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甘坊,到三年级留级,除了在乡下外婆家待过一阵子,从没离开过,在那里开始了对人和世界的最初认识。后来妈妈调到其他粮管所工作,虽然只在本县范围,也因环境的差异感到困惑。常有人问我:“这里跟甘坊比哪里好一点?”来测试我的智商,甘坊是山区,当然不值得留恋,不过所谓新地方,也只是巴掌大的小镇。人就是这样,总是瞧不起哪怕比自身只差一点点的东西,听了我的回答后,他们会发出善意的笑声,武断地评价,孩子有一些恋旧,过一阵子就好了。其实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孩子自有孩子的道理,总不因大人的现实摧毁他们的梦想,也不因大人的痛苦抹杀他们的忧伤。
回忆童年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就像最愿意给别人看的照片,往往是两岁前光着屁股一丝不挂的写真集。不用担心别人用小时候的经历作为现在行为的注解(当然,少数伟大的传记家除外),成帝业者大可不必从那时开始修饰正史。年少时无知的坦率、幼稚的幻想、最初的伤心,透过长长的时间后去观察,就像张望亿万光年外的星星,看不到寒冷孤寂,只显出梦境般的美丽,这些往事褪尽当初的突兀和压力感,留下的全是温和动人的回忆。
一描写童年,心中总是难以抑制的冲动,笔不听了使唤,像小男生给梦中女孩写信般的热切与笨拙。有些事情像昨天一样清清晰晰在眼前,几乎可以摸到闻到,刚闪现一个片断,另外几个片断接踵而来,形成不了合理的逻辑。我的工作,不是植物学家做的完整标本,根、枝、叶全面的展开,我只是拿起记忆的小刀,在陈年往事的树上,采集下叶片,整理风干后,做成夹在书本里的书签。有两种事情,主人公说得津津有味,旁观者听得直打呵欠的,一种是恋爱经历,一种是童年回忆,我只有事先警告,尽量克制多余的臆想,免得下起笔来,在自己是“忘了我是谁”,读者却是“你以为你是谁”。
甘坊没有山区的寒酸气,却有一种古雅的大家风度,山明水秀的景色,和善可亲的人们,淳朴好客的民风。石塔、拱桥、牌坊都印证了年代的源远流长。正街两旁都是些木质阁楼,虽已破落,仍不掩当年的气派,中间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高高低低的,不知经过多少年烈日暴雨的侵蚀,经过多少脚步的消磨,才会形成如今的样子。粮管所门前有一棵很老的树,听说掉一根枝丫就要死一个人,当时看到这怪模怪样的树,真有几分敬畏。墙上随处可见“农业学大寨”类的字样,以及彩绘的工农兵形象,那时美女俊男的标准,一律是浓眉大眼、威武刚强,工农兵也不例外,只是较普通人脸色红润,身材粗壮罢了。粮管所有一只大铃铛,晚上七八点钟,用来召集大家开会学习,当当的声音特别刺激耳膜,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伙伴,是非常寂寞的,去会议室,只会打瞌睡,没有其他有趣的事。有一把油纸蒲扇,上面画着一群工农装束的人一齐愤怒地指着一个跪着的人,题为“打倒纵火犯”。指的人豪气冲天,被指的人委琐可笑,政治波及艺术,这本是历史的一贯作风。艺术家处理得过于夸张了,连我都能从相貌上判断好人和坏人。对那个时代总体上的印象是单纯而有朝气,这使以后八九十年代心态的走向,经历了比其他孩子更多的斗争与挣扎。
甘坊像个市镇,又像个大乡村,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和游子梦中吟唱的小桥流水人家。菜园边篱笆上的牵牛花的颜色很美,尤其是清晨去看的时候,淡淡的、非常清新,那种颜色,在雍容华贵的古典画中找不到,在梵高的印象画中找不到,只有读了“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才感觉出来的色调。对于我来说,自然真是够仁慈的了,蚂蚁、麻雀、螃蟹都带来许多的快乐。每当对某件东西厌倦的时候,总会有另一种游戏来替代。如果有天赐便有天敌,大人可算得上是天敌了。一天玩到晚,一身脏兮兮的回到家中,少不了挨上几句臭骂,可是第二天,又把这些教训抛到脑后,重新开始乐而忘返的游戏人生。夏日夕阳下的稻田,成群的蜻蜓振动翅翼在空中飞翔,余光照在薄纱似的翼上发出迷人的光芒,我们找来竹条,去抽打成群的蜻蜓,被打中了便失去平衡,打转样的坠落下来,被装入瓶中,这些战利品免不了第二天死去。
我出生后不过几十天,一直昏迷不醒,打了几天吊针都没用,妈妈急得不行,把我抱到一个私人中医诊所,用土法“拔火罐”的方法,吸去体内的寒气,由于方法不当,至今腹部还有一块铜板大的圆形疤痕,当时效果不是很显著,后来又放回到医院,很多天才好起来,我差点只和这个美丽的世界打上个照面。到底是中医还是西医发挥的作用,至今不是很清楚,所以我的顺利生还,是应该感谢佛祖还是上帝,现在也还没着落。身体压抑生命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初中。那些时期,妈妈总帮我冲鸡蛋,并且强迫吃不愿吃的猪肺,其他人也尽可能地找来动物的各类肝脏,用着各种方法来增强我的体质。药罐和医院的气味,在记忆里刻骨铭心地存在着,病恹恹的感觉,从来没有彻底地摆脱过。多年以后,看到郑智化对满是药味童年的回忆,很有些感触。
为了补偿身体加给我的痛苦,家人总是特别的照顾和依着我,我的任性和蛮不讲理,就在那时形成。有一回粮管所全体人员照相,妈妈开始抱了别的小孩,我很不高兴,一赌气不照了,妈妈和别人怎么劝都不听,提出各种妥协方案也被我一一否决,后来妈妈也生气了,由我一边去,不再理睬。照片冲洗出来,有人压在玻璃板底下,大家趴上去看,像孙悟空在生死簿上勾去名字一样,一个个找了半天,奇怪为什么没有我,当时看到这张照片,多少有点后悔。如果照片能把一切的一切留住的话,远处暗红色的门后面还有一个小孩,正在偷偷地看着别人的背影。
在甘坊交过三个朋友,其中一个叫胡小毛,说起来,可以算得上是我童年的闰土,办法多,鬼点子多,会很多游戏,不全是学校和电视台教的文绉绉的那种,常常有一点“性本恶”味道。比如吃饭,我们喜欢端了碗,像外交家举办晚宴一样,各路人马必须到齐。院子里堆满沙子,他教我们怎样挖沙坑,用细竹片撑起来,然后上面罩一张纸,再铺上一浅层沙子,突然一看很难发现,然后千方百计地引晚来的人踏上去,有时别人狼狈地掉进去,饭撒得到处都是,就拍手,哈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有时晚上,一大群人叫着去外面玩,那时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由他带头,大叫一声有鬼,然后拼命往回跑,把门关上,掉到最后的往往吓得哇哇大叫,小一点的更是鬼哭狼嚎得厉害,大家又是拍手,又是哈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外面的吓得肝胆俱裂,才开门放他进来。他就是我们的领袖,每种游戏都百玩不厌,吃亏是自己时,也还是照玩不误。最让我感念的一件事,是他帮我报仇。有一个邻居的小孩,跟我年纪相仿,仗着有几个哥哥,加上在家又是老小,娇惯得厉害,经常有意无意挑逗我,使我吃了不少亏,一直想找他打上一架,以解心头之恨。他知道我的想法后,就怂恿我,说如果他哥哥来,帮我挡着,你们两人一对一,这壮了我的胆,结果把他骗到后面菜园里,狠狠修理了一顿,出了一口恶气。现在的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被生活的压力打磨去了不少小时候的锐气。
第二个朋友,叫二毛,不过是小名,大名我忘了。他有个弟弟叫四毛,结巴得很厉害,有次下雨,在院子里大叫:“快收衣裳,落‘鬼’了!落‘鬼’了”,后来一下雨,大家就逗他:“四毛,现在是不是在落‘鬼’了!”他经常被气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最后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二毛很会做玩的东西,有一天傍晚,二毛和他哥哥大毛,向我们表演刘德华要拜师学艺的变脸绝技,跟电视里的手法差不多,一扭头一个造型,一扭头一个造型,全是京剧的脸谱,画得很精致,让我佩服极了,连看了十几遍都不觉得厌倦,可是问他怎么回事,总也不跟我们说。有一段时期,我立志要把身体练好,就和二毛约好每天早上跑步,早上六七点钟,二毛就在窗子边敲玻璃,把我叫醒,然后一起跑到拱桥边,玩上一阵子再回来,这样锻炼坚持了很久。妈妈很鼓励我们,如果不是他,我很难坚持下来。后来他父亲先调离了甘坊,以后就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