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比萧景睿更早抵达琅琊山的，是江左三州突发疫症的消息。
这场疫症来的悄无声息，起初是农家饲养的鸡鸭接连发热死亡，后来便扩散到百姓身上。因为起病与风寒类似，并未引起官府医署注意。而疫症初染时并无异常，三五天后才起热，待到地方府衙意识到时，三州十之二三皆已染病。
自朝廷至州府皆陷入防疫混乱中，一面召集各地医官郎中治疫，一面金陵全城戒严，以防疫情传入宫城。
自来疫症发生，是上天警戒告示。萧景琰携后宫朝臣，开坛祭天，一连祝祷三日，只希望疫情尽快退去，以安民生。
江左盟虽是江湖帮派，因疫情发生在盟中地界，也尽力招揽大夫，又在晏大夫带领下熬了药茶，设于市集广布百姓。
疫症并非难治之症，只是突然间数州并发，医者药材皆有不足，一些贫寒百姓又不舍花钱救治，防控难了数倍。
梅长苏每日听黎纲上报疫灾近况，病亡已近万人，神色忧虑。待听闻有些商贩借机私屯药材，面色愈发阴郁，一旁的霓凰更是气不可扼。
于是江左盟在甄平几人的带领下，两日内将几个根基大的商贾药仓洗劫一空，甄平做事果断，官府竟一点线索也没找到。几日后金陵沈追与蔡荃的府上，便都接到了疫区官员与商贾屯仓哄价的密告。
甄平亲自到琅琊山回报，霓凰听后抚掌称赞。
梅长苏神色稍霁：“疫情可有扩大？”
甄平略迟滞了一下，摇了摇头：“周边州府皆封锁戒严，除了官府和医者，并无大范围蔓延。”
“朝廷那边怎么样。”
“户部的官员已经分别到了三州州府，兵部也调了三州驻军处理亡者尸体。金陵虽然恐慌了一阵子，但疫疾没有传入，现下便平静了下来。”，甄平复道：“听说太后有意来江左，被陛下拦下了。”
梅长苏缓缓舒了口气，拿起几上的大梁州府志，道：“静姨以前行走江湖，对民生灾疫，见的比宫城太医多多了。景琰没让她出来，想来也会有救治的方子递过来的。”
甄平点了点头，梅长苏问：“还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了。”甄平垂首，掩过眼底一丝异色。梅长苏并无察觉，只细心翻看手中的州府志，寻找历年疫灾的平灾记录。
甄平抬头，冲霓凰微微皱了下眉，霓凰会意，便借故添茶，起身随甄平出了屋子。
屋外黎纲正焦急等待，见二人出来，忙轻手掩上屋门。
甄平走到廊下，低声道：“属下有一事，方才不敢禀告宗主，要和夫人单独禀告。玢佐卓家前几日已有疫情传入，卓家小公子已经染疾了。”
霓凰看了一眼黎纲，问道：“天泉山庄不在此次疫区，怎么会染了疫情？”
“原本不该传过去的，只是卓家小公子的乳母，有一个亲戚为了避灾，投奔了去，到了玢佐，才开始咳嗽发热。因为是前几天的事，州府还没有戒严，就这样染上了。”
霓凰向廊下走远了几步，回首问道：“病情凶险吗？”
甄平与黎纲对视一眼，黎纲为难道：“那小公子是早产生的，原本就弱了一些，如今不到两岁，生疫要比大人凶险许多。卓家已经请了几位大夫，却仍未见好，连哭闹也不会了。只怕……”
甄平瞟了一眼屋内，忧心道：“这是宗主的心结，我们担心万一卓家小公子没能挺下来，宗主知道后会如何。”
霓凰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兄长自己也是病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吧。日后若知晓时，我来劝慰他。”
话音刚落，忽听门后一阵咳嗽，几人相视一眼，慌乱推开屋门，见梅长苏正扶住门框急喘，连忙搀扶。
梅长苏平复呼吸，哑声问：“甄平，你几时得到消息的。”
甄平心下自责，不敢抬头看，低声道：“属下昨晚接到飞鸽传书，宗主，我……”
甄平仍欲劝解，却见梅长苏兀自自语起来：“昨晚接信，那就是两天前的事情，疫情虽然凶险，但卓青遥一定重金求人救子，应该还有转机。”
梅长苏抬头，匆忙迈步，有些踉跄地疾步快进，直奔蔺晨的住室。
霓凰匆忙跟上，自身后虚扶，却从未用手真正扶住梅长苏，忧心道：“兄长小心。”
梅长苏有些懊恼双腿的无力，致使步履缓滞，匆匆走到蔺晨住室外，便隔屋喊道：“蔺晨。”
“火烧眉毛了？”蔺晨原本在替梅长苏调整入冬之后的用药，各式药材铺了满满一桌，听到梅长苏的声音，匆匆起身出屋。
梅长苏走到屋门，停步喘了两口气，低声道：“蔺晨，你能去下玢佐吗。”
“去那里干什么。”蔺晨不自觉的翻了一个白眼。
梅长苏欲答，但一时胸中气未平顺，又咳嗽了两声。霓凰见状，答道：“天泉山庄卓青遥的儿子染了疫，症状危机，兄长想请你……”
“不去。”
蔺晨听言，直接打断了话，转身便回了屋内。
梅长苏抬步跟上：“蔺晨，那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
“那又怎么，满大街生疫的人我都没管，干嘛大老远去管一个孩子。要是你梅长苏的儿子头疼脑热，我治，不相干的人，我不管。”
“天泉山庄就这一个传人，就当为我替景睿关照他们。”
“卓青遥在金陵刺杀你不下三次！”蔺晨回首，”你以为我不在金陵就不知道吗。你梅长苏胸怀天下，宽仁大度，要拯救苍生，可我蔺晨不是。琅琊阁也不是医馆药局，要救人，你找别的大夫去，我蔺晨的病人现在只有你一个。“
梅长苏扶住椅子缓缓坐下：“若非凶险，我也不会来找你，我与卓家有亏欠。”
蔺晨一声冷哼，“为什么你总是亏欠天下人的样子。梅长苏，只有天下人欠了你，你何曾欠过任何人。”
“可那是谢绮的孩子，”梅长苏一丝痛苦的神情展现，马上又消失，变为伤感，“绮妹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就在我的眼前。”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梅长苏仿佛还能闻见当日产房的血腥气，莅阳长公主的悲怆，卓青遥的疯狂，安静之后的绝望，还有那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若非这个孩子活了下来，他不知日后是否还有勇气面对小姨，面对景睿。
蔺晨气焰弱了一些，坚持道：“那也不能完全怪罪你。”
“蔺晨，算我求你。”这一声无力，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梅长苏的视线躲闪着屋内所有人的目光，最后落在地面上。
蔺晨脑中如炸裂一般，他听见他说求字。当初挫骨削皮受尽人间极致苦楚时，他没有说过求。决议复仇找自己协助筹谋江湖朝堂时，他没有说过求。而今，为一个仇家的孩子，他竟然来求他。蔺晨有些泄气，他不该和他争辩的，因为他从来没赢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赢的机会。
蔺晨清了清嗓子，黑着脸道：“即便我去，你也别指望我一定能救活他，死了不许怨我。”
梅长苏苦涩一笑，看向蔺晨：“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连我都能从鬼门关拉回来。”
蔺晨摇了摇头，梅长苏啊，我拼了老命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挚友，我争一时一日，可我的这份心思，这辈子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享受到了。
蔺晨踱了两步，瞪了一眼满面愧疚的黎纲甄平，道：“要我去救，可以，我有话和郡主说。”
蔺晨自不会做隔墙传声的事，领着霓凰一路去了丹房。取了三个小药瓶，道：“长苏一向心里记挂别人，唯独不考虑自己。他现在心神不宁，恐怕要病一场。我不在山上，要你们照看。”
霓凰虽心疼，面上去也未显露，“我会仔细守着他。”
蔺晨递过去三瓶药：“护心丹每两日服一颗，他若心神不定气血不畅，给他服一粒养气丸，若严重至神思不清，服这个大归保身丹，再让飞流熙阳诀运行一周天。”
霓凰一一记下，蔺晨又道：“他夜间最易发病，除了飞流，再多一人陪他。”
霓凰含笑点头应下。
蔺晨走后，琅琊山便淅沥地下起了秋雨。雨打芭蕉，竟映衬着琅琊山格外的安静。只是这静默表象下，是众人心中无尽的追忆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