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这几天来,弥漫着极其压抑的气氛,原本太子新任,边关告捷,正当意气风发之时,一封将士的阵亡丧报,让如日中天的太子殿下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与绝望。作为两年来在太子身后尽力扶持的谋士,此次前线阵亡令诸人唏嘘,连静贵妃听闻后也不禁神伤落泪。
只是没有人知道太子殿下究竟为何悲伤至极,丧报送达时正值东宫议事,萧景琰神色失常,几欲立时赶往北境,被沈追、蔡荃、李林拦下,而后萧景琰入宫向静贵妃请安,再回到东宫,一副神色潦倒之状,不复昔日马上军王的飒爽英姿,只不再提离开金陵之事。
这几日来,萧景琰除神情恍惚处理政事,余下时间均独自一人于书房中伏案一遍遍抄录阵亡将士名录。每每抄录至最后一人的名字时,姓氏左侧的木字方下笔,便禁不住浑身颤抖,伏案痛哭。
前线送来的名单是梅长苏,可萧景琰不知道,自己这一笔,到底应该写梅字,还是林字。他十三年前失去了林殊,今日又失去了梅长苏,萧景琰心中是无尽的绝望,如同跌入了永无谷底的深渊,前路漫漫,他只影独行,再无朋友扶持,再无兄弟并肩。
大军回朝受赏时,礼部连同军部悉心筹办了声势浩大的犒赏大典,此次北境、东海、南境数站全盛,大梁急需一场向邻国宣告的仪式。
萧景琰着太子服制,神色漠然地走完了整个大典仪式,所有封赏圣旨皆由兵部尚书代为通读,他所做的,唯有冷冰冰地立在大殿之上,如雕塑般立着。初时将士入殿受封,他的双眼有那么一刻突然有了些许光彩,目光在每一列将士身上逡巡,而后,那丝光彩黯淡了下去,直到回复死寂般的冷漠。
小殊,我还想,还想你是不是混进了将士当中。蒙挚他们进来时,我仿佛看见了你,依旧貂绒白裘,依然淡然出世的看着我,对我微笑着。又或者,你会像以前一样,直接跳进大殿,骄傲张扬,跑上来对我说,你又打了胜仗。
萧景琰藏在袖间的双手攥成拳头,青筋暴露,指甲死死扣在肉中渗出血来也全然不觉。萧景琰仿佛感受不到胸腔中的心跳,也看不见眼前臣服跪拜的大梁子民,他觉得自己仿佛与小殊一同,魂归梅岭。
直到大典终结,萧景琰面无表情的离开大殿,经过蒙挚的身旁时,低声地颤抖地讲了一句话。
“你竟然没有把他带回来。”
大典结束,蒙挚在东宫书房外静静跪了三个时辰,面上神情坚毅,心中却与书房内的萧景琰一样痛恨自己。
大军回朝行了十七日,十七日,不论路上还是回京后,他没有接到江左盟或琅琊阁的只字片语。小殊到底有没有挺过来,他竟找不到一丝信息。蒙挚有些后悔,为什么不陪着他,等着他醒来,带他到太子殿下的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不能言语的秘密,看殿下陷入痛苦沉沦。
东宫下人无法,蒙挚到底是身负军功的功臣良将,这般跪着说出去总不是办法。太子妃匆匆请了静贵妃来,那柔和温婉的女子,这几日来也是容颜消瘦,眉眼间愁眉不展。行至蒙挚的身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相扶。
“蒙帅是大梁的功臣,不应跪在这里,是景琰耍了脾性,还请蒙帅不要介意。
”蒙挚并未起身,反而俯地叩首。静贵妃直起身子,喃喃道:“是那孩子命苦,怨不得你。”着人为蒙挚披上披风,柔声道:“蒙帅跋涉多日,这书房外面是风口,仔细受寒。景琰日后,只有你们扶持了。”
忍着几欲垂落的眼泪,静贵妃推开书房的门进去。
萧景琰正摩挲着壁上挂着的朱红长弓,悠悠道:“那日,小殊看到了这张弓,他想摘下来,可我却制止了他。只因为他是那个让人看不明白的梅长苏,我居然还曾经厌恶过他。”萧景琰声音哽咽,“母亲,小殊真的回不来了,我以为我今天能看见他的,可我看见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小殊。”
静贵妃叹息道:“景琰,只要你心里想着他,他就一直还在。”
萧景琰突然埋下头去,肩膀开始簌簌地颤抖,泪水洒落衣襟,他痛苦自责,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和他讲,可如今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母亲,这几****一直在想,小殊是为我死的,是替我死的。如果我不是太子,我就会带兵亲征,小殊就不用替我出战。我当初为什么那么混账,我知道小殊的身体不行,可还是安然让他去那冰天雪地厮杀,可我呢,我却在这里享受无上荣华。”
萧景琰牙根紧咬,捶向自己的胸膛:“以前我斥责他,我骂他不懂沙场浴血厮杀的肝胆忠义,我鄙夷那些在京中勾心斗角的权谋阴险。我有什么立场这么说小殊,如今他沙场身死,我却在这里好好地做着太子,每一步都是小殊煎熬心血为我铺就的,为什么他还要替我去死。”
静贵妃心如刀剜,上前拥住痛哭的儿子,悲凉道:“景琰,小殊苦苦撑了这么些年,他一定很累。这些年我们母子相依,可小殊孤影一人,他受过的苦痛,是我们无可想象的。”小殊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得以冤案平反,重建林氏宗祠,想来心愿达成,走时一定不会那么累了吧。
静贵妃咬了咬唇,狠心道:“那****发觉小殊的身份,问我他的病多久才会治好,那时,小殊,已经油尽灯枯。”
萧景琰不敢相信,猛然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颤声道:“母亲,你说什么?”
“小殊做的每一步决定,都是为了你,景琰。我看着小殊从小长大,看着他从那时明亮跳脱的一团火焰,化为最后的一丝灰烬。小殊这两年熬尽了心血,除了求得洗雪冤名,更希望能换大梁一个清明治世。”
萧景琰如五雷轰顶一般怔住,他竟如此粗心,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小殊经历奇毒,面目全非,一身病痛,他竟幻想着有一天会治愈。他以为小殊身边有那么多大夫,不会有事,他听了蔺晨的话,就天真地以为小殊真的可以披甲上阵。连母亲都知道小殊命不久矣,可从未有一个人告诉他,他就这样傻傻地,把小殊送上了死亡。
“母亲,是因为我太傻太笨了是不是,所以你们都瞒着我。你们知道他是小殊,可没有人告诉他,你们都知道他的病情,可竟然看着他放他出征。我不配做小殊的朋友,是不是?”
静贵妃心中更加悲痛,可面上只能凝重地道:“景琰,是因为你身上背负的,是比我们所有人都重的责任啊。小殊是心怀天下之人,他信任你,他相信你能成为大梁的明君,他把他对盛世的期许,祁王治世的憧憬都交给了你。你若不能做到,才是让小殊失望。”
“母亲,”萧景琰哀道,“可是小殊不在了,他如何看到我的努力,我想分享每一份喜悦,又如何能让他知晓。”
“他会一直都在的,小殊是一个有情义的孩子,他会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你,关注着你。只是他不再在我们身边了,景琰。他为我们操劳了这么多年,他需要自己的空间。”
萧景琰默默直起身,“我能允诺给小殊海晏河清的天下盛世,可如今这个位子,越走下去便越孤寂,母亲可要替小殊多多教导儿子。”
静贵妃点了点头,用丝绢拭去面上的泪水,柔声道:“会的,小殊悉心为你挑选的朝中大臣,会提他扶持你,指点你。有很多人与你一同分担,有蒙帅、有柳中书、有言侯,景琰,你不会孤单。”
萧景琰握了握母亲的手,坚定点了点头。
静贵妃看了一眼书房的门口,轻声道:“蒙帅历经战火,又是亲眼看着小殊离开,他的心里一定同你一样不好受,你莫要迁怒了他,让他平白增添烦恼。”
“母亲放心,我会处理。”萧景琰沉声道,整理好发冠衣着,打开了书房大门。
沉寂多日的太子,终于开始直面政事,只是依旧难复往日风采。
直至几日后,言侯神情沉重,自早朝后便前往东宫密谈,直至挑灯方出。没有人知道萧景琰与言侯说了些什么,只是此次密探过后,言侯于朝堂上开始大力辅佐太子,推行新政,而萧景琰也逐渐开始政务军务的改革。
萧景琰虽不比当年祁王风采,却也颇有才干,值几场征战胜利,大力推行兵马新案,又整编军队,调动主将,一番举措直叫诸臣称赞。
梁帝中风渐愈,虽能勉强下地行动,想恢复往日九五至尊的威仪却也难,便也乐得将国事推给太子,自己专注修心续命。唯独一事,令老皇帝颇为不悦。
萧景琰择昔日靖王府与苏宅不远处,大兴土木,复建林府。此事也有些言臣谏言不妥,可复建的银两是萧景琰从东宫与昔日靖王府的私库中出,又有言侯领命监查,便也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