处。我总觉得人活一辈子，每个人应该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而每部小说里，往往只有一两个主角，其他的都是配角，所以小说明显为一些精彩或悲苦的人生作传，不能透视每一个个体的人生悲酸甘甜。可孟婷婷不听我的微言大义，她老夸钟文昊是天才，大才，日后会成为韩寒第二之类的，喜欢得死去活来。
中学生容易疯狂，喝了点酒，个个亢奋，跟打了激素似的。庆生会上，身在其中，我逼迫喝了一点。上次我喝了两杯啤酒就醉了，这次要的是洋酒，很贵的那种，我只抿着喝，呡了几小口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白娴棠拉着华少，说今晚最帅的男生由她这个生日公主承包了，接着就一首接一首的唱情歌，还拉着手起舞。他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有些不搭调。可他俩自得其乐，大家乱哄哄喝酒，也不去管。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呡着酒，听那些歌词。不少歌词倒让人容易记住，什么“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们的选择”、“在风起的时候让人感受什么是暖，一生之中最难的有一个知心爱人”、“我是如此平凡又是如此幸运，我要说声谢谢你”……大家翻一些经典流行的歌曲，我听得心潮澎湃，遐思万端，不由得回想起跟华少、还有雷光雄之间的故事来。
正入神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你快来，你妈不行了。”
我爸的声音。
我急忙打车离开。
华少见我要走，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你怎么走了呢？你得跟我合唱一首，我还有话给你说呢。”他似乎有些醉了，好看的脸蛋一派通红。白娴棠有些不高兴，一把打开我的手：“小搓搓女，快走吧！”
一路上我心跳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但确实发生了，我母亲那晚突然过逝了，症状有点像突发脑溢血，瞳孔放大，全身失去知觉，最后无声无息离开。我没赶上见她一面。
我万分后悔，真不该参加去什么庆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