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想把卑微与速朽隐藏到深刻与伟大中去，就像把人性的渺小隐藏到标志地位的徽标、象征权力的宏伟建筑、繁难复杂的仪式中去，那是人类给心灵建筑的一所华堂，用以避风挡雨，防止曾数度可能堕入到虚无中去。可是所有的铺设，都不如痛苦给我们更能产生神性的想法，唯有痛苦降临，会使我们感知人性还有上升的空间，“我们会痛苦，难道还算渺小吗？”人类发出质问，人类受了痛，挨了苦，脚踏到了实地，便会想到斗争反抗，认识到保存一个小我的权利与整个人类的前途命运捆绑起来，他被踩到了脚底，却发现踏上了人类代言的主席台。在贫乏之中，觉得自己也有权利一尝华堂美食带来的快感，仿佛一个被逼到底线的人捍卫他的权利，也可以悻悻地叫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他把自我置之度外，要和整个世界作你死我活的抗争时，他的勇气便出来，开始听到无数和自己一样痛苦呻吟受难着的灵魂。快乐固然也会提升人类，但却得不到最深沉与最持久的认同感，痛苦使悲剧升华，同时使百欲顿消，使得人性抛开肉体需求的浅薄，认识到精神层面的崇高。
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失败者只是因为认不清现实，害怕战斗，不肯迁就自我，或者干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他拒绝排斥现实，把自我封闭在自我化的橱窗里，他理想化了世界，同时理想化了过高的形象，竟使任何人都不得触碰这个神灵，甚至把自己的心灵拒之门外，唯有自己的心灵才可以在膜拜的一抬头，用余光一扫她的眉宇，他便满足了，世界的浪潮竟是一滴都溅不到他的身上，而心灵的伤口竟至愈合了，但是也神奇的不再生长，过去的那些幻景已足够供养剩下的生命里的光阴。他们就像狗一样，自己去山上嚼些草来当药，涂在伤口上，涂上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油膏。他是一个稀少而世代皆有的患者，以一定的百分比靠那片青春的余荫衍生存在。
另有一种性格存在悲剧的人物，当他腾出双手，又想为民请命，又想歌颂超人主义，他一只手接着两个球，或者用盾挡着命运与敌手的两边的夹击，他所依靠的力里面已经蕴藏了反抗的力量，他就像一个失败的杂耍演员，又比如一个贪吃了大块蛋糕消化不了的顽皮小童，发现前面的道路越走越窄，竟至于穷途末路。
文学中固然不乏志得意满之辈，像最后一点幻想破灭后，对良知不再作任何一点想望，下定了要去巴黎拼一拼的拉斯蒂安，他们遵循了社会上升的规律，斩断了穷苦命运的纠缠，摆脱了同等对手的竞争，押对了宝，站好了队，铁了心肠，顺着竿一步步往上爬。我们从有些成功者那里，也可以看出另一种失败的悲哀，无论是成婚了的宝钗，还是招安后的宋江，擒住了方腊的鲁智深，就算是修成了正果封为“斗战胜佛”的孙悟空，也不过成了被传统改造过来了的一个样板。与其说他们成功了，不如说是屈从了命运。
失败固然是一种悲剧，死亡是一种悲剧，心碎更是一出无声的悲剧，可是成功、新生、志得意满，虽说是一出喜剧的启幕，未必就不是另一出悲剧的尾声、一缕绕梁的余音、一个哀号。
欣赏文艺中的失败者，并非全是出于同情，也许是通过正常渠道，排泄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也许是自我怜悯在内心的深刻反映，也许因为享受都不够刺激，而些微的痛苦竟如麻醉品一样使精神微微的颤栗。也许用爱默生在《悲惨者》里说道：“有人喜欢悲伤，因为快乐不够刺激，于是他们渴望痛苦，抗毒性的肠胃，须靠有毒的面包喂养，注定要受痛苦的人，没有富贵荣华可以慰藉他们潦倒颓丧的心灵。”成功固然使人欣喜若狂，可是悲剧，失败者的味儿才够厚重，如果有生之年不尝到这一点，有许多这样敏感的心灵，甜味已不够刺激他的味觉，只有失败，才可以挑起那些麻木了的神经。痛苦可以让他们安之若素，如吸毒者一样体会那回荡全身的刺激感觉。
我们在欣赏文艺作品时，如果还像现实中跟随成功者，在他们左右前呼后拥时，那未免太沉重了，当倾听文艺中的人的声音，譬如一个人在静静的沉思，那个自我开始沉静反刍，要给疲惫的灵魂品尝一杯滚烫的咖啡。唯有生命将投影聚焦到自我上时，我们才会对银幕上虚幻的故事与主角深深地同情。
如何使失败者的题材熔铸成悲剧呢？这是文艺中的独特现象，还是势使必然呢？如何在司空见惯的场面中发现里面蕴藏的悲剧情节，从闹剧一般的现实中筛选出悲剧的意味，如何从一个普通故事中蒸馏出纯而又纯的悲剧本质。《红与黑》故事的蓝本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悲惨世界》的作者因为看见一个偷面包的小偷忧郁的目光触发了内心的怜悯之情；《基督山伯爵》取材于一件真实的诬陷案件；《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原本是一位初中生捅死移情别恋小女友的事件。它是单纯的选材，在海边拾到一粒珍珠，还是像发现美一样的方法，披沙拣金，通过显影定格，从事件中挖掘出包含着的悲剧情结——失败者所凝结的珍珠。甚至从乱伦等不齿事件中找到这些题材，人是怎样挣扎在人与兽的边缘，如何在肉欲中保存一点不至腐败的灵性，在理性中卫护这一点盲目跳蹿的肉欲之火。当乱伦剥落了表象，当丑恶展现了内在人性，当案犯作案的动机原本就是普通人的动机，悲剧就犹如社会结构一样在温情表层下显出冷冰冰的本质，我们看到的不是某个个体显现的伤疤与劣性，而是全人类所共有的悲凉意味。
单纯的嗜杀和血淋淋的场面，并不能使人联想到悲剧，只有那种漠视，那种仓促，那种狭隘无情将这种恶因四处撒播，而生命仍然顽强地无意识地延续下去，这种悲剧感尤其强烈，会从外表渗透到内心，犹如被一支利箭洞穿我们的灵魂。当受到因最深沉的自我怜悯从外而内的抚摸时，我们会产生源于宇宙的一种最深沉的呵护。当自爱以一种更崇高的姿态深入到世界核心的时候，悲剧感才会油然而生，才会把自我与整个人类命运绑扎在一起，把渺小的自我钉在命运硕大的巨轮上，体验到另一种形态的狂欢。
悲剧总是基于一种毋庸置疑的必然性原因，保全自我及自我生活的个体完整性（不是基于大众的道德标准），而作出的个体抗争行为，最终导致以失败告终的结果。在失败的一方，无论如何抗争，都是归于失败，都是“走投无路”的结局，偶尔外来的灾难并不是悲剧，除非这个断点包含在一连续的完整的过程里，才会产生悲剧性的效果。单个的痛苦也罢、绝望也罢，都更像一个闹剧，只有存在一只无形的巨掌掌控的一连串事件才会形成悲剧。日常性的生活因为司空见惯熟悉的原因，缺少审美独有的客观性，难以挖掘内在的美感、崇高感与生命的深沉感与凝重感。凝重感是生命注入的防腐剂，而戏剧化是悲剧幕启最好的空间。因大方向的原则，对个体幸福或仅仅是生存权的漠视或对其他种族的蔑视，造成的牺牲是一种悲剧；因一己的私欲而漠视绝大多众的幸福或生存权也是悲剧；悲剧固然绝大多数因为偏见愚昧行径产生，但也包含个体的极端自爱深层自我保护意识顽强存在而产生，这种悲剧的效果往往大于前者。强无视弱、假漠视真、美屈服于丑，强权草菅平民、现实排斥艺术、传统排挤前卫、个体牺牲于大众等等，都是悲剧构成无穷尽的主题。
人类对于悲剧的体验中，一定有一个悲剧中蕴含伟大的体验存在，悲剧中包含伟大，一定悲剧中有美感，有人性可以潜藏在内的巨大社会性或等级制而筑高的圣像，有一切可以凭此筑高的崇高感，或尽显于人性，或尽藏匿于人性的背面，从而使其痛感转化，转变为对人性之深刻面，或者转为社会性人类的渺小及社会阶梯之严密之歌颂。悲剧与崇高感密不可分，这是人性的平衡术，一旦剥离，张力消失，悲剧则会呈现困苦愁闷的一面，转化为闹剧与喜剧。
悲剧是为人类浅薄的肉欲速朽生命找到与之抗衡的东西，是使人可以藏之于彼的神龛，是堪以媲美繁衍生息的生命与精神意识寄托之方式，人的卑微、浅薄找到可以安置之所，以抵御虚无世界所笼罩的阴影。所以悲剧中尤其不能缺少美感，那种粉饰正是崇高感不可缺少的部分，所谓帝王将相，尤其是悲剧常用题材，犹如庙宇中的神像无一例外都做得高大威猛、高高在上，尽显庄重威严之气象。悲剧缺少美感，庄严，缺少对生命无限依恋与卑微深切关怀所支撑起来的态度，这个悲剧的主题便开始游移开去，变成另一幕的类型剧。
他们或是从偶然中发现必然，或是从沙粒中淘出了真金，或是经过思想的熔冶铸炼成形，这些悲剧就成为一座座人类精神丰碑与塑像，引得人们的喟叹，使成功者心肠更硬，使失败者炭化了的心灵也有了滋润加强韧度。与其说悲剧让我们看到了真相，不如说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了崇高感与美感。现实的痛苦并没有归纳彰显，没有从个性推而广之为共性，在此是悲剧，在彼或许是喜剧，当个人意识掺杂入全体意识后，悲剧的坯泥才可以修饰雕塑。喜剧是使人产生共体观念，从个体行为中看到普遍存在着的弱点，而悲剧则是使共体意识融入到个体观念当中，使得个体观念得到无限的膨胀，使其张力升到最大值，当这个张力形成以后，人的心胸会因为注入气体以后产生向外扩张乃至要包容一切的快感。
艺术中的悲剧是精神上更深一层的反刍；是从现世中寻找一点能够参与轮回的东西；能够紧紧抱住永恒之轮而不至于随着肉体消逝湮灭的可以延续下去的本质；能够看似不依附道德法律得以彰显的成分；能够仅凭直觉便能确认直指人心让人死心塌地的观念；能够在永恒中不至于腐败像钻石一样恒久远、永流传的物质；能够把自我嵌钉在巨大的命运之轮上随着永恒循环流转的实证。
但凡非悲剧使我们欢笑，可是没有这一点悲剧情结，生命仍然如飞絮一般无依托地漂泊。欢乐虽然使我们品尝生命的琼浆，可是生命仍然无法掩饰地会露出丑陋可厌的一面，如嚼过后的甘蔗，如被孩童吸食干净的干瘪的乳房。唯有悲剧才可以一衬生命的华丽，是生命之光得以投射光影的深沉的黑幕。
《白鲸》中的亚哈船长，他要为一己的私欲，去找那个胆敢咬掉他大腿的智力低下的生物报复，要求它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虽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固执地要在有生之年，在这浩瀚的大海似的汤锅里抓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泥鳅，他的意志力引领着生命，仇恨使他眼明手亮，在这一点上，他就像那个带领一群人去发现新大陆的麦哲伦，他就是摩西，一群人就这样跟着那个不愿跟随的使他们心烦意乱几近疯狂的领袖，完全因为他的脑子里有一个荒谬至极的愚蠢而又疯癫的想法。
还有那个勇猛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堂吉诃德，用手中的长矛朝着风车杀去，就如同一位在沉船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勇士。他们想打翻命运的容器，想把天地按照一己的想法改变揉捏，要像孙悟空一样把个案翻过来，到阎罗王那里把生死簿中的名字一笔划掉。
失败者同样可以伟大，失败也同样可以做到光彩照人，世界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少了这些要把石头砸向巨人眉心孤注一掷式的人物，人类的光辉不是要减少几分、暗淡几许？这种人物，和那种丰功伟绩、功高震主统领千军万马的英雄比起来，丝毫不逊色，似乎还略胜了一筹呢！
失败对于大人物来讲，又何尝不更引人注目，为什么描写拿破仑其他战绩的少，谈他怎样风卷残云地扫遍欧洲大陆，偏偏是滑铁卢战役描写得多且深刻呢？雨果、司汤达、茨威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这场使伟人折翼的战斗多方地描绘，当一位领袖裹挟着追随者与庸众踏遍整个欧州大陆，想凭借一己之力覆压欧洲千年，这宏伟的海市蜃楼固然使人狂热兴奋，可是雕像的轰塌，它们摔在水泥地上冰冷的轰鸣，又何尝不震憾人心呢？他们不是带着旁观者的角度冷冰冰地描述，而几乎都带有惋惜的心情热情地歌颂，那是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失败，又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失败者，如果他不以这种方式而居然以这样子的方式失败，这两者都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