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感情如果真要回忆起来,应该可以追溯到十四岁的那年吧。
正正是那年夏天,太后让韩知礼做了个不大不小、跑前跑后的女官。上朝的第一天,她在宣武殿内走了三圈,等了两个时辰,愣是没找着楚桓去哪儿了。空荡荡的大殿装饰得恢宏雄浑,四周是垂着手的内监宫女,头埋得低低的,对她的作为不闻不问,像一排排哑巴人佣。
她找得累了,干脆不管这个游手好闲的皇帝到底在何方,悠闲自得地在御书房内找了张桃花心木的椅子,坐在上面两眼一闭,立马打起了瞌睡。
韩知礼仿佛是个永远睡不够的人——至少她自己是这么以为的,不论是戌时还是亥时入睡,第二天都是疲倦的样子。幼年时太医来诊过,说是什么“上火脾虚需多补”,吃了一个多月的苦中药也不见得好,后来慢慢地韩越也不怎么把这事情放在心上,韩知礼也就随它去罢了。
结果,这个多年来除了困扰她自己以外的小毛病,终于困扰到其他人了。
韩知礼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快要把头伸到旁边木桌上的白釉瓶里面了,手臂被压得发麻,舌头僵硬,口干舌燥。她尝试着扭了扭脖子,撕心裂肺的痛让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你扭到脖子了。”一个平和的男声说道。
韩知礼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她忍着剧痛迅捷无比地转过头去,望着屋里忽然出现的男人。当朝天子穿着玄色交领直裾坐在宽大书桌后,眉宇大气,眼眸沉黑并无笑意。透过窗棱的天光落在他的脸庞上,让肤色呈现出不同于书生般白嫩的、而是属于练武之人的小麦色。
“皇、皇上……您,您万安……”她僵硬地笑着起身行了个不标准极了的礼。
“没关系,把书房当成自家好了,不必这么拘礼,”楚桓摆了摆手,面容温和,“反正你也这么干了,不是吗?”
韩知礼埋着头不敢顶嘴。“臣女知罪。”
“好了好了,你睡都睡了,我不想计较那么多。”楚桓自进屋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稀薄如晨间雾霭。“听说你是新来的女官?”
“是的,太后娘娘说——”韩知礼回道。
“我不想听太后说了什么,”楚桓凝视着她的眼眸,“叫什么名字?”
“韩知礼,知书达礼的知礼。”
“好名字,不愧是韩家嫡女。”楚桓话里话外听不出到底是赞许还是嘲讽,伸手一招她前来。“听说你很会下棋,来,帮我磨墨吧。”
韩知礼咽下了满腹牢骚,尽量优雅地缓步上前替楚桓研墨。墨里加了点香料,随着研磨慢慢散在了半空中。楚桓挽起衣袖拿过一本搁在最上面的奏折,抖了抖翻开来阅读。
韩知礼盯着手下渐渐晕开来的圈圈墨汁,阳光倒映着形成一个跃动的斑点,她端详着那个莹莹的光点,酸软的手臂一个不留神便泄了劲,紧捏着的手指一松,“啪嗒”一声轻响,墨汁四溅。
“皇、皇、皇上息怒!”韩知礼立即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跪下来道歉。
楚桓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衣袖对着光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查验着。过了许久,他轻轻哼了一声,斜着眼瞟了韩知礼一眼。
“没多大事儿了。真笨,还要朕教你吗?”
他没好气地把韩知礼从地上拽起来,扶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着,皱了皱眉。
“你是我御前的人,别动不动就跪,丢的可是我的脸,知道吗?”
韩知礼乖巧地点点头。温热顺着楚桓的掌心贴着自己的手臂传来,夏天的女官服饰用料轻薄,她甚至感觉自己能感受到楚桓的手掌的凹凸起伏。
两年间,每当韩知礼想起楚桓说的话,仍未曾知道他到底抱着一种怎么样的口气和想法。而后楚桓真的没让她跪过,无论是对着太后还是皇后,亦或是他自己。少不更事的女儿心思把这理解成某种疼惜,韩知礼想,或许她对楚桓的感情并非“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白头偕老,而更像兄妹携手并肩共进的依赖。
她永远不敢把这些心事表露出来。偶尔趁着月色明朗的夜晚,南天星群隐隐发亮,她便向传说中的那样朝着一颗莹蓝色的星许愿,愿神话故事中护佑姻缘的贪狼赐她一个好结果,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