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几十年的阅读生涯中，还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对一位作家的作品进行全方位、全身心、近距离地集中阅读。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我获得了小溪先生的最重要的散文作品集，信笺札记集、文学评论、随笔和报告文学集：《纯朴的阳光》（中国文学出版社）、《高原守望者》（中国文学出版社）、《秋风吹过田野》（华文出版社）、《论史小溪的散文》（作家出版社）等，以前读的多是他的名篇，在感觉上形不成系统；再次，因为这些重要读本的来到是在秋天某一个阳光生动的下午，是以强大的阵容同时走进我的视野的，让我沉默了许久，我感到走进眼前这个散文高地，是需要智慧、学养、眼光和沉静纯粹内心的；三是我的阅读时时伴随着他从遥远的延安、北京或其他地方来的电话、书信和手机短信，那时，他慈善的面容和俯首甘为儒子牛的形象似在我的身边，像我的父辈一样注视着我。读完这些或荡气回肠，或低吟浅唱；或探寻历史，或针砭时弊；或语重心长，或慷慨陈词……的作品时，我觉得史小溪那高扬人文情怀与高原文化的人性关照的作品，足可为西部散文的一面大旗。比如《黄河万古奔流》、《野艾》、《喙声永不消失》、《陕北八月天》、《陕北高原的流脉》、《暖窑》和《延河，远去的延河》等十多篇作品已被选入了几十种专业选本，其中其中散文《陕北八月天》、《野艾》选入了由季羡林先生主编的《百年美文》（1900—2000）（百花出版社）；散文《延河，远去的延河》选入了袁鹰先生主编的《华夏二十世纪散文精编》（华夏出版社）；散文《黄河万古奔流》选入了王蒙、王化元先生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上海文艺出版社）及刘锡庆、蔡渝嘉教授主编的《当代艺术散文集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散文《月夜夜莺声声》选入了柳斌先生主编的《现当代散文诵读精华》（人民教育出版社）。入选鲁迅、林语堂、沈从文、朱自清、杨朔、孙犁一辈及当代张承志、周涛、贾平凹等一批的这几个权威选本可以说是二十纪散文走过的一条里程碑式的道路……这些堪称经典的以陕北高原为题材的作品已经牢固确立了史小溪西部散文代表性作家的位置。从另一方面也表明史小溪的散文已不囿于西部了，他带着浓厚的黄土高坡信天游的高昂融进了中国当代散文的大合唱中了。
在《论史小溪的散文》中，诸多论者对其作品进行了不同侧面的探讨与解读；或者是某一部作品，或者是几部作品，从而生发一些见解。有些论者观点与我相同或相近，有的过于宏观和片面，这或许与论者没有全面而整体地阅读史小溪先生的散文作品有关系。如果你不读他的《高原守望者》和《秋风吹过田野》这两个报告文学、随笔信笺札记集，你就无法全面地认识他。前者一半是报告文学一半是读书随笔，从这里你能领悟和体会到史小溪先生的散文思想；后者基本上是信笺札记，从这里你能体察到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赤子情怀。说真的，我读那篇从艺术角度来讲并不完美的《母亲，儿向你忏悔》时，泪流满面：“后来，邻居善良的阿婶向我叙说，你妈逢年过节常站在那个坡坂上了望，盼你归来。是的，我知道，那个坡坂留下她深深的脚印。那时他望远方的父亲，以后望齐鲁油田的大哥、柴达木军营的二哥，现在望遥远巴山蜀水的我。”她望完了父亲，望儿子。我坚韧的内心被这些朴素的语言击打得落花流水！
二
史小溪是1950年出生于革命圣地延安的，他和新中国基本是同龄。他的经历和苦难让他有足够的资历触摸和审视黄土高原及生育他的延安山川。他从一个“破产地主”的儿子成为了“文化革命”的对象，受尽折磨和耻辱。幸运的是一顶借来的贫农帽子，让他远走高飞，在巴山蜀水间用科学知识来治疗内心的创伤，用文学这个内心的情侣伴随他度过千百个艰险的日子。他这一去就是十三年。之后又回到延安，在《延安文学》从事编辑工作，现在是杂志的常务副总编，《西部散文家》名誉主编。
多年来，他笔耕不辍，著述丰硕，除了编辑杂志，伯乐一样提携文学新人外，主编出版了六十余万字的权威散文选本《中国西部散文》（上下卷），首次将西部散文以集团的形式走进文坛，他的专业眼光、宽广的视野将所有的西部精英一网打尽；他像一位久经战事的统帅，有王者的气魄，选本的意义在中国散文界来说，有总结经验，继续前行的里程碑式的意义。接着，史小溪又主编完成新时期30年：《中国西部散文精编》（四卷），160多万字，他将从更高的层面对西部散文进行一次全方位检阅，有继往开来之大势力。
史小溪是被不幸培养出来的，是从千万个被不幸打击而永不言败的一个，是从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走出来的对前路充满信念的桑格亚堤；他不幸福的童年成就了他文学的辉煌。这些情感的集中流露是在《遥远的家园》、《延河，远去的延河》等作品里。从中可体会到一个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同时，又隔着千山万水，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见面的悲愤心情。这让我想起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叶延滨的《老干妈》等一批人的优秀作品。博尔赫斯说艺术像是人类的童年，它表达的是感觉而不是结果。一个作家的童年在他一生中是至关重要的。海明威说，一个作家不幸的童年是一种幸福。你尽可以不相信，但中外文学史却说明了这一切。哥伦比亚的加里西·马尔可斯就是典型的例子，远在他的童年时代，他的祖国内战频礽，社会动荡不安，近亲婚配、社会暴力连绵不绝，政权更叠频繁，独裁统治甚嚣尘上，现实世界比想象的还要荒谬。这就使得他的作品里笼罩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是流浪、毁灭、战争、暴动、冒险、交媾、生育等等的影阴。因而，离愁和忧怨一直或多或少萦绕在他的作品里，它像肉体中的血液一样无法割舍。这是任何一个作家所无法逃避的。同样因为少年的不幸让史小溪的散文多了几分柔婉，让他更多地认识到人性的光辉。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暗无天日，总有月亮和星星在。对人类向善、向美、向真的坚信让史小溪度过了无数艰辛的岁月。
史小溪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不单他的散文写得精美上乘、大气，他的随笔、报告文学也是文采飞扬。读完《高原守望者》时，那些关于读书、交友、男女友情、海明威、与碧野老师的信、散文的思想……让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读完《秋风刮过田野》的时候，我内心那些阴暗的角落都被他温馨诚挚的情感照亮。《高原守望者》和《秋风刮过田野》教会了我们如何做一位纯粹而高尚的人，做一位有价值、有意义的人。史小溪像一位精神牧师在用自己高洁的品格来引导人们真诚、真实地活着，这是他散文精神里最昂贵的部分，是他散文地位得以确立的基础。他说“散文的内容就是心绪，就是灵魂，是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散文是裸露的灵魂和自我，它不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人生。”“要确立散文的思想性，势必要经历这样两个层次的努力；第一个层次是摒弃一切虚假，源原于主体的真诚……第二个层次是站在时代的前沿阵地，承担探索宇宙、时空、生命的使命，从容不迫地指导民族审美素质的提高……思想者不但要满腔热忱地拥抱自我，而且要满腔热忱地拥抱整个人类”（《散文，请赋予思想》）
中国有着极悠久雄厚的散文写作传统，所谓经、史、子、集四库中都有极为优秀的散文，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无法攀比。中国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喝着这四库全书的乳汁成长的，在骨子里有一种与散文难以割舍的情结，因此，散文这种文体在中国非常成熟，发展到当代，写作散文也就有较大的难度，在这个领域每向前走一步都得付出百倍的努力与汗水，甚至是血的代价。目前，散文面临的大都是平庸之作，或者深入故纸堆；或者书写个人的书房、生活、甚至是一些卑劣的小资情调；玩弄一些文字游戏；把个我远远地放于作品之外，成了一堆行尸走肉似的文字堆积。如作家格非的一篇小说《不过是垃圾》，仅仅是垃圾倒罢了，可恶的是它还宣扬一种不健康的、低级趣味的庸俗思想，贻害无穷。把散文的真实、真诚、人性关怀、张扬真善美、针砭假恶丑的品格丧失怠尽。有的钻进自己的内心那点小圈，脱离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靠经验写一些没有生活气息的僵死文章。
在散文界一片死气沉沉的时候，史小溪以其充满高原浓烈泥土气息，鲜活的生活味道，信天游般的苍劲、黄河万古奔流的开阔气势杀进文坛，给西部散文甚至是中国散文界带来了新的转机和发展方向。他说“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渲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沉重和苍凉。”（《陕北高原的流脉》）这就是史小溪的散文，是他为什么会被读者喜爱，为什么会被社会重视的终结原因。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也可以这样去理解：地域性和特色才是艺术的生命。这里的地域性不仅包括了物质的自然地理，更包括了非物质的人文、传统、习俗；这里的特色既有内容上的特色，也有语言表述上的特色，更有人性、人生、人类方面关照的特色。史小溪就是这样一位以信天游的形式歌唱黄土高坡有个性的散文作家。
三
说到他散文的具体篇章，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恢弘大气、才气四射与侠骨柔肠、温婉流利，热情与深沉，乐观与伤感同在、共存、并举。如论者所说“温情与豪气杂糅，刚健与柔婉共存”（《你是一条彩色的小河》李建军）。同时，如一条如月流芳、柔波明灭的小溪，滋润着两岸幽兰嘉禾；一条气势恢弘、涤荡着历史污秽的历史大河，承传高原文化，万古奔流。才气逼人，这是我读史小溪散文始终如一的感觉，他牵词用句时华丽与平实结合得恰到好处。如“壁韧对峙的壶口涧槽内，巨澜翻江倒海，惊涛喷涌嘶鸣，令人胆颤心寒。飞瀑洪流激起的数十丈水雾腾空而起，蒸云接天，箭雨沾人，顿觉天风海雨，晦冥迷离。”（《黄河万古奔流》）这些迷人的描写把壶口瀑布的神韵画出来了，特别是“嘶鸣”二字形象传神又生动气魄。这篇散文的结尾，作者说：“那个北方春季我要再来，我想，我的热血又开始澎湃……”多宁静而朴素，但对黄河壶口家园般的热情又没有减少。这就是散文高手的功力。这个功力还在于他散文结构上的鸿构巨篇。大篇章结构出了大文章，写一篇洋洋洒洒六千余言，且气势恢弘的万古奔流的黄河，一篇涵盖莽莽高原生活文化的陕北八月天，一篇黄土高原的精神流脉……这只有诸多名篇们的功力才能到达！史小溪这方面的代表作品《陕北高原的流脉》、《陕北八月天》、《黄河万古奔流》、《一片明朗高远的天宇》等，是构成他散文世界的主体结构。而他的短制佳篇就是他散文世界的细节，精美考究，毫发毕现。如“‘噗噗’！‘噗噗’！一种无穷的寂静在周围飘浮，使那声音更显得清晰。我辗转反侧，支起头颅细听，那声音便有节奏地一会儿欣悦一会儿隐微一会儿昂奋一会儿孱弱地径直奔来。”（《喙声永不消失》）这方面的代表作品如《野艾》、《喙声永不消失》、《冬天高原》、《月夜，夜莺声声》、《古寺梵音》、《遥远的家园》等等。史小溪散文往往是大篇高昂、奔放、开阔、热情、气吞万里如虎；短制常常是内敛、娓婉、沉郁、简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竟在他一个人的作品中以结构的不同而存在着，这种不同决定了史小溪散文世界的丰富与深刻，自由奔放与高雅广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