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湛蓝高远，山谷渐渐挤成山沟。大地仿佛把所有的宁静安谧都给了这条随便喊一声都可以惊响四面的山沟。河水清极，水中游憩着小蝌蚪，细细的水流闪动碎银一般的亮光，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鹅卵石上浅吟轻歌，甚而有点顽皮。河流两岸的荒滩，芳草萋萋，开满蒲公英、地丁、白头翁等各样野花。山坡上一丛丛白棘梢很有精神地开放出它的耀眼花簇。村民说，到源头有二十多华里路程，源头一块巨大石壁喷射出几股激流。我们听着，顷刻感到源头仿佛弥漫上一层浓厚神秘的色彩。
宋康定二年，时任知延州的范仲淹，在延河岸边挥毫写下“关山苍苍，延水泱泱”的壮美诗句。而当代人对延水的回忆向往，更浸润着一个贫弱落后民族不甘屈辱奋起反抗异寇侵略的英雄历史。但今天这条河流的中下游，河水浑浊，污气冲天，河滨城镇噪音、尘烟，拥挤紊乱。夏天洪流季节暴戾的狂涛回斡裂岸，吞食大片良田。延河已成为黄河泥沙来源的最大支流之一。哪像这上游源头的原形态、原自然清爽啊！
杏红色的落日缓缓退缩向山垭的时候，我们到达名为小阳洼的延水源头。沟壑尽处，一片嫩绿草丛覆盖在湿地上，泉眼晶莹；一方石壁缝隙，像上苍在古老鸿蒙纪元用铁凿在那儿掏下几个神奇的小洞，两股小碗口粗的碧水就从那里喷涌而出。雾霭若烟，霓光匿彩，源水汇积那些珍泉细滴，渐渐形成一脚宽的溪流。
“虎溪”！我猛地觉得这儿就是虎溪。四百五十多年前的明代，壮志有为的宁夏总兵、延州人肖如熏曾在这儿写下著名的《宿胜因庵》一诗。他是戎马倥偬而作还是曾在这一带镇守，不得而知，但他是在雨中到达延水源头的：
说偈思龙象，避炎宿虎溪。
灵泉茶饮雾，小洞石含霓。
带雨前山翠，携云下界迷。
觔源何所自，急欲濯淤泥。
延河古名濯觔河，觔源即延水源头。好个濯洗淤泥的濯觔河！觔，“筋”字的繁体字，本意肌腱，韧带。还须再作什么解释么？延水，就是连接陕北大地的筋络，滋润高原山川的血脉啊！
我双手捧掬起这源头澄澈泉水，咕咕喝了下去，顿然感到无比的惬意与愉悦，感到多日来长途奔波的疲倦一下消失殆尽。作为延州人的后辈，长久以来，我似乎一直模模糊糊梦想着溯流探寻延河源头——这条虽然流量不大却闻名天下的真正河流源头，渴望寻找一种心灵的依托。现在，我捷足到了！延河源，我想，将来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住这源头的甘甜清澈的，并在心中坚守纯净和清洁，抵御贪婪和污秽，神志永远清爽无尘，心境永远坦荡开阔。
我想起一个问题，便脱口问：外面有谁来过么？或者，当地所属地区报社的记者？没有。他们很肯定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而另一个村民不屑地说：来这做甚，一个穷困偏远的地方。我于是在这偏远山谷，为自己独识一个伟大灵魂之后的偏颇，不禁油然生出几分得意。
夕阳给延水源头的草野镀上一层古铜，很容易使人衍生出长烟落日西风短亭之类的景象。有肖总兵的行军避炎诗作证，想远古，这里该是延州直抵朔方塞边的通捷大道吧，驿站馆食，车辚马萧；也应是陕北人走西口奔北套流浪逃命、辛酸谋生的必经之地。当地民谣云：芦子关，芦子关，尘沙滚滚觔水寒，安得猛士守北蕃……那个因大诗人杜甫的诗赋而闻名的塞芦子关，在延水另一条河源椿树湾以南。北蕃即包括延水源地在内的关塞北漠广袤地带。这么说我的祖先，曾在这源头孤城重兵把守、强悍威严地镇守过么！？
岁月如风，一切都已远去！
果然，他们告知我，离源头不远有个村落叫海头子，传说远古什么年代建过城堡，至今还隐隐可见到那道坍塌的残墙。海头子，多雄伟有意味的名字。我笑着戏谑：应该叫河头子。当然，海头子就海头子吧，今夜，我们就住那儿。
延水源头人，淳厚、热情、好客，他们早宰好了两只二羔子山羊，炖好了肉款待我们。他们把匿藏了许久的酒坛子也端了上来，这是当地祖传的土法酿造的豌豆酒，乍一开坛，清冽的酒香立时扑满了整个窑洞。
我们就这样坐在几条铺着黑山羊毛毡的炕上，就这样无拘无束大口吃着炖得烂熟的嫩羊肉，一个个抡着粗瓷大碗，开怀畅饮土制豌豆曲酒，划拳吆喝，其乐无穷。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种豌豆酒，真感叹我的延水源头会有这样的美酒。同行的小刘义气豪爽，他正在一个人抵挡着海头子几个同样洒脱豪放的年轻后生的轮番进攻：单挑。（他那夜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一夜鼾声）
一看他们的喝酒海量，我便知自己是轻量级的。在敬酒三巡，又喝完了整整一大碗酒后，我推托不胜酒力，借口小解，离开窑洞来到外面。此行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包括尽兴看一眼月光下的源头。
月色溶溶，四野沉静。山沟的夜清凉、恬淡、明朗，同时带有一种潮湿的新鲜。硷畔下的延水闪动月的华光，听得见轻微地响动流淌，而蛙声则清脆。远处的群山轮廓巍峨突兀，在粗犷的外表下又平添一种静谧的魅力。我回味着他们的叮咛，对他们的叮咛我一直听得很耐心，似乎全默认着答应。他们说延安南边的崂山有一种水楸子，可砧接苹果，嘱我回去过问一下价格联系他们购买；他们说能否给他们地区的有关官员通融一下，在源头两县三乡交界搞一个农贸批发市场什么的，这里山梁上有个村已自然形成民间农副产品自由交易点，河源头的花豌豆、白豌豆、小扁豆、荞麦在四方小有名气，引得宁、蒙等地的车辆都往来穿梭；还有他们也盼着外面能有人捐助他们办一所希望小学……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期待，也是很低的一些要求。期待，原本是生命最原初的欲望！即使最羸弱的群体，他们也充满渴盼和希冀，何况是高原上这一支世世代代强悍不已，辅弼华夏国魂的族类呢！然而他们是否感受到这物欲商潮催生的年代同时正给人类的智慧和清洁以一种空前的摧毁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得叫人眼花缭乱；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无奈得使人麻木慵倦。说真的，鬼才会相信这些承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承诺到底有多少价值，可他们对我是那般信任……
窑洞传来他们的歌声，他们在开始以歌助兴，以歌代酒。陕北人的酒喝到这个份上才算真正开始入情入境了。那些古老的酒曲儿，信天游，是那样自由，浪漫，赤裸，洒脱，豪不掩饰，纯净得就像延水源流：
哥哥走来妹妹拉，
长衫衫拽成个短褂褂。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你有那心思半夜来。
我一天想你七八回，
你还说我是卖良心的鬼！
宁叫皇上的江山乱，
不能叫咱二人关系断。
……充满源地人的激昂、热烈和幻想的思想，复杂的人性，同时依然氤氲着那层苍凉、悲苦意识，人生深刻的忧郁。德国文学理论家苏韦尔皮曾说道：“艺术是一种激情，是一种疯狂的忘情”，他还提出创造艺术离不开“祖先的根”。他简直是在给延水源头这些无拘无束尽兴喝唱的“土著”注脚！延水之源啊，不死之水，永远的圣水！我理解你激越奔荡的每一个音符。你迢迢遥遥流过那些岩石、树根、草丛的每一节，每一段，都是黄土地永恒的赞美诗。许多年前我曾经写过：“陕北，古老伟大，是历史是谜也是童话。陕北这块土地是渐渐荒芜了，她却永恒。因为她曾负重庇护过一个民族或一支人类。南下的胡人血脉，西来的党羌遗骨，中原戍边将士的后裔，与延水、无定河山川河谷占主体的土著自古广纳，或柄刃相拔或和睦相融，造就了她的强悍不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人类文明之源，也许就隐藏在陕北高原的这些层层褶皱中。”这次延河源地及源头之行，使我更肃然地感到了这些。是的，这连绵不绝的千山万壑自身有一种魔力，一种价值，那些被她迷住的人们，至死也会爱她。比如说这些令人心颤的歌曲儿。尽管今天这些歌曲正在可怕地消失，越来越无力地在一些人心目中淡漠，被抹掉。然而，只要这些“祖先的根”在，只要这里有爱，有真正纯洁的爱情，这里就会人丁兴旺，生生不已，传奇永不熄灭……
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延水源头之际，我向他们告别。他们劝我再小住几日，殷殷情真。我说，好了，谢谢你们，我还会再来。但是现在我必须到她东边的另一支水流发源地去。“属于我的，永远是高原上遥远无尽的地平线”！但是我没有这样富有诗意地对他们说，我只是朝他们扬了扬手，然后就和小刘一起走向山梁上的小道……
冬日高原
这是冬日的高原。漫长而饥饿的严寒重重地统治着高原。落日像个破碎的蛋黄，无力地冷冷地在西天灰褐色的山尖儿沉浮。偶尔一阵狂风，黄尘顿时混沌沌弥漫开来，给高原抹上阴暗忧郁的色调。黄黄的荒山反射着夕阳，几片枯叶簌簌抖着在山梁上翻卷，然后被抛向天空，无轨迹地飘向谷底或闪着清光的冰河。
这是忍耐的季节。这是困厄的季节。这是死亡的、看上去好像是死亡的季节。没有一片绿叶能逃脱败落的命运。其中许多枯死的永远再不会复活了。黄黄的、灰灰的枯草在遭受持久的挫折，或无休止的忍耐野火的焚烧。
——粗放的高原，荒凉而孤寂，一切都显得无力而衰弱！
面对这忧郁的寒冷的高原，我的心曾经忧郁寒冷，曾经惶惑地停下迟疑的脚步。但是现在，面对冬日的高原，我再不忧郁，再不惶惑，再不迟疑了。因为我理解了高原，懂得了高原厚土上的兴亡盛衰。
因为我想到春天。想到春天，我的心就如大海一般宽舒！
无须悚惧这漫长的冬天。你没有觉察到么，就是在这不间断的困厄的冬天，那微微的暖气正在地层回旋升腾，那有时暴戾有时飘飘忽忽的风正贴着高原，那到新春将要变成叶子的幼芽正在无声无息地倔傲地生长。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封盖了高原，长辕拉拉车沿着平缓的山道，低沉地吱吱呀呀响着，挣扎着滚动，辙印浅浅地清晰地向着遥远的边际伸延隐没。渐渐，雪消融了，亘古高原到处显出斑驳的残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树叶腐烂的味儿。拦羊老汉掩紧羊皮袄，在撵逐羊群，黑黢黢的肤色留下厚重的微笑，留下伟岸的印象。而那些羊只低俯着头在拱着啃着，咩——咩，浪漫地鸣唤。
生命的洪流在冬日高原绵绵不息地泛滥。
冬日高原以顽强的生存能力引发人一种沉郁的礼赞。
粗犷强悍的高原，早已给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们培养了那种天才的、罕见的、可怕的承受苦难的能力，培养了不可征服的淳厚、勇毅、强大、坚韧……
可冬天仍在持久。几只黝黑的乌鸦哇哇叫着扇动翅膀，割碎了高原黄昏，仿佛向大地渲泄着黑色的惆怅。你不用嘴角挂着揶揄的讪笑，怪鸟！你不要这样卑微猥琐。难道不是这样么？难道不是在这一次次充满死亡恐怖的同时又萌发出永恒的新生和希望的么！
不要囿于传统的偏见吧，只有经过这严寒而凄厉的季节，才会有藩茂而芳香的绿涛花海，才会有红艳艳黄橙橙的成熟。
哦，冬日高原！我知道，尽管你还会一次又一次不间断地翻覆，尽管在我求知的思想冲出藩篱的路上还将一次又一次没有穷尽地忍受这死寂般的困境，但那冬天夺取的，春天会全部还你！所以面向冬日高原，我充满生命的热情。
根在黄土
山连着山来海连着海，千年的老根黄土里埋。
——陕北谚语
黄土根
你这融进我生命的高原！你这属于我生命的高原！
——那一曲信天游顺着山洼翻过山梁在无牵无挂响着：
“看你这张车辙的脸，看你这被贫穷熬白的头，你还说能忍受”……土窑洞外面的墙壁上粘几张黄牛皮，挂几片梿枷，几把镢头；吊几束黄谷穗，几串玉米棒，几个瓢葫芦。处处以粗犷和古朴展示着自己的秉性。
土窑洞里长大的男人都会犁出波浪型的地，都会挑沉重的担，也都会唱酸溜溜的信天游，打狂火火的腰鼓，会把旱烟锅子彻夜彻夜抽得吧嗒吧嗒嗒响。
土窑洞里长大的女人都会点播五谷种子，都会锄莠谷难分的禾苗，都会在打谷场上摇簸金黄的收获，也都会剪红亮亮的窗花，做虎腾腾的老虎鞋，会把纺车绽子的线扯得又细又长彻夜彻夜嗡嗡嗡嗡转。
苍劲粗犷的高原，深沟巨壑，高山大岭，似乎只有男子汉的心胸才容得下这个博大、险峻、深沉的世界。
纯厚古朴的高原，川谷荒凉，阡陌闭塞，似乎才更需要女人的那种坚韧贤淑和温柔。
无拘无束，自在自由。唱哟，在那清凉夏夜的碾盘上，在那忙碌收割的田野里，唱那最悠扬最纯真最动听的民歌，唱那男欢女爱，唱大自然。那一声声高原信天游，是一程程开创的路，是一代代高原人喜乐悲苦的生命备忘录！无遮无掩，直抒胸臆。剪哟，在那温暖的土坑上，在那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里，剪那最鲜亮最痴情最灵巧的红窗花，剪那“石榴勾莲”，“蛇盘玉兔”。那一幅幅高原红窗花，蕴藏一种波澜起伏的图腾崇拜，一种对生命繁衍的全能造物者的礼赞！
哦，高原，滚动我生命风火轮的高原！高原，滚动我寂寞悲怆狂放豪宕也滚动我裂变中醒悟的高原！即使你脱光了外衣，手中挥的是古老锄镰，扶的是古老犁犋，你也依然是我的故土呀，依然有一种赤裸裸亮光光的风采和神韵。
即使你保留着白羊肚手巾红腰带，咿咿呀呀摇着世代沿袭的老纺车，你也依然是我的故土呀，依然有一种殷实、勤俭，不卑不亢的力量信念。
因为你是我绵绵不绝生长的根呀，高原！
黄土雨
高原的春旱是最悲怆的。
倘若你将男人的汗水和女人的泪水铸成造化的世纪，倘若你呼吸高原的空气，倘若你渴盼高原的雨水，倘若你将一颗纯朴善良的心哟投向高原宽广的胸腔，你便预期着萌动初春的嫩芽。
好久不下雨了。这雄风息息的高原。这高原春日里灾害性的风沙。这高原“滴雨贵如油”的季节天空的乌云曾怎样翻滚着然后偷偷溜走，这你记得清清楚楚。
似乎梦见一场雨，几夜里你就这样睁大双眼，噙着旱烟锅子焦灼吁叹翻来复去睡不着觉。而高原实实在在地嘴干裂了，喉渴痛了，你那面部爬着的阴沉忧郁，实在不忍叫人目睹。当着这燠热的土地你曾怎样濒于崩溃地流着泪在叩头，你曾怎样地撕着胸膛大喊大叫，你曾怎样地将一颗颗种子扒出而看着刚刚萌动着鹅黄的嫩芽奄奄一息时急得死去活来。
你曾对着干燥沉闷的大地，对着冷漠无情的上苍，将满腔血泪涂成一张张挤满清瘦面孔的纸而让狂风抖动着去向上苍传达高原人善良渴盼的情意。你曾对着高原炎炎烈日，将皮袄反卷着抖成呼啦啦的云朵而站在山巅观望奇迹的出现。而将山路望成怎样的弯弯曲曲。而将那山川柳瞅成怎样的七拐八扭，而将沟岔盯成怎样的纵横交错。
最后你的那道可怜的防线要倒塌。最后你的思绪散乱，像深秋的浓雾和黑夜粘在一起。最后你的心破碎如高原沟壑。最后你一脸愁云，头疲倦地耷拉下来。这是你吗？这是高原的汉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