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新市的天空不再那么蓝,仿佛蒙上了一层肮脏的灰布,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我的胃感到一阵抽搐。
就像是我们高中最喜欢去的夜市的地板砖,黑乎乎地蒙上了一层油渍,用去渍霸怎么搓洗也弄不干净——但是那时候的我们还是雷打不动地在下晚自习后翻墙去吃东西,看着那令人作呕的地板砖,嚼着口里的鸡翅肉,竟然感觉不到半丝的违和感。
也像医院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的卫生死角,走廊尽头的厕所常年居住这两只老鼠,再浓的消毒水味道都不能把他们赶走,他们甚至还能耀武扬威地站在你面前冲正在方便的你龇牙咧嘴——两年过去,厕所的老鼠依旧只有这么两只,由此也可以看出上帝是多么地仁慈,如果他扔在这里的是两只不同性别的老鼠,厕所早就四世同堂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座城市曾经干净过,像一个最清新的少女,穿着浅白色的碎花裙子,漫步在栀子花开的原野,脸上洋溢着纯白的笑容。
即使现在的新市,在经历了工业快速发展和金融危机的摧残之后,变成了一个风尘的少妇,那,也是我们的新市。
我们生活着的地方,我们青春的开始。
翻开日历,在12月31日上面划上了一笔大大的叉。
其实现在才下午四点,一天才过去十六个小时,还剩下的八个小时我卑鄙地把它变成了过去。
这个习惯其实说来也有着遗传。
乔艳梅,我妈,当年知道了许卓君的事情,于是跑来收拾我的东西要我跟她回家去。她当着许卓君的面冲着我吼,“他都是一要死的人了!你跟着他有什么未来!你还年轻,不值得!难道你还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起去死吗!我怎么办!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我红眼吼了回去,“没错!许卓君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就是要跟着他一起走怎么了!”
“混账!”
“啪”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妈发间衰老的痕迹,明明才四十九岁的她,就白了一半的头发,那个绑着头发的黑色发箍还是我用旧了淘汰的,不知道她从哪儿翻出来用了。
最后许卓君痛心地把我和我妈拉开了,他深深地给我妈鞠了一躬,弯腰九十度角的时候,他那明显突出的脊椎让我死命忍着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我把还没有过去的时间当成了过去来活,就像我妈把还没有死掉的许卓君当成了死掉来看待一样。
现在,这个习惯还在继续延续,她把二十六岁的我当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整日地念叨。并且马不停蹄地为我寻找适龄的男朋友。新市所有婚介所的门槛都被她踩烂了。
指针指到了四点十分,正想着准备准备明天开会要用的资料,手机就响了。
“是乔艳梅的亲人吗?这里是清县步行街派出所。”
“我是她女儿,请问……”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妈在这里,赶紧来把她领走吧。我们快要下班了。”
接着就是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我茫然地挂断了电话,因为那个“领”字愣了半天。
——“舒乔的妈妈吗,你家小孩又没有做作业,您来领一下,顺便交流一下这教育问题。”
——“舒乔的妈妈吗,你家小孩把班上一个男同学的牙给打没了,您来领人,商量一下赔偿问题。”
然后连称谓都免了,直接冷冰冰的一句“她又闯祸了,来领人。”
每次我都是坐在办公室的小板凳上面,老老实实地伏在比小板凳高那么一点的凳子上忐忑不安地写家庭作业,等着我妈来领我。
我妈牵着我的手,走过无数个黄昏的校园,走过一条条老旧的街道,最后回到家中,自始至终,她粗糙的大手紧紧地牵着我,她黑着脸在前面大步地走着,我在她斜后方夹紧尾巴屁都不敢放一个地跟着——这就是“领”。
而不是像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她来领了,却反过来我去领她,这样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我最害怕的事。
——她老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赶到了派出所,才知道我妈是因为乱贴广告纸被警察请来了。他们把一张印着我照片和信息的白色广告纸递给我看,怪声怪气地说,“看见过贴狐臭广告,贴下水道广告,还从来没有见过贴婚介广告的!你家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才这么担心你嫁不出去啊。新市有婚介角,去那贴去,这满大街地贴这东西影响市容知不知道,有没有点公民意识。”
我妈蹭地从坐着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那个靠着她脚边放着的大大的包倒到地上来,从没有拉紧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多像这样的白色广告纸,一沓一沓地。
“我这不是广告纸,又不是大街小巷贴满的那种牛皮癣,你们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呐。”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这东西贴到电线杆上面就不叫牛皮癣了是吧。”
“这是我女儿的征婚广告,你见过牛皮癣上有这么漂亮的照片的吗。”
“那这么漂亮还用得着征婚?还用得着大街小巷地贴广告?”
“……”
于是我知道了,我还没有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争论了无数次。
她是那么剽悍的一个女人,吃不得半点亏,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撑着整个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支撑着我顺利地研究生毕业。
她的手背上还是星星点点地冒出老年斑,发间的白发又层层杂杂地长出来,涉及到我结婚的问题的时候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思考能力,这些并不明显地微细变化让我意识到,她的霸气已经克上了岁月的痕迹。
即使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她的讨价还价声依旧嘹亮到让所有的小贩恨不得落荒而逃,但也掩盖不了这该死的岁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