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古立军没有走,他在楼底的院子里徘徊。灯光把他的影子弄出各种造型来,长长短短,肥肥瘦瘦。古立军已经抽了好几支烟了。古立军一边徘徊一边注意着大门口,他期待着一辆白色面包车驶进院子。可是,进来了几辆车,都不是白色的面包,古立军越来越焦躁了。古立军知道,十六楼校对室的吴娟正在窗口看他。古立军不用抬头,他就知道,吴娟趴在窗户上,屁股蹶得老高。古立军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就像他知道他现在的父亲不是他父亲、母亲不是他母亲一样,吴娟这个主任,也是他父母专门安插在他身边的内线,她的代号叫美女蛇。古立军什么都知道,他不过不说而已。
在古立军最后一支烟抽完的时候,那辆他记忆里的白色面包车,他期待已久的白色面包车,缓缓驶进了院子。面包车在他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他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穿白大褂子的医生。两个医生一左一右架着古立军,上了面包车。
坐到车上,古立军心里踏实了许多。古立军从身上掏出一盒烟,说,抽根烟吧。高个子瘦医生看着他。矮个子胖医生也看着他。他们看着古立军在空烟盒里掏一下,什么都没有掏出来。高个子医生和矮个子医生相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一眼古立军的父亲。
没有烟了。古立军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我在院子里等你们都一个多小时了,你,个子挺高的,有点结巴,你,这么胖,还驼背,你们应该换一下,让你结巴,让你驼背,高个子驼背,看不出来矮,矮个子结巴,也是结巴,少说话就行了。
高个子医生和矮个子医生都没有搭理古立军。
古立军说,你们不说话,等会我也不说话。
高个子医生说,那好吧,我问你,他,他是谁?
高个子皮包骨头的手,指向古立军父亲。
古立军说,少来这一套,我不认识。
矮个子医生说,她是谁?
矮个子豆虫一样的胖手,指向古立军母亲。
古立军说,不认识。
然后,车子里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白色面包车一直开进海城精神病康复中心。
高个子医生拿一只苹果,对古立军说,这,这是什么?
苹果。古立军说。
高个子医生又拿起一只苹果,说,这,这是什么?
苹果。古立军说。
高个子医生拿起第三只苹果,说,这,这是什么?
苹果。古立军说。
高个子医生还想拿第四只苹果,古立军没等他拿,便说,你别拿了,你手边的盘子里,全是苹果,你不应该这样结巴,你应该这样,这是,是,是什么?
矮胖子医生拿着一张白纸,上面是古立军的履历表。
矮胖子医生说,你叫什么名字?
古立军说,古立军,十口古,一点一横,两眼乱动,不动不动,再来一横,这是什么字?这是立,军队的军。
矮胖子说,你哪一年出生?
古立军说,1970年。
矮胖子说,在哪里读的小学?
古立军说,王羊巷小学。
矮胖子说,在哪里读中学?
古立军说,师大附中。
矮胖子医生还想问,古立军说,你别问了,你手里是我的履历表,就是我填写的,我能从头背到底。你听着,我背一遍……
十天以后,高个子瘦医生经过精心准备,又开始对古立军进行了第十次测试。他把一盘洗净的苹果端进带铁栅栏的病房,面无表情地和古立军相对坐着,相隔大约一米左右。
高个子医生拿一只苹果,问,这是,是,是什么?
古立军看着,向前倾倾身子,说,橘子。
很,很好。高个子又换一只苹果,说,这是,是,是什么?
古立军看着,向前倾倾身子,说,香蕉。
高个子脸上露出了笑容,拿第三只苹果,说,这是,是,是什么?
古立军看着,向前倾倾身子,说,甜梨。
在高个子医生拿第四只苹果的时候,古立军说,你不用费事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对你直说了吧,你盘子里的全是炸弹,定时炸弹,咬一口,轰,全炸了。不过,你结巴倒是像个结巴了,比以前有进步了,不过还可以这样,这是什,什,什么?
就在当天,矮胖子医生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古立军完全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连出身年月都说成了几百年以后的日期。
高个子医生和矮胖子医生终于松一口气。
矮个子医生迅速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古立军父母。古立军父母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古立军父亲说,我知道这孩子,他要是不认识我们的时候,就是……
矮个子医生没等古立军父亲说完,就拿出诊治方案,让古立军父亲在方案上签字。古立军父亲愉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古立军母亲对医生说,孩子恨我们,都怪那时候,我们让警察把他铐进你们医院的。
古立军父亲说,二十年前的事了,别说了。
古立军母亲说,你们还要用电电他么?
古立军父亲说,医生的事,你别多问。
三个月以后,高个子医生对古立军进行了康复测试。高个子医生拿着一只苹果,对古立军说,这是什,什,什么?
古立军心不在蔫地说,苹果。
高个子医生又拿起一只苹果,说,这是什,什,什么?
古立军看都没看,说,苹果。
高个子医生拿起第三只苹果,说,这是什,什,什么?
古立军还没等他话音落地,就抢先说,苹果。
高个子医生在拿第四只苹果时,古立军说,你身边的盘子里全是苹果,刚上市的红富士苹果,不过你不应该这样结巴,你是结巴当中最没出息的一种,你应该这样说,这是什么,么,么?
高个子医生说,很好,你痊愈了,了,了。
轮到矮个子医生测试了。在矮个子医生给他做测试之前,矮个子医生笑容可掬地说,听说你都会挖苦人了,不错,不错,你能把你的履历表背一遍吗?
古立军就流利地背一遍自己的履历。
古立军是自己走出康复中心的。他全愈了。
古立军乘电梯,来到十六楼,来到他熟悉的校对室,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他显然来早了,校对室还没有人来上班,吴娟也没来上班。古立军掏出钥匙,开门。可是,古立军开不开门,门被反锁起来了。古立军拍着门,大声嚷道,开门,吴娟你开门。吴娟隔着门说,你等等,嚷什么嚷!你是从康复中心偷跑出来的吧?吴娟把门放开来了,古立军看到十七版编辑坐在古立军的椅子上,古立军还看到吴娟衣衫不整。古立军说,我来上班的。古立军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十七版的编辑在屋里,我不是有意要来看什么的。吴娟说,上班?谁通知你来上班啦?古立军说,我岗位就在这里,我上班,还要人来通知?吴娟说,胡总是分管我们的副总编,你问问他,我没权力让你来上班。
事隔三个多月,十七版编辑荣任副总了,现在成了胡总。古立军虽然感到奇怪,但很快就不奇怪了。古立军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说,胡总,你看,我回来了,我想上班。
胡总说,你的事情,早报党委很重视,对你隐瞒病史,我们就不准备追究了。但是,你暂时还不适合上班,特别是不适合在校对室这样重要的部门上班,我们研究决定,你暂时待岗,每月发四百块钱生活费。
古立军腾地站起来,说,你开玩笑吧,四百块钱还不够我抽烟的!
胡总说,你不要跟我喊,你的情况确实确实严重,再说,报社党委的决定也是慎重的,是符合劳动部门有关精神的。
可是我没有病,我什么病都没有!我好好的,我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是啊,喝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没喝醉。胡总领导一样地笑笑,说,你没有病?你没有病,怎么会在精神病康复中心治疗了三个多月?我们去回访过,中心说你表现尚可,能够配合中心的治疗。
他们……他们……你们……
胡总用手势压压他,示意他冷静。胡总说,你不要激动,你刚出来,不宜激动,你还是先回家吧,要多休息。要不,这样吧,我们打电话,让你父母来接你回家。
我要找社长!
古立军甩手出门了。
吴娟在后边追上他,塞给他一份今天出版的《海城早报》。
古立军怒气冲冲地来到社长办公室。社长的话和胡总如出一辙。古立军对报社不报希望了。古立军决定上告。古立军来到劳动部门的权益保护中心。又是中心。古立军对“中心”有些反感。但是,他顾不得反感了,他要把情况向他们汇报。中心领导是个女同志,听了他的陈述之后,让他看了一些条例,又很耐心地跟他做了解释,最后说,报社的决定是正确的,对你已经是很照顾了。
古立军在大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他不像先前那么激动了,他甚至有些漫不经心。许多车辆从他身边一滑而过,许多人和他并肩而行,许多事情从他脑海里像气泡一样往上翻滚,他竟然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包括二十年前,他父母第一次把他弄到精神病康复中心,包括……他觉得所有的怨恨都是无聊的。他觉得只有此时的走路是愉快的。他一直走到太阳消失,一直走到路灯亮了。他在吴承恩广场的路灯下坐下来,从身上拿出一叠报纸。这是今天出版的《海城早报》。是好心的吴娟塞给他的。他打开报纸,从头往后看,在十七版上有一块四分之一版广告。十七版是他从前负责校对的版面,他对这个版尤其关注。他看到那块四分之一版广告了,竟是精神病康复中心的广告,广告词是这样写的:市精神病康复中心的专家们,用最新的科研成果,辅助中药制剂,治疗各种原因引起的精神疾病,其表现为,烦躁易怒,冲动打人,幻听幻觉,胡言乱语,抑郁多疑,失眠多梦等,具有疗程短、见效快、不易复发等优点……因为职业习惯,古立军把这块广告反复看了好几遍,竟没有发现一个错别字,他不知道现在这个版的编辑是谁,他还拖版吗?
不过,古立军还是在那块广告上发现了问题,他对广告上的“专家们”和“最新的科研成果”表示怀疑。古立军决定去找高个子瘦医生谈谈,是他治好了高个子瘦医生的结巴病——如果结巴是病的话。
古立军是在凌晨时分,走进精神病康复中心的。
他勾着脑袋,虾着腰,有些疲惫。
但是,他还是发现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中心”,也不像是他曾经工作过的早报,这是哪里呢?这是哪,哪,哪里?
一张美发卡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买了这张美发卡。
那天完全是个意外。我的意思是说,整个一天都是意外。早上出门时,意外地下起了小雨。没有任何征兆,在下雨前一分钟,甚至还是阳光灿烂,亮闪闪的细雨丝,就穿透阳光,落在我身上了。我本来可以一弓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320路公交车站的。可是,走在我前边的那个女孩,似乎没有我反应这么强烈,她只是仰望一下天空,继续款款地、优美地行走在人行便道上。她身穿红色连衣裙,裙摆似乎短一些,腿就显得特别丰满和修长,加上美臀细腰,长发飘扬,我不由得被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了半站路。她说不定也是去公交车站的,我想,她能在突然而至的雨中保持淑女的风采,我为什么要狼狈逃跑呢?
她从随身的包里往外拿雨伞时,我认出她来了。她不是和我同在一幢写字楼上班的小艾吗?难道她今天也休息?如果不是休息,她应该朝相反的方向走,乘地铁去公司的。
这又是一个意外。不过我只知道她叫小艾,别的就不知道了。
我紧走两步,赶上她,招呼道,小艾。小艾看到我也很意外,她撑起伞,惊喜地说,你啊?我还以为被坏人跟踪了呢。我也乐了,呵呵笑道,谁让你这么漂亮啊。我的话显然让她特别享受。她把伞往我头顶送送,说,干嘛去啊?我说没事,准备去书店看看的。她说,哦,淘书啊,我做完头也去看看。我看一眼她的头发,略略烫染过的头发很时尚,似乎并不需要再打理了。你要做头发啊?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发型够好了。她侧过脸,看着我,说,是啊,要不你也来理发?正好陪陪我,然后我再陪你去淘书。我欣喜地说,好啊,走。
前边一拐,就是一家规模很大的美发中心了。
不一会儿,我的头发理完了。小艾的头发还在做。
结账的时候,我要帮小艾付账。小艾跟我说,别,我有卡。
收银的服务员跟我说,先生,你也办张卡吧,你看,每次能打七折的,一次性买两张卡,可以打五折,多划算啊。
是啊,小艾在一边帮腔说,办一张吧,反正你也要理发,他们家不错,我老来做头发。
本来我还犹豫的,叫小艾这么一说,我也很爽地掏出三百块钱,办了一张。
那天和小艾在外边瞎逛了一天,我们不但一起去理发店,还一起去书店,一起吃饭,一起吃冷饮,甚至还去美术馆看了展览,在美术馆宽敞的大厅里,我们还牵了牵手。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也是一个难忘的休息日。
从和小艾片言只语的交谈中,知道她从那家公司辞职了,下一步工作还没有着落。她表示,能在这么一个交替时期,和我玩了一天,心情也很快乐。所以,分手的时候,就有些依依,不过也没有其他表示,互留了电话,互道声再见,就各自回家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小艾没有再联系。她可能换了别的工作,而我也天天奔波,不是在班上紧张地工作,就是匆匆行走在上班的路上。偶尔也想到她,但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约会是纵然不敢的,第一我没有钱,第二我没有时间,第三也不知道对方的确切信息。直到有一天,恰逢休息,我要去理发了,才决定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里,她情绪不太好,似乎很疲惫,说人在墟沟那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也没什么事,准备理发了,想起你,就打个电话。她听了,勉强笑笑,说,那家美发店不错的,不过我可能以后去的机会不多了,我在墟沟这边,因为理个发,跑五六十里路,也不划算。我想也是,就说,有机会见个面吃个饭吧。她也答应一声,就跟我道了再见了。她可能很忙,也可能心情确实不好。总之,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手里拿着理发卡,随手扔到桌子上,今天不理发了。
不理发只是一时的情绪。过几天,感觉头发长得实在不像样了,还是去理吧。可是,理发卡却不知丢到哪里了。我在桌子上,抽屉里,钱包里,电脑包里,衣服口袋里,床上床下,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它的踪影。无奈中,抱着一线希望,我跑到那家美发中心,咨询一下怎么办。对方回答说,理发卡是不记名的现金卡,没有登记,不能补办。
就这样,三百块钱办的理发卡,只用一次。就是说,我那次理发,花了三百块钱。
那天本来只是去书店的,意外地遇到了小艾,又意外地去理了发,更加意外地买一张理发卡,现在丢了理发卡算不算意外呢?唉,想为未来可能的好处提前埋单,未来还没到,好处先丢了。
我决定给小艾打个电话。但电话打通以后,我又决定不提理发卡的事了。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要怨怪人家小艾?小艾这次的情绪要好一点,声音亮亮的。我说你情绪不错嘛。她说当然啊,不在那家单位干了,刚辞了工作,心情自然好啦。我有些不解,说,辞了工作,心情还好?她说那是。她又说,对了,下午我请你剪头发吧,我知道你有理发卡的,不过我还是想请请你……那天都是你请我的,除了做头发。我说,啊啊,是是……你过来啊,我请你吃饭,吃冷饮。她说,还有看展览啊。
蓝花菜
一
小区的草坪里,运来一车山土,培在新栽的绿化树下,几场春雨后,新土里冒出许多新芽,绿得醒目。又几天,甩开嫩头。我认出它们来了,居然是蓝花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