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天。徐丽娟和往常一样，加完班，从公司大楼里出来，有些无精打采地走着。
无精打采不是因为加班。
徐丽娟所在的供应部门，跟别的部门有所不同。别的部门通常可以按正常时间作息，而供应部却常常要根据工程需要，随时供料、出货。或者，新的货源来了，一刻不能耽误，抓紧时间照单验收。周末徐丽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来公司加班，还有加班费。每个季度加班费累计清算一次，倒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徐丽娟情绪不佳是因为老范。
老范是公司食堂管理员，兼采购员。他三十多岁，因为总是胡子拉茬的，大家都称他为“老范”。有些男人喜欢让自己“胡子拉茬”，是为着一种性感。老范的“胡子拉茬”，完全跟不修边幅有关。几年前，老范的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留下一个男孩。老范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八岁了。按说，以老范的条件，再找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老范找对象的条件有二：第一必须是他看着顺眼的，他对她要有感觉。也就是说，女人的外表不能长得太差。这是外在条件。老范的前妻就是一个可伶可俐的女人，看起来甜美可爱。可老范没看住她，连孩子也没牵扯住她。虽然受到打击，老范还是初心不改，不肯轻易放低条件；第二是必须要对孩子好。老范认为自己的孩子听话，乖巧。虽然后妈不易当，可只要有爱心，也不是多难的事儿。有爱心，这是内在条件。
能满足外在条件的女人大有人在。现在的女人普遍变美，这是不争的事实。据说这除了跟美容业、服装业的迅猛发展有关外，还跟美女像随处可见也有关。经常看美女，自己也变得美了；能满足内在条件的女人也不少。贤惠，在中国女人这里是大有市场的。可是，能同时满足第一条件和第二条件的，似乎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一点，老范有着深切的体会。
直到徐丽娟重回公司。
徐丽娟在公司做清洁工时，老范是不记得的。徐丽娟倒是记得老范。徐丽娟很清楚地记着，有一回，老范拉了一车蔬菜回来，在公司后院里卸下。正好徐丽娟经过，手里还拿着清扫工具。徐丽娟当时笑着问老范：“在哪儿买的蔬菜？这么新鲜！”老范没搭腔。用徐丽娟的话说，那时候，老范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徐丽娟心里那个气呀！恨恨地想：老婆都跑了，你还牛！再找一个，还得跑！
可老范死活不承认这事。后来徐丽娟拿这事跟他论及的时候，他硬说当时他没听见她说话。徐丽娟不相信她响亮的嗓门他会听不见？分明是瞧不起她的！
当老范发现公司供应部多了一张新面孔，这面孔看起来还蛮有感觉时，他有事没事就往供应部跑。并且，他还打听到，她是一位老姑娘，没结过婚，没有拖油瓶。他跑得更勤了。可徐丽娟拿老范当空气。她把眼睛长到头顶了。越是这样，老范越不泄气。徐丽娟麻雀变孔雀的过程，老范已了解得一清二楚。老范就不相信，徐丽娟你还能傲到哪里去！
徐丽娟还真没有傲多长时间。老范用小恩小惠就收买了她。
每次外出购物，老范都带些零食回来。比如，一包新鲜的草莓，几个火龙果，一包话梅。徐丽娟出货验货，经常要到后院去。那也是老范常去的地方。老范趁人不注意，将零食塞给徐丽娟，还说：“贪污的，别揭发我啊！”是不是他贪污的，这无从查起，可他这一招确实管用，每一回他把气氛搞得挺紧张，徐丽娟只好紧张地把零食藏起来。仿佛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俩人关系最近，有点像在国统区搞特务活动似的。
一个人的时候，徐丽娟把零食拿出来。她放一颗话梅在嘴里，慢慢品尝着，心里也慢慢地百感交集。从小到大，徐丽娟基本没吃过零食。家里有点好吃的，都尽着弟弟妹妹吃，或者留给父母吃。徐丽娟本人什么时候单独享用过零食？现在，这些美味全是自己的，是别人挖空心思送给她的。徐丽娟的感动，是从胃里开始的。
再后来，老范塞给徐丽娟的，不是零食，而是电影票了。
俩人去看了两场电影。
老范这个人，徐丽娟也仔细权衡过。以前，虽然他心高气傲，可那时候，自己确实配不上他，也不能全怪他。现在呢？老范本人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他的那个拖油瓶。后妈不好当。可自己心眼好，以心换心，那男孩也不该是大问题吧。何况，等以后结了婚，自己再生一个，日子也就安稳下来了。这样想着，徐丽娟心里踏实了。她决心，一定跟老范的儿子搞好关系。
徐丽娟过生日时，老范请她在酒店里享用烛光晚餐，徐丽娟一感动，把决心跟老范说了，老范一激动，绕过桌子，霸道地抱住徐丽娟就亲。害得徐丽娟那天晚上翻来覆去的，一宿都没睡好。
周六，徐丽娟来到老范家，看见老范家乱得，快比上狗窝了。徐丽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老范要外出办事，正好把儿了小范范托付给徐丽娟。徐丽娟看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怪可爱的，也不禁喜从心来。
小范范一个人玩拼图，他冷眼看着徐丽娟来来回回地忙着，把床单被套都拿到卫生间洗啊洗，他知道，这个女人，和从前的某些女人一样，想打入他们家了。小范范冷笑。
徐丽娟把衣服洗好，又开始拖地。小范范跑到阳台，从一只空花盆里挖出泥巴来玩。
徐丽娟收拾好家，额头已冒出热腾腾的汗了。她想起来，阳台上还有几盆花要浇，她随手拿起一只洗手盆，装满水，端到阳台。
阳台上有一只高高的花架，分两层，分别摆了几盆花。老范喜欢养花，他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可养花是需要付出精力的，老范常常连自己的胡子都忘了刮，更别说给花浇水了。所以那些花长得实在不旺相，有点弱美人的味道。花盆里的泥土，有的已经干裂开缝了。徐丽娟踮着脚，使劲够着花架上层的花盆，小心倒水，唯恐把水洒出来。
小范范头也不抬地玩泥巴。
徐丽娟一边浇水，一边对小范范说：“乖小子，玩泥巴多脏，快去洗洗手！”
小范范不吭声。
徐丽娟就扭头看他。结果，她看到的，不仅是小范范，还有那些洗过的床单被套，在向外的一面上，全抹上了泥巴的手印！徐丽娟一惊，一气，一分神，盛水的盆子失手掉下来，半盆水洒在了小范范身上。
小范范冷不防地淋成了个落汤鸡。
小范范成了个小斗鸡。他站起来，抓住徐丽娟的衣服，用头拱她的肚子：“你个坏女人，敢向我泼水！”
徐丽娟眼里还映着一个个泥巴手印，又被小范范拱着，气愤难平，她使劲推他，可推不开，一甩手，“啪”地，她赏给小范范一个耳光。
老范就是在这时候进屋的。
徐丽娟和老范的事，就这样黄了。
黄了也就黄了吧。徐丽娟想，那样的儿子，以后也很难相处。徐丽娟在心里，也放下了老范。
徐丽娟没放下的，是老范的那些草莓，火龙果，话梅……还有烛光晚餐。她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用心。她觉得老范人实在不坏，她很想找个机会，跟老范道个歉，她打他儿子是不对的。可那天也是事出有因。她很想说明一下，她不是故意向他儿子泼水的。她还想告诉老范，他儿子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可老范再也不给她机会了。
那天老范见儿子被打，气得双手颤抖，指着大门，对徐丽娟说：“出去！”徐丽娟当然头不回地走了。
可徐丽娟认为，她和老范之间，未必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她是多么冤枉啊！
今天徐丽娟在后院验货。老范也在后院卸货。有几次徐丽娟想跟他搭讪，可老范又拿她当空气，把眼睛长到头顶上了。
从公司里出来，徐丽娟郁闷地走了两站路。
她在公交车站点停下，等101路车。101路车来了一辆，离去，又来了一辆，又离去。公交车司机好奇地看着站点处的那个女人。她目视前方，凛然不动。
直到陈铭浩到来。
陈铭浩按喇叭，打开车窗，喊：“丽娟！”
徐丽娟回过神来，有些惊喜，有些结巴：“陈，陈总！”
陈铭浩说：“想什么呢！上车吧。”
徐丽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了，陈总，我要回家！”
“知道你要回家，我顺路，带你一程。”
徐丽娟有些恍忽地上了车。这宝马车就是好啊！好在哪里她说不上来，她觉得车前面的一个红色小挂缀就好看得不得了。
徐丽娟还在心里暗暗后悔，刚才在公司楼下的站点等车就好了，这样，公司里的人全看见陈总载着她了。老范也看见了。看看谁的眼睛再长到头顶上！
徐丽娟不知道的是，如果她在公司楼下等车，陈铭浩是绝对不会带上她的。徐丽娟的心态他很明白。上下有别，他并不想在公司内混淆这个界限。
徐丽娟很想找点话说。可说什么好呢？问问畅畅学习怎么样吧？不妥！她知道陈家对妹妹的家教非常满意，这样说好像故意卖弄似的；说说公司新开发的楼盘吧？不妥！这好像不是她所能讨论的……想了一会儿，徐丽娟说：“陈总，你的车真漂亮！”话是由衷的，陈铭浩微微一笑，回应：“是啊。”他回应的语气，像是反问，又像是感叹。徐丽娟觉得无话可说了。
陈铭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为徐丽娟和徐丽珍这两姐妹。
徐丽娟是位好职工，这一点，他心里是有数的。她工作认真，敬业。验货时，有时能认真到偏执的程度，以至于供货方常常对他抱怨不已。她的性格也是耿直的，耿直到不打弯的地步。
徐丽娟的这些特点，徐丽珍身上都有。不同的是，徐丽珍能把这种耿直，做到另一种境界：含蓄地耿直——既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又能让他人接受。
有关徐丽娟和老范儿子的故事，陈铭浩听说过，当时他当成笑话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马上想到，跟老范儿子相比较，畅畅的刁钻狡猾只能在其之上，可徐丽珍却能很好地收拢她，让她乖乖地听话。这并不是说徐丽珍多么圆滑，相反，她也相当地耿直与善良。相同的人性，却有不同的表现与效果。这样想着，徐丽珍在陈铭浩心里，又加重了分量。
陈铭浩很想问问，周末你妹妹在家干什么？不过他没有问出口。刚才在公交车站点处看见徐丽娟时，他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想他很快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陈铭浩刚从飞机场回来。他去送父亲的一位老战友。当年，他父亲创立公司的时候，几经挫折，都是这位老战友从中周旋帮忙，才走出困境的。这位老战友，对陈家有着知遇之恩。前几天，这位老战友从外地来威市叙旧，今日离开，陈铭浩送行时赠送了丰厚的礼物。准备礼物时，不知怎的，他多买了一份。刚才看到徐丽娟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份多余的礼物，该送给谁了。
徐丽珍。是的。前些天，母亲把一份不薄的红包送给她。徐丽珍坚决不收。她坚持自己是来帮忙的，还说学校不让办补习班，如果学校知道她在外创收，是要受处分的。学校当然不会知道，这也只是她的推脱之辞。可她这样说，母亲也不好再坚持了。母亲告诉陈铭浩的时候，还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徐老师不准备教畅畅了？又问，以畅畅现在的成绩，不再补课是不是也可以了？陈铭浩告诉母亲：课还要补下去的。陈铭浩想象丽珍推辞收红包的情景，脸上一定红扑扑的，他想到一个词：清水芙蓉。
走到一个路口，徐丽娟说：“陈总，我在这里下吧。”
陈铭浩说：“不急，再往哪儿拐？”
徐丽娟想到自己居住的小区，简陋陈旧，摆摆手：“我在这里下就可以了，别再送了。”
陈铭浩坚持要送她到家。
车子拐进一片老楼区，慢慢驶到徐丽娟家楼下。锃亮的宝马车在这片老楼区里，分外显眼。不少路人停下来，看着车子驶进，停下。徐丽娟很不过意地说：“到了，陈总，谢谢了！”又客套着说：“你不下来坐坐？”
她没想到陈铭浩点点头，说：“好。”
陈铭浩下了车，从车后座里拎出两个礼盒。在邻居的目光中，跟着徐丽娟走进家门。
徐丽娟一进门就喊：“妈，陈总来了。”
徐母从房间里出来，她并没有意识到到“陈总”是谁，只知道家里来了客人。来人气宇轩昂，气度不凡。她顾不上多想，忙着让座，泡茶。
陈铭浩坐下来环顾。房子不太，房间却不少，一个一个的房间很像一只只鸽子笼。墙壁的白灰有些脱落，家具再简单不过。其中一个卧室的门紧闭着。是徐丽珍在里面吗？她为什么不出来？
徐丽娟端上茶水，说：“陈总，您喝茶。”
陈铭浩看了看茶杯中飘浮的茶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微笑着，说：“丽娟，别客气，坐吧。”
徐丽娟坐在陈铭浩对面，很拘谨，好像她坐在别人家里一样。
陈铭浩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丽娟说：“还有个弟弟。今天和丽珍一起出去办事了。”
原来徐丽珍不在家！陈铭浩心里很失望，好在礼物送来了，也不算白跑一趟。他站起来：“我还有别的事，丽娟，我要走了。”又对徐母告辞。
徐母客气地挽留：“不喝口水再走？”
陈铭浩摆摆手，走了。
徐母和徐丽娟查看陈铭浩带来的礼物。礼物的包装高档精美。徐丽娟看着，忽然叫出来：“干海参？妈呀！还有这，深海对虾！”
徐母疑惑地看着徐丽娟，醒过神来，问：“这就是你们公司的陈总？”
徐丽娟点点头。
徐母问：“这是你们公司分的福利？”
徐丽娟否认。
徐母摇头：“不妥！快还给人家。”
电光石火间，徐丽娟明白了，她喊：“妈呀，这不关我的事，这是丽珍的事。”
徐丽娟又拿起礼盒端详，欣喜地说：“妈，这干参，最适合你吃。”想了想，感叹：“咱们家，真是没白供养丽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