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里记载的人生三不朽是:立德、立功、立言。对我来说,“功”我可能无力夺取;“德”还是颇注重的,是个讲高尚道德清洁精神的人。并是个把品质行为看得很重的人。当然,立言、著书,肯定是我毕生所追求的。对物质,我也爱,不拒绝,(我也怕自己饥饿、沦落、流浪,乞丐一样)但同时是绝不会被物质所支配的那种人。在我阅世的思想正版上,总固执地认为:一个人一旦十分羡慕物质,沉溺于享乐之时,他被物质所支配所奴役的日子就不远了。所以,我把精神、文化人格的独立追求和自我完善,视为人生幸褔的根本。于是,我吃饱就行,虽然我也一直受着经济窘迫,可公允地说,我从未受到温饱的威胁。我很满足。我有时常调侃自己是“亚贵族”:川菜、京菜、粤菜、淮扬菜、内蒙酸菜、新疆大块羊肉、桂林竹笋、蓬莱莲藕,乌苏里江的沙丁鱼……虽非美食家,却都吃过。远比穷困农人、下岗工人要强。《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王勃的《滕王阁序》写到:“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我明白这些,所以,安贫乐道,崇尚简朴,珍爱每一粒米,早已由陕北贫困的父老们传给了我。我甚至更自信,人生要学会拒绝奢侈,只要自己对物质寡淡,精神上就会天马行空自由得多!
在我心灵的世界,始终贲涌着一种强悍蓬勃的力,尽管我明白别人眼中常飘过来的那种能察觉到或不易察觉到的讥嘲。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真的,这个世界上,除过高贵华美富赡优裕的物质外,还有另一种高贵神圣清洁美好的东西,那就是文化、艺术、科学、发明、创造、奉献、人文价值精神。比如李白、王维、苏东坡的诗词,司汤达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萧洛霍夫的小说,屠格涅夫、波德莱尔的散文随笔,以及贝多芬的交响曲音乐《英雄》,温森特·凡高的画《向日葵》,奥古斯特·罗丹的雕塑《思想者》……这些诗、散文、小说、乐曲、画、雕塑,它们的价值究竟该几何才是最公平准确的呢?8元?800元?8万元?8千万元?其实,它是一种无价而永恒的东西,它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和文化精神,这就是它的魅力和意义。
让我们在这样的时刻,读一下镌刻在巨型雕塑《自由女神像》基座上的那首美国女诗人爱玛·拉扎露丝的诗吧:
把你们那些人给我吧:
那些疲惫的人、穷困的人,
蜷缩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人,
在你们富裕的岸边遭到不幸遗弃的人,
把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流离颠沛的人交给我,
我在金色的大门口高举着明灯。
那艺术的力量是多么震撼人心啊!没有什么再能替代它的魔力!“自由女神”高举着自由、平等、博爱的明灯,呼唤那些遭受压迫苦难的穷人,指引他们走向幸褔光明。
这一点上,小陆,你这个南岭大山深处走出来的男孩,是会十分理解的。困苦艰难的生活道路,使我们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宏观上共识。有一天,如果有机会我们躺在一起,让我们再探讨这些平平淡淡的道理吧。
我不知你何时能自由,自由时,我来看望你,一定。那时,或者你到延安,到陕北,领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腊象”!你一定会心胸为之一展。毛泽东和中央红军所以能在这里生存、壮大,这里的人种、人骨、人气、民风民情,肯定有一种与众不同,这是毫无疑问的。那时我带你北上,纵穿陕北,到广袤的鄂尔多斯高原,到“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北大草野,你的意趣会丰富而高远。原来草原是如此辽阔!它与远近高低、横侧不同的岭南竟是两重天地。然后,热情好客的蒙古族朋友会为你唱祝酒词唱草原牧歌,将大碗大碗的美酒高高端在你的面前。这时,所有的龌龊你都会全部忘记……想起来,活着真好!我从来看不起精神脆弱的人,尽管我悲叹他们,尽管我年轻孱弱的22岁时在屈辱中也曾有过一次想到自尽的经历。也许在别人眼中我友善、平易、温和,可我的内心世界极为强悍,骄横、凝沉、坚韧。可以自豪地说,已完善到“固若金汤”的地步。我常想,我们要活着。道路尚远,要活出自己的人格色彩来,活出自己的生命质量来。
本来,人之一生,峰回路转、山高水长!这里重要的是,人之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顽强生存勇气,又经过风雨雪霜锤淬,那就会裂棉之威不减,擎天之势不弱!何况,生活中还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有利恢复,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隐来”。这就是从另一个角度在告知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辩证问题。
在未来,也许还会有诸多的难,但有人会为你温饱问题负责的。如果像我对物质的态度一样,又有书看,那日子事实上不也是有滋有味的吗,你说呢?
寄上几则复印件,可一阅。都是有品位的东西。所以寄几篇关于“牛虻”的资料,是我十分喜欢这本书。它虽非一流的博大精深名著,却是一本在我青少年时代真正给过我巨大心灵震撼的书!(因为爱这本书,我还买到了作家后来续写的《牛虻世家》、《牛虻在流亡中》并细读)如果说在我苦难的青少年时期,丹麦作家汉斯·安徒生的童话给了我真诚、善良、同情、博爱这些启迪,(如他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海的女儿》、《白雪皇后》,使我懂得了人间友善、真诚、心灵的洁净美好)那么艾丽·伏尼契所塑造的牛虻,则给了我巨大的坚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印象,那种宗教般贲张血性的坚强意志,顽强的战斗精神,惊人的忍受苦难的能力,是当时阅读的其他书无与伦比的。我曾给你及几位朋友摘抄过我最喜欢的《牛虻》中的一段话,并曾赠你《牛虻》及美国作家欧文·斯通写的凡高传记《对生活的渴望》,你忙忙碌碌的生意,也许把这些书疏惑了。我想,现在你该懂了,有资格懂了,也该知道我当年蕴藉的宏远深沉意义的启迪了。他们都是些张扬生命并为事业追求而殉道的人!那么,我就再抄一遍,为你:
绮达开始唱起那支匈牙利的古老民歌,唱的是一个人先失去了他的战马,然后失去了他的家,接着又失去了他的爱人。因而只得拿“在摩哈希的战场上,丧失得更多”的回忆来安慰自己。这支民歌是牛虻特别喜爱的歌曲之一,那猛烈而又悲哀的旋律,和那复唱句中的惨痛的斯多噶主义所给他的激动,是那些软性音乐从来没有过的。
绮达的歌声非常优美,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音调是清越而强有力的,充满了狂热的人生欲望。她唱意大利或者斯拉夫民族的歌曲是不行的,唱德意志歌尤其糟,但她唱起马扎尔族的民歌来非常出色。
牛虻听得睁着两眼,张着嘴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唱得这么好听。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啊——不要紧——!在摩哈希的战场上,丧失得更多……
解释一下:摩哈希,匈牙利的一个古战场,1526年、1687年曾在这儿多次发生激烈战争,死伤许多人。斯多噶主义,是古希腊一个哲学流派,主张人生必须淡泊、戒欲、忍受艰苦,用刻苦求知来抚平内心的悲伤。斯拉夫,即斯拉夫族,分布东欧诸国,如北部的俄罗斯,南部的另一支南斯拉夫。马扎尔即匈牙利的古称。
艾丽·伏契尼在这里把一种痛失之感表现得严竣、冷漠而凉入骨髓!
可以设想,一个人即使遭受许多痛苦、忧伤,甚至像那位失去战马、家园、爱人的不幸的人,可哪个又能与炮火硝烟血肉遍布、给成千上万的人带来沉重灾难痛苦的摩哈希古战场比呢?
年轻的牛虻,这个曾深受革命思想影响的比萨大学生亚瑟,由于轻信神父,祈祷时被引诱欺骗,无意中道出了青年意大利党人的秘密,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羞愧无比的他只身逃亡南美洲,开始十三年苦难的流浪……听这支歌儿,便是牛虻在南美遭受种种非人折磨后归来的事,也是他对满身伤痍痛苦回忆的自我麻醉。他从此再不言苦,脱胎换骨为另一个人,似一只飞来飞去的“牛虻”,狠狠叮在奥地利侵略者和意大利腐朽残暴的社会肌体上,立志要把祖国从被奴役和穷苦中解放出来。
《牛虻》中的“斯多噶精神”描写,影响了很大一批人。欧内斯特·海明威,这位因小说《老人与海》而在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其实早在他的《海流中的岛屿》长篇中就有类似的情节:它写了画家赫德森在穷困无奈中因富家女子引诱,而与第一个妻子离异。而后常陷入沉重的负疚中,深深怀念他贤淑善良的妻子的情景。后来他获悉他们的长子在空战中阵亡,又听说小儿子在一次车祸中和他的妈妈一起丧生,他痛苦孤独,把痛苦深深掩藏在心底,而挣扎着活着。
后来第一个妻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两个孤独的老翁老妪重温旧梦,海明威有这样一段描述:
“你不愿意提到他(指大儿子)。”她说。
“不想。”
“为什么?我想该谈谈。”
“他太像你了。”“不是说那个,”她说,“告诉我,他死了吗?”
“是的。”
他无动于衷,冷漠无奈,内心却深埋着沉重的苦痛和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后来就有评论家指出这类作品是“冰山”创作原则,只有八分之一的露出水面,而八分之七浑厚的冰山是在水面下的,它是不露出来的。甚至说他的高超的叙事技巧“冰山”风格,使别的作家和写作方式一败涂地。自然,这未免有点夸张过分失之偏颇,因为文学创作中各种风格和流派才构成了人类艺术气势雄浑而色彩斑斓的长河。但海明威寓意含蓄的“冰山”风格实在别具一种魅力。我们可以通过这些阅读经历知道,海明威在文学艺术世界,一定深受到这个爱尔兰女人艾丽·伏契尼的启迪。
小陆友,我想,无需我再罗嗦,智慧的你已足以深悟我说的每一个字之寓意了。是的,宗教般的顽强意志,常人不能忍受的非凡意志,那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必具备的,也是最起码的。人类需要一种顽强的意志,高尚的品格,伟大的精神!
曈曈元日,遥望南国,让我再次引用古希腊哲学家、诗人赫拉克力特的诗句:“太阳,太阳总是新的”……是的,灿烂的旭日会在南国北国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来的!在这样的时刻,我说,认识你,与你相交往来,真是一种机遇的垂青和幸褔啊!
你收到信,传统的大团圆春节也就将来到,我提前向你拜个早年:当除夕的爆竹在万家响起来时,那其中爆响的一声和四散飘曳的落红,是我在陕北向你送上的遥远的祝褔!
紧紧握手!
史小溪
2006年元月3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