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坐火车去看一个男孩。那年我刚上大学,十八岁。我买的是一张六十五块钱的硬座票,要在火车上待上整整一夜。一夜之后我到了天津,坐由火车站始发的最早班公交车,到他的宿舍楼下等。那时候操场上有薄雾,路灯都还没有熄灭。我手里握着一瓶冰凉的鲜橙汁,坐在我的行李袋上,数着他宿舍楼外每一个窗口晾好的衣服。
衣服有暗蓝、深白、银灰等很多很多别的颜色,我的肚子很饿,但是不敢走开。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间宿舍,我只想看到他出早操的样子,我只想看到他满脸惊喜地跑过来喊我单嘟嘟。
其实来看他之前我已经不胖了,我没有刻意减肥,只是每次路过以前总和他一起去的小吃摊,都不太有什么胃口了。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嘴馋那些街边小吃的时候,一定不会再要人陪。我怕很久以后我还会回想,想起那些被一口一口吃掉的甜蜜时光。
那天早上的雾一直没有散,后来天就开始有点要下雨的样子。宿舍门楼里陆续有学生出来,有的去晨跑,有的去早读。他们不像我这么担忧天色,假如有大雨要落,他们就赶紧缩回被窝。但只有我,等到所有路灯都已熄灭,等到那个早晨逐渐荒成深秋的衰草。
没有人知道,在我十八岁这一年,在他未曾醒来的圣诞节清晨,来过他的城市,又悄悄走掉。我是没有自信的女孩子,我幻想过一万次表白,却害怕被一句话打败。
那天我一个人拖着行李,去他学校的东门外吃了一次蘸酱麻花。我想起他跟我讲过的很多趣事。他的话题总离不开学校东门外的蘸酱麻花,也离不开一个吃蘸酱麻花时认识的有趣女孩。走的时候我想原来我这一次坐火车,只不过是为了在他的城市、他的校园、他的话题里,给自己留下这一段不长不短六小时的回忆。
我想青春就是这样,两夜的车程,大过六小时的停顿。假如那些深埋在我心里的爱,他不曾知道,那么我相信,那片操场上的薄雾、那棵曾倚靠过的大树、那一盏盏熄灭的路灯、那窗台外暗蓝深白的衣服,还有那一列穿过夜色通往他城他心的火车,它们,一定都知道。
我远远地看见我的华尔街情人朝我奔过来,却永远也奔不到我身旁了。
爱
文/贝拉
我,像一棵树那样伫立着。月光久久地落在四周那片燃烧的枫树林,我不禁热泪盈眶。
风吹树动时,那飘落在帐篷上沙沙作响的枫叶呢?气垫床上,红毯子,那拥卧在一起缠绵不已的情人呢?
都去了哪儿?都去了哪儿了呢?
在梦幻一般的枫叶丛中,我远远地看见我的华尔街情人朝我奔过来,步履如风,像摇曳的草,那么轻松而优雅……
却永远也奔不到我身旁了。
是的,我感到自己那双套在船形鞋子里的脚似乎被河水淹没了,我的脚尖碰到了河床的底端,触摸着那流沙般的爱情岁月……
妈妈我想……“想”字下面被土埋住,扒开土,是一个“你”字。这个字被埋在被雨水冲下的土里。
碑后面的字
文/鲍尔吉
在额尔古纳的野地,我见到一块特殊的墓碑。
树叶散落乡路,被马车轧进泥里。枝条裸露着胳膊,如同雨水中赶路的精疲力尽的女人。这儿的秋天比别处更疲惫。行路中,我被一丛野果吸引,桔色的颗粒一串串挂在树上,像用眼睛瞪人。我摘下一串看,正想能不能尝尝,脚下差点被绊倒。
——一块墓碑,埋在灌木和荒草间,后边是矮坟。
碑文写道:刘素莲之墓。
荒地之间,遇到坟茔。我想不应抽身而走,坐一会儿也好。这就像边地旅行,见对面来人打招呼一样。坐下,不经意间,看到水泥制的墓碑后面还有一行字:
妈妈我想……
“想”字下面被土埋住,扒开土,是一个“你”字。这个字被埋在被雨水冲下的土里。
我伸手摸了摸,字起凸,是用小学生涂改液写的。字大,歪歪扭扭,如奔跑、踉跄、摔倒。写字的人也像小学生。
我转过头看碑正面,死者生卒年代为1966-1995,活了29岁。碑后写字的人该是她的孩子。
这么一想,心里不平静,仿佛孩子的哀伤要由我来担当。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孩子多大?我想,她如果死于分娩,孩子也没什么大的悲伤,但不像这个人的情况。孩子分明和母亲度过了许多日夜。母亲故去,他在夜晚睡不着的时候,特别在黄昏——人在一天中情绪最脆弱的时候,常常想到母亲。
儿时,妈妈不在身边,我特别害怕呼啸的风声,和树梢夹缠,一阵阵起伏不定;害怕不停歇的夜雨;害怕敲门声、狗吠和照明弹——那时老有人放照明弹。
现在这个孩子比我害怕和忧伤的事情会更多。我和母亲仍然生活在一起,他的母亲远行了。在节日,在有成绩和挨欺负的时候,或者不一定什么时候的时候,他都要想起母亲。我仿佛看到一双儿童的眼睛,泪水沿着眼眶蓄积,满满的,顺眼角流下。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写下:
妈妈我想你
“你”字被土埋住了,让人心惊。的确,“你”被黄土永远埋在这里,这是孩子的家人早已知道却谁都无奈的事情。
我想的是,这几个字力量多么大,把一个人身上的劲儿都卸掉了,对我来说,仿佛如此。
人常说,颜真卿《祭侄稿》字含血泪,说书法家心境和艺境相合之时的惊心动魄。还说司马迁、方苞的文字含恨如石。墓碑后面的这句话,其孤兀也足以把人打倒。
如今词语泛滥,换句话是到了一个不尊重语文的时代。人们在使用汉字——不需要交费、不需要限制——的资源时,尽量挥霍、歪曲、作假,这在网上和官样文章中随处可见。然而尊重文字的人还在,视它为心声,写字的时候会流泪。刘素莲的孩子正是流着泪一笔一笔写下这五个字。有人这么写字,是汉字的福气。
忧郁苦闷的日子一天一天挨了过去。湿透的紫菀,顶梢更加下垂了。一滴雨水,从最低的那一片花瓣上滚了下来,正要滚下来时,雏燕听到雨水叹了一声:“噢,累死我了!”
母亲的眼泪
文/[保加利亚]卡拉利切夫
一场细雨,淅沥淅沥。院子里,黄树叶儿熠熠发光。藤上的大葡萄膨胀了,肉鼓鼓地简直要绽裂的样子。紫色的花朵把紫菀压得低低的。紫菀花下,一只破坛子在落叶中滚动。栖息在坛底的一只雏燕,又是寒冷又是伤心,缩做一团,瑟瑟发抖。她孤苦伶仃,两个姐妹已经南飞,妈妈,亲爱的妈妈,也已经远走高飞,飞向温暖的地方。又湿又冷的夜晚,谁能给她以温暖呢?她在坛底孑然一身。她们离开了她,因为她身残,飞不动。那年夏天,她们栖息在屋檐下,房子突然失火。母亲赶回来抢救,但为时已晚。一颗红红的火星飞进巢穴,烧伤了她的翅膀。那时她刚呱呱坠地来到世上,全身赤条条一丝不挂,顿时感到阵阵剧痛,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在一个新的巢穴,母亲低垂着头坐在边上,心情十分悲痛。她想抖动一下翅膀,但不能够,因为左面的翅膀已经烧伤而萎缩了。
夏天过去了。葡萄的颜色变深了。院子里,紫菀上的蓓蕾绽开。电线上站满了燕子,看起来像一串串黑色的念珠。他们准备远走高飞。
一天,母亲把残废了的雏燕带到院子里,说:“亲爱的孩子,我们今天要南飞了。你飞不了,只得留下。那儿的坛子里,我用羽毛做了一个柔软的床铺。这就是你的窝。饿时你可以出去吃点东西。院子里水果比比皆是。待到春天来临,我们再回来找你。”
“谢谢,妈妈,谢谢你的安排!”小燕子凄然说。为了掩盖眼泪,她把头扎进了母亲的翼下,沉默了片刻……
她们飞走了!
忧郁苦闷的日子一天一天挨了过去。湿透的紫菀,顶梢更加下垂了。一滴雨水,从最低的那一片花瓣上滚了下来,正要滚下来时,雏燕听到雨水叹了一声:“噢,累死我了!”
“你从哪儿来?”雏燕好奇心旺盛。
“噢,亲爱的,亲爱的,我远道而来。我从大洋来。我生在那儿。我不是一滴雨水,而是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谁的眼泪?”雏燕急切地问。
“一位母亲的眼泪。我生命的故事十分简短。九天以前一只巨大的远洋轮船的桅杆上,栖息着一只燕子,它疲惫不堪,眼泪汪汪。我就诞生在悲伤忧愁的燕子的右眼里。狂风大作。大洋怒吼。燕子用微弱的声音对风说:‘风兄弟!你周游世界,去保加利亚时,请停留一下,看望我那孤苦伶仃的孩子,告诉她,黑雄猫就在院子里徘徊,躲远一点。我走时忘了告诉她这件事。告诉她我悲痛欲绝……’‘你孩子在哪里?’风问。‘我把她留在院子里一只破旧的坛子里,那儿种有紫色的紫菀花。’燕子话未说完,我就从她的眼里滚了出来。风逮住了我,带着我环游世界。我已旅行了九天。片刻之前我落到了这朵花上。真是累死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滚下去睡一觉。”
雏燕听痴了。她迅速站了起来,张开嘴,吞下了那滴昏厥过去母亲的眼泪。“谢谢,亲爱的妈妈!”她低声说道,躺到羽毛床上,睡着了。眼泪给了她温暖,她似乎又蜷缩在母亲的翅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