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失望终归失望,失望的末日就是希望的降临。那雨似乎猝不及防地来了。那雨好像故意刁难好人。那雨横扫残留的痛苦带来希望和欢愉。可是,你还是流泪了,你痛痛快快的泪水和雨水一道给高原洒了一场具有历史性的甘汁。
就在你用心地谛听着土地里种子萌动的崩裂声,就在你任着雨泪将自己刷洗一新,天空中便有那么一泓红光,闪着流动的亮色。那是夺目的彩虹,将天空染上一层徐徐清凉,也染上一层农家的希冀:“今年谷子要通收了,荞麦的成色也不赖,白菜的绿色也鲜亮的够份。”你像所有高原人一样,无比欣喜地呢喃着,用一种近乎中世纪的虔诚惦量着虹。你未必真的相信这些,这,你很清醒。但你还是在雨后朝暾初上的清晨,扛着弯犁驱着黑黧牛播种去了。
黄土情
哎,我说,远去的人,为什么要带走那一撮黄土?厚厚地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珍爱地藏在滚热的胸扉。
那只是被风雨剥蚀得支离破碎斑斑驳驳的荒山秃峁七沟八岔的沟壑呵,那山尖上,常挑着失去血色的忧郁的夕阳。大山沉重得使人窒息,旷野荒凉的,连顽强坚贞的蒲公英也料峭饥寒。
可是,你走了,悄悄地带上这山坳荒谷亲手掬起来的黄土——这祖先的祭祀物,然后倔强地迈向未卜的征途。
那连绵起伏的大山重重阻隔。
那九曲回还的路啊肯定非常遥远……
曾经早春三月的蒲公英盛开异乡的土地,那蒲公英竟然和故乡一样金黄灿亮,清新圆润。曾经初夏五月的黄莺鸣啼在异乡的树枝,那黄莺竟然和故乡一样婉转多情。花朵鸟雀牵引多少无言的沧桑与梦幻般的期冀……
你知道自己就是一只候鸟。即使有个暂避风雨的巢,那巢也不是自己的。日暮江天,遥望来路,才觉得自己是站在该不该渡过的渡口!有谁会去注目你那些孤独异客的神思?有谁会去在意你那一缕望乡的淡淡清愁?
季节流逝,总也抹不去印象中雕镂的荒美。总是怀念古老高原的黄土。一场春雨,土色便浇成了湿漉漉的黑褐,二月的风便刮不起来。那是乡村真正温馨的春风,柔柔地,轻轻地,把故乡吹拂成一帧剪纸,一部民歌,一种经典。更多的不下雨的时候,风卷过来,便是铺天盖地弥漫的沙尘,不期而至的混沌叙述成那部撼人心弦的《黄土地》影视。
——哎,我说,归来的人,为什么蹒蹒跚跚拄着拐杖老皱横布苍苍两鬓,还要不远万里回归黄土故乡?青山处处埋忠骨!为什么总唠唠叨叨心意悬悬眷恋着这贫穷偏僻的黄土山岗?无数的相思无数的挂念,无数山高水长的经历和那些渗透心底的谜团,折叠成自己世俗风尘中被扭曲、抱残守缺的生活,或临风不折,坦荡如砥的道路……
生命的记忆,锲于其中。今夜,你激发着年轻时的情愫,兴冲冲驾长风归来,踏黄土归来。人道:老马识途、游子归心,你是归来的老马么?
身后,响起一阵古远的叹息:啊,先祖,总算回来啦!
依然是这风吹雨打破破落落千年万代不变的月弓型老窑洞;依然是这歪歪扭扭繁衍不绝初夏开花中秋熟果的枣树;依然是山村上空六月的闷雷、山谷旷野六月的热风;山庄山村腾起的黑色蝙蝠纷扰六月的黄昏……我惊诧,啧叹,迷惑不解,久久不能平息这没有答案的结尾……哎,远去的人!哎,归来的人!
黄土魂
让我唱一唱那古老的《黄土谣》吧:“黄芥芝麻能出油,土圪瘩里头甚都有。”
黄土,生命起源,万物之魂!你的丰厚你的肥沃,在春雨春风飏洒之后变得如此松软如此鲜嫩。你的豪爽你的粗犷,在扶犁手裸臂挥去晶莹汗滴和山里人哼曲信天游之后,变得如此和蔼如此可亲。
连那山谷东梁上缓缓升起的太阳,也频频放射七色光,倾刻变得如此辉煌……
画家在画,画一幅《掷铁饼者》,画一幅《弯弓射天狼》,画一幅《汤谷耕耘图》……他说那给人张力和生命旋律的掷铁饼者就是高原,他说那肌肉发达弯弓劲射上苍者就是高原,他说那隐约不清的沉沉地平线上的开拓牛就是高原。
诗人在吟,吟一首《收豆豆》,吟一首《小窑窗》,吟一首《红飘带腰鼓》……他说收获季节女的跟在男的后边喜悦收割就是高原,他说粘着红窗花、窑口挂串红辣椒的小窑院就是高原,他说腾腾踏踏旋转着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旋转着惠风和阳的打鼓人就是高原。
考古学者在精心揩试新挖掘的秦砖汉瓦黑陶瓷罐,历史学家在静静谒拜断垣残垛烽火台和远古留下的那条坦坦荡荡的走马川大道,还有那些奔赴高原歌唱新生活的年轻人,正在寻找那封存在寒冷记忆里的北方的野山丹,正在倾听那生长季节躁动不安抽穗拔节的红高粱……这就是黄土地,粗犷、苍劲、淳厚而宽宏。这就是黄土地,遥远、偏僻、悲壮而旷伟。
理解这片黄土吧,理解这片黄土地上庄稼人勤劳勇敢的品格和那些自由倔强生长的草木吧!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永远是这黄的山,黄的水,黄的带血的夕阳,黄的沉甸甸的谷穗。永远是这黄的风,黄的窑洞,黄的耕牛,黄色皮肤的人在这黄土地上拓荒。永远是这古老的《黄土谣》,悠长沉重地在这绵延起伏高低错落的黄土地上回荡……
黄土雄风
雄风,荡起初春的黄土高原一片莽烈狂放的黄尘。
——我的古老而辽阔的黄土地!没有什么比我此时对你更热爱更牵挂的了……久违了,黄土!我曾漠视过你,曲解过你,疏远过你,但这里分明珍藏过我一个天真烂漫的童年和自由翩跹的青少年呵!现在,当我再次扑向黄土地,扑向父老乡亲生息养育过我的这块故土时,我的心颤栗着,我的手颤栗着。我情不自禁地抓起那一大把黄土……
什么时候风化堆积,开始形成了这辽阔的厚厚的黄土层?什么时候浑沌造物,这古老而荒芜的黄土高原上又有了人?高原,高原啊,世界第一大黄土高原!二百四十万年前这片亘古高原就开始堆积,崛起。从那时以来,在整个第四纪期间黄土沉积面逐渐扩大,连续超覆,渐渐形成了西起日月山,东抵太行山,北至晋陕长城线,南达秦岭山脉,包括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偌大壮伟雄阔的黄土高原。高原,高原啊,世界第一大黄土高原!从此,高原的平川、沟壑和山梁,开始燃起第一缕炊烟,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下希望,秋天收割成熟。从此,黄土地上的林带、峡谷和河域,人们结绳记事,制器狩猎。男人把白头巾拢在头上,女人把山丹丹花插在鬓角……黄土高原,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你荒莽而慈祥,神秘而博大,辽阔而粗犷,贫瘠而富有!祖先们像顽强奋进的拓荒牛,用聪明和才智,勤劳和汗水,开垦了这片悍野的处女地。于是,古原的落日中,蓝色的炊烟下,走过一群太阳的子孙……
远方的黄尘缓缓移动,仿佛大自然背负着沉沉的重担。高原托起的浑曚日轮下隐约传来放羊老汉像睿智老人一样唱出的信天游长音:“金子贵银子贵,不如咱受苦人的黄土地”……
哦,黄土!金子般辉煌的黄土!站在这里,我懂得了米格尔·乌纳穆诺关于人寻求永恒生命的向往渴望意识,懂得了享利·柏格森的直觉论,生命力论。我也懂得了从整个第四纪冰川期间就逐渐隆积扩大的这片黄土潜伏的那种巨大底蕴。没有草原上那种任马扬骋、腾蹄狂奔的呐喊和那种战刀闪闪怒吼着径向头上的苍穹挑战的气势,但我要说,黄土地上的人更有属于自己的那种巨大的气魄和雄风。
黄土路
河流是高原的动脉。黄土路是高原的静脉。
一条条黄土路,弯弯曲曲横爬竖卧在山洼,山坡,山沟,山梁,勾勒出黄土高原雄沉的轮廊。
很久以前我还幼小,当我的视野追逐着小路渐渐消失时,我完全被山外的传说和新闻所支配……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小路是人走出来的。当人类有了记载能力的时候,这里就有了小路。
一代代高原上生息的男人,女人,不畏艰难险阻,继往开来地就走下来了。那年,我的一位远方朋友到黄土高原来,当我陪伴他沿着黄土高原的山路长行时,他突然陡生诗情:“远远的地方,路在召唤牵上马,让我们走吧。”他并以此题赠我。我读来颇感寻味!我想他是以外界人的眼光喟叹山路的,山里人却有自己独到的体味……
春雨正在轻洒,山路上的人影牛影时隐时现,播种的山歌很好听。秋叶正在飘落,人们背着担着的庄稼捆在山路上摇颤,摇颤得极慢……每一个脚印都是一个童话。一个梦幻,一个追求,一个向往。每一个脚印都展现着高原人的脾气和高原人的秉性。
哦啊,黄土路那边又来了赶牲灵的人。远远地,那一声声动听的信天游便传送而来,最后又慢慢地扩散到整个高原:“骑驴婆姨赶驴汉,你调过脸脸让哥哥看。”“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想妹妹”……汉子的歌声粗放,坦露率真。驴背上是他的婆姨,在抿着嘴笑。那弯曲的山路,日日走着这样的男人女人。大山绵绵,山高路远。虽然常为生活而饱尝苦冷寂寞,饱历风雨雪霜,仍踽踽坚毅前行,并带着难以理解的野性和潇洒。那野性和潇洒体现着他们全部的执著和追求,他们自信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这里的土地、季节、生活方式、生物的繁殖、花草的芳香。
……无数山里人在这黄土山路上走着,走着或倔强或骞涩或散漫或自由的步子,从孩提到壮年,又到暮年,编织着高原的图景,创造着高原的神话。
黄土路,千回百转滋润高原的血脉……
北方的冰河
北方的冰河是令人神志震撼的!
就在我动笔写这篇北方高原的冰河的时候,我不禁想起那些大师们已对冰河的精彩描写:
日本著名小说家江马修在他的长篇《冰河》中曾浓墨重彩地对其北部北海道山谷的冰河作过勾勒:
雪势很猛,阔茫茫的天底下,那条细线般的冰河毅然顺山谷而下。
对岸的寒林枯株则冰凌挂满,而且枝杆上积了新雪,灿烂悦目。原先从岩壁上向溪面倾泻下来的瀑布,现在照原样冻成青白色的巨大穗束,蔚为奇观。
而对人和大自然极富感受能力和艺术表现力的前苏联伟大作家肖洛霍夫在他气势磅礴的《静静的顿河》里则这样畅酣地刻划过那条流向亚速海,寒冷季节结冰的顿河:
严寒布满了整个宇宙。下了一场早雪。鞑靼村上头顿河对面拐弯的地方已经开始结冰了。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的冰河往对岸走去。
……靠边的地方遮上了一层有许多鼓泡泡的光光的薄冰,水流在河当中突了出来,冒着白色的泡沫,上下翻滚着。
……不过,在这样的描写中,严冬正阴冷而漫长,冰封雪盖,万物僵萎,狂风凛冽地呼啸,沿岸荒山寒树,许多村庄像苍凉的原始荒原似的横卧,宇宙仿佛重新回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可怖而死寂的冰川世纪。
我不喜欢这样的冰河。这样的冰河给人扩散着绝望和烦恼。
我更喜欢冰融消化季节,站在北方高原大河之畔,领略急涌冰凌的骚动的冰河。那简直给人一种至深本能的从灵魂到肉体的震撼。
从什么时候,悄悄地温和下来的风从黄河口吹进了它所有的上游流脉。沉睡一冬的河流,不知不觉开始苏醒。白天,你也许会误以为是高原上看不见形影的野斑鸠在啼唱,只是偶然的夜间,你听清楚了,冰河下,“嘣吱,嘣吱”,一声一声传来隐隐地轻微地躁动。
这是生命的躁动。从冰封雪盖中苏醒过来蜷伏在冰层下的潜流,虚怯怯地初试歌喉了。渐渐,那声音若金属轻击似的咭响起来,“嘣嘎,嘣嘎”……这正是高原破冰的声音,只有北方才会有这样独特的激荡人心的春歌。
但是冰河,依然坚如磐石,显示出无边的傲岸和不可征服的骄横。可那响声,也愈来愈沉重,巨大。终有一天,一阵强悍的,令人惊恐威慑、也令人骚乱亢奋的嘣裂声,突然在冰河迸放,冰层吞吐天地般的被嘣开一道道厚厚的裂缝。立刻有淡黄的水从厚厚的裂缝漫出。午晌时,向阳的冰面上漫过一抹浸洇扩散的浅水。你可以疾然感到,冰层下的水流冲击着,冰面上的水流消融着,春水正缓缓涌动。
——春水,不甘再忍受蛰伏和压抑。它要告别冰封驿站,告别冬天的荒芜和孤寂,开始自由地长旅。
一种命运正在喜与忧、激动与叹息、惶恐与渴盼中挣扎,更迭。
但是,背阴处的冰层仍然强大而坚固。冰河上浅浅的春水在贴着冰面缓缓推移一段后,不得不低声吟唱,无可奈何地从靠近背湾的窟穴沉没或被裂缝吞噬进去,重新潜伏深底,忍受压抑和艰难。夜间偶尔刮起山风,天宇弥漫阴郁的尘埃,料峭寒冷立刻在裂孔处加厚一层花玻璃似的冰凌。
冬天仿佛又重新占领了世界。融化的春水又一次陷入寒冷的困境。
春水在迂回。它在默默积蓄全身的气力。它不悔懊,不沮丧,它挚执坚信自己的求索,它要挣脱冰雪的束缚,从痛苦中得到解脱。它要跨越生命的大坂。当然,它知道,要打破坚冰,奔向自己渴望的远方,还要经受一个短暂的沉寂期,这需要毅力,也需要忍耐……
春水在鼓荡自己的力量……
就在一个黎明,突然一阵长久的钟鼓噌吰般的巨响,冰河被轰隆掀塌一个缺口。哗哗——哗,混浊的春水立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过来。在洪流猛烈冲击下,强悍的冰层不断发出被毁损的轰响,不断惊慌地抖嗦,一大片一大片唿啦啦似大厦倾般的崩溃,尔后又被切割成一块块浮浮摇摇大大小小的冰岛。
巨大的破冰期,高原的冰河解冻了!
春流滚滚,春潮融融。晶蓝的透亮的冰块在淡黄的洪流中翻搅着、碰撞着、角逐着、裂变着、杂乱无序地漂流。站在河岸,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轰鸣,喧响,腾跃,震荡。
那是一种灵魂的悸动和呐喊。
那是一种喷吐苍茫博大的浩气和猛志。
那是一种不甘失败的九死而不悔的生的搏斗。
此刻,春流带着不可亵渎的神圣与无所畏惧的胆略,带着放荡不羁的粗犷和野性的活力,雄心勃勃,桀骜不驯,纵意驰骋。
——壮哉!美哉!雄哉!
消融的河流发出清新激越的叫啸,水中不断被激起冒着白色泡沫的浪波,碎珠细滴不断腾空鱼跃,摔在两岸泥泞的浅滩上。逢狭窄处,河流像一群受惊的黄色野马,怒吼着飞泻而过。
河流伸展着遥远。
哗哗地挟裹冰块的河流向着远方广阔的河床奔腾不已。河里的冰已经化得离开了岸,洪流以它生命的活力,百折不挠的勇气,负载着最后的残冰。
可天空又低低笼上铅灰阴霾。乍暖还寒!白雪扬扬洒洒落在河床的冰块上,河床一下变得纤细斑驳,无数横的、竖的、倾斜的冰块,紊乱错落地排开方阵,像大大小小白色的岛屿。岛屿痛苦地挣扎,两岸残冰枉然地力求保存住自己……
“匆匆春又归去!”一时,有人在岸上踟蹰……
然而,毕竟时令上是早春了。太阳神照耀着。大河奔流,势不可挡!
奔腾的河流,日夜扩大,日夜拓宽。不断有消融了的小河纳容进来,不断有融融的雪水汇合起来。宽广而深沉的大河掀起波涛,毫不留情淹没了那些沉浮的白桦叶似的透亮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