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寒手里拎着水淋淋的尼龙折伞站在门口,后面站着的是冼惠明。
“噢,雨寒你们来了。快进来!”乔雅转身拿过一个脸盆,“把伞放在这里吧。”
秦涛出来对冼惠明说了声:“坐吧。”
肖雨寒很随便地走到桌前拿起一根鸡爪放在嘴里啃着:“乔姐,你今天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你们医生可知道营养搭配了,我今天可要好好补一下了。”说着走进厨房帮乔雅一起去忙了。
客厅里只剩下秦涛和冼惠明,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秦涛递过桌上的香烟,冼惠明吐着烟:“秦书记今天是不是摆鸿门宴?”
“什么鸟鸿门宴!请你吃饭还摆架子?”秦涛给冼惠明沏了杯茶。
冼惠明弹弹烟灰:“我才瞧不起端架子的人,古人说过,傲下者必媚上也。”
说着乔雅端着菜出来了:“快坐下边吃边聊吧。”
“好啊!今天我可是空着肚子的饿狼。”冼惠明不由冒出一句。
秦涛不解地问:“空着肚子的饿狼?什么意思?”
“你看你这个人,真是官僚,装糊涂。我今天白天在市政府信访办忙了一天,到现在还没吃什么呢。”
乔雅接过话茬儿:“那就先吃点菜,垫垫饥吧。”
冼惠明的话让秦涛不寒而栗,今晚对冼惠明来说既像是摊牌,也像是要宣战。
大家边吃边七扯八聊,聊着聊着就又陷入了无言的局面。
无言是尴尬的,总得有人出声打破僵局。
秦涛喝了口茶,诚恳地说:“惠明,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也知道,除了你自己的观点,你可能根本就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建议。其实,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上面的有些做法,我也未必都赞同,但是作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你我,又能奈何得了什么呢?”
“不对!”冼惠明打断秦涛的话,“我和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我认为神圣的东西,他们不屑一顾,任意践踏。为了权力,他们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践踏任何人间的法律。我同他们是根本不同的两种人。”
“惠明!”秦涛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在中国,最容易当的就是领导干部,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领导干部,你现在才26岁就已经到这个位置了。只要你写份检讨,就算你有再大的毛病,你这个领导就会当得顺顺当当,平平安安,一直到你退休,一直到死,你也是人上人,也没人能轻易扳得倒你。”
肖雨寒插话道:“惠明,你就服个软吧,写了检讨又会怎么样呢?”
秦涛接着说:“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神圣?神圣都是人造的,是聪明人造来骗愚人的。法律是神圣的,但执法者不可能神圣,执法者有七情六欲,他们没法回避自身处在的社会和时代。我们的社会还不是完全的法制社会,仅处于实现法制社会的过程中。既使是完全的法制社会,也会在有人的操作下变迁。惠明,你虽然年纪比我小八岁,但你博古通今,理论比我强,学识比我深,对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状认识得比我深,怎么还对可笑的神圣抱着幻想?如果法律真是神圣不可侵犯,今天我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谈论这一切。”
冼惠明明显地感到秦涛有意拿话在刺他,本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口舌之争毫无意义,把涌到嘴过的话咽了下去。
乔雅接过话茬儿:“惠明,不管你愿不愿听,也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大姐认为你不写检讨是不明智的。”
冼惠明迟疑一下,缓缓地说:“苍天有眼。”
秦涛苦笑说:“苍天有眼,无非再造一张更大的遮天网。”
“好吧,秦书记,大姐,我会考虑写点什么,对自己有个交代的。”冼惠明自嘲似的伤感地说。
第二天一上班,冼惠明就交给田宏一个信封,田宏突然愣住,诧异地看着冼惠明往门口走去的背影。
田宏迫不急待地打开信封,展开稿纸,映入她眼帘的是——
田宏书记及各位常委:
关于对群访事件定性的两点不同看法和意见,我是在团市委会议上提出来的,并没有在私下讨论过。所以,我以为是正常与正当的。并且,不收回。
我现在仍然认为定性是草率的。现在我们是否可以冷静地反思一下,对于这次群访事件我们能否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是否可以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去解决问题。
以上灼见,请审议
冼惠明
一九八八年七月
田宏愕然地看着手中的稿纸。短短几行字,可田宏看了起码半个小时。
冼惠明是在两个小时前,刚刚被通知:开除党籍、团籍,开除公职,三年之内不能出国。决定是由市委组织部来的两位干部在团市委扩大会议上,当众宣布的。
当他那天晚上从秦涛家回来提笔写这封信时,就清楚地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始终没弄明白“三年内不能出国”的决定是哪条法律、哪条法规规定的。当他向市委组织部来人质询时,他们只是笼统地告诉他,是由他所犯错误性质决定的。
现在看着冼惠明在办公室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田宏和秦涛两个人都不禁有些发愣,都在思考着自己该说点什么。现场的气氛让人窒息。
说什么呢?秦涛默默地想。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可谈的?说实话,事到如今,秦涛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冼惠明写封检查,还不惜搬出乔雅、肖雨寒这样的说客。
说实话,田宏对今天的结果还是有些估计不足。她本来想,过一阵子让冼惠明到下面区局去挂个职,以免在团市委树大招风。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扼腕的结果。这就意味着冼惠明的政治生命从此结束。而且,还将面临着为了生存而找工作这样一个窘迫而又尴尬境地。
冼惠明默默地收拾那曾经是自己使用的办公室,好半天才抬起头很平静地说:“两位书记,你们怎么来了?”
田宏沉吟良久:“惠明,好自为之。”说完转身离去。
秦涛轻轻地坐过去,给冼惠明倒了一杯茶:“惠明,你今后怎么打算?”
冼惠明怔怔地坐着,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是啊!马上就要永远离开曾经信誓旦旦想做很多事的地方,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湿。
一种依依不舍的痛苦突然强烈地包裹了他……
窗外,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雨声也越来越大,这是东江市多少年来少见的一场暴雨。
在暴雨中,东江市在颤抖,在摇撼……
电话铃响了。
是肖雨寒的电话。冼惠明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肖雨寒的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已是半夜十一点多了。秦涛什么时候走了,他都浑然不知。
看来肖雨寒一定是知道了。否则,这么晚了,她不会打来电话。对着话筒冼惠明久久没有说话。
“惠明,就你一个人吗?惠明,我都知道了。”
冼惠明鼻子止不住一阵发酸:“雨寒,你在哪里?”
肖雨寒没有回答,实际上她正在医院陪着重病的母亲。她只是问道:“惠明,你还好吗?”
冼惠明再次久久无语。
躺在床上,冼惠明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肖雨寒的声音:“你就再去见见吧,现在是我们求别人,你就委曲求全一些,啊……”
最近三个月来,在肖雨寒的撺掇下,他去面试了几家大型企事业单位。那种场面对冼惠明来说别提有多尴尬了。想着想着冼惠明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下床,拉开窗帘,透过梧桐树的枝枝叶叶,望着遥远疏朗的星空,在不知不觉间眼里淌出泪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肖雨寒对自己的爱都是发自内心的。我冼惠明难道就容忍不了她使一点儿小性子,发一点儿小脾气吗?这尽管有时很伤自尊,但他往往还是答应肖雨寒。
大众的胃口是什么?大众的胃口是黄瓜拌猪头肉!庄子蝶是什么?庄子蝶是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唐婉儿就是茶盏上正滴着水的樱桃。
生存是一件很严峻的事,而生存对于冼惠明似乎已不是严峻,而是一种险峻。如今仕途,小人居多,阿谀之辈,比比皆是,官场肮脏得很……
这一夜,冼惠明彻底失眠了。
中午,肖雨寒来了。
“惠明,我们刘总编同建行的赵彬很熟的。他让你明天去找赵彬。实在不行,他答应亲自去。”
肖雨寒说的赵彬,冼惠明当然认识,他是建行团委书记兼人事科长助理。虽不情愿,但冼惠明十分理解肖雨寒的一片苦心,就做了硬着头皮也要去的打算。但他嘴上却说:“我到建行做什么?”
“不管干什么,要明白自己如何在新单位摆正自己的位置。”雨寒没好气地说。
最近她没少和冼惠明缠,软的硬的什么法儿都使了,甚至还抹了眼泪。她觉得凭着冼惠明的能力,什么工作他都能干好,可恨的是冼惠明天生一副不拐弯的直脾气,只要是他不想干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过去。
“为什么非要去建行?我不喜欢金融单位。”冼惠明摆摆手。
“你!”肖雨寒气得把脚一跺,“你不负责任,你说这话说明你根本就没有在心里设身处地为我想过。”
冼惠明摇摇头,毫无办法。他瞧着肖雨寒被怒气扭曲变形的脸,心想:是什么东西把一个清纯、恬静、柔弱的小女子变成了悍妇?
肖雨寒放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你到现在这种结果自己也不反思一下,还闷着头转不过弯来。当初,我们大家都劝你写封检讨。可你倒好,不写也罢,却写了一份什么《我的一点认识》。你这是迂腐,不透世事。”肖雨寒的眼中噙着泪,“你看不起那些成天只会哈腰陪笑的人。哪个混得不比你好?难道这就是因为你能力强的结果?”
“嗐!这跟你说不清楚。”冼惠明也开始明显地带着情绪,“你要是实在觉得跟着我委屈,我们可以分开。你陪你的母亲去美国继承遗产。反正,我是不能出国的人。”
肖雨寒给得目瞪口呆,她知道冼惠明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冼惠明那里出来的。
“去旧金山的旅客注意了,现在马上就要登机了,请速来办理登机手续……”机场广播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
乔雅对肖雨寒责怪道:“你要到美国去,事先招呼也不打一声,想把我们都急死啊!”
肖雨寒说:“对不起,我现在的心情太糟糕了。这不,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乔雅急切地说:“你赶快给冼惠明打个电话,免得他着急。”
“他急他的,关我什么事?我才不会给他打电话呢!”肖雨寒冷冷地说。
“你们俩真是一对冤家。”乔雅问,“那我怎么和他讲?”
肖雨寒迟疑片刻,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我给惠明写了封信,你什么时候方便给他,其他的不用说。”
“去旧金山的旅客注意了,现在马上就要登机了,请速来办理登机手续。”机场广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肖雨寒与乔雅紧紧拥抱:“乔姐,我走了!妈妈还在里面等着我呢。”
乔雅激动地说:“保重!一个人在外要格外当心。”
肖雨寒一步一回头地挥着手。她泪如泉涌。
第二天冼惠明拿到了肖雨寒临出国前给他写的信——
惠明:
你好!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养育我27年的母亲——祖国。我是急着要走,但又是依依不舍地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的。我也没有料到我们那天的争吵会是现在这样的一个结果,并且给你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心里感到十分愧疚。你可能会质问我,为何要这般对待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因为你是男人,因为你是我的初恋。我的贞操,我的整个身心都是献给你的。我曾在妈妈逼着我去美国,极度痛苦的抉择时,对天发过誓要永远在你身边。然而正当我憧憬着我们美好的未来时,这一些又被你无情地打破了。我再也找不回以前清纯的我了,我的灵魂已经迷失了我自己。
惠明,我们在大学时可谓形影不离,吃饭、上课、下课、自修、军训,都在一起。你也处处呵护我,同学们都称我是你的“小尾巴”。这点让我非常感谢你。
可使我震惊和始料不及的是:我们居然是以这样一场难堪的局面结束!我要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见不着我的地方,我要嫁人,生儿育女,成为丈夫眼中的贤妻,儿女心中的好母亲。
惠明,那天从你那里离开后,我是多么企盼着你能来找我啊,可是一连等了你两个月,你却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你电话也没来一个。你知道吗?你让我多么失望和伤心!我本想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一走了之,但我还是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
我走了,也许我永远也不回来了,请你看过我这封信后把它烧了,我不想让它影响你今后的生活,我也不希望这个阴影伴随你的终身,让它永远埋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吧。
祝福你!
肖雨寒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天呀!这哪里是什么信,这简直就是一张死刑判决书!冼惠明几乎要发疯了!信中的一字一句好像一把尖锐的匕首扎进了他的心窝。他的心在流血,意识在恍惚,身体在虚脱,精神在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