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礼带来的喜庆并未蔓延至宫里,相反,因着老皇帝的沉屙不起,宫中处处肃穆,唯有诸位太医形色匆匆,胆战心惊地拿捏着用药的剂量分寸。好在宫中主事的静贵妃,温良娴淑,又晓通医理,总算没有过于难为太医,唯有老皇帝昏沉清醒之时,不时骂做两句庸医。
萧景琰在大礼之后亦无瑕过府探望,处理过朝务政事,大半时间皆在寝宫侍疾。
老皇帝颤巍起身,服过汤药后,斜斜靠在龙床上,眯眼看着眼前这个寡言的储君。这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儿子,滚龙绣袍映衬出景琰的沉静威严,正是王者之风。梁帝脑海中一一回忆起自己的儿子们,献王、誉王、祁王,梁帝心头一阵酸楚,不由得一个寒战,原来他的儿子们,早已七零八落,如今自己顽疾持固,身边竟已经没有几个儿子了。
何止是儿子,梁帝心底无力地想,夫妻、父子、兄弟、挚友,自己一生荣登九五之尊,执掌朝政数十年,可最后,竟真成了孤家寡人,如今连自己最信任依赖的皇权,也早已交予萧景琰的手中,成为了这个监国太子的政绩。
景琰,在两年前,还是一个自己也不会在意的郡王而已。
梁帝默默思索着,看着面前恭敬的萧景琰,缓声道:“他回来了,是不是。”
萧景琰不意这一发问,沉声回答:“儿臣不知父皇所指。”
“林殊,十四年前他没有死,北境之役,他也没有死,是不是。”
萧景琰目光冷冽,顿时散发出浓烈的防备气息,双目死死盯住梁帝,默然思量着梁帝此问意图。
梁帝自嘲道:“朕病着可不糊涂,去岁你悲痛至极,这两月却异常安定,好端端地又和霓凰搅合一出拜祠大礼。朕老了,如今由着你们欺瞒糊弄。”
萧景琰默默起身,跪地道:“儿臣不敢。”
“让他来见朕。”
萧景琰仿若未闻,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不做回应。
梁帝虚弱地冷笑一声,幽幽叹道:“朕很快要去见他的父母了,有些话,让朕在世的时候,讲给他听罢。”
梅长苏是入夜时分,一袭斗篷在列战英的亲自护送下入的宫,没有人留意到斗篷之下缓步前行的人是谁,禁军只知道一同入宫的,是刚刚成为林氏遗孀的霓凰郡主。
梁帝刚刚服过药,精神略撑着些地坐在龙床之上,尽力维持作为帝王的威仪。
梅长苏静静立在门外,神情淡然,看着静贵妃与萧景琰一同步出寝宫,躬身行礼。
静贵妃点了点头,婉声道:“小殊,陛下在里面等你。”
梅长苏回身,对神色担忧的霓凰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臂间的手,转身点了点头。
萧景琰轻声道:“我就在殿外,若有事情,呼唤一声便可。”
梅长苏垂眸,轻叹一声:“如今他只是垂垂老矣的一个老人,殿中没有侍卫,他也做不了什么。”
缓步进入寝宫。殿内药味弥漫,映衬着老皇帝身上垂死的气息,让人压抑。梅长苏是极其熟悉这种感觉的,一如自己在梅岭濒死之时,安静且绝望。
梁帝静静看着梅长苏一步步走进来,脚力轻浮,身形虚弱,与往日模样无异。安详且又坚定的申请,让老眼昏花的梁帝一时将眼前的面容与当年那个璀璨少年交叠一起。
梅长苏停住脚步,安静行了大礼,兀自起身垂手而立。梁帝静静端详了许久,道:“你的容貌变了,可眼睛没有变。当日金殿呈冤,朕竟然没有意识到,梅长苏就是林殊。”
“陛下识人的眼力不错,只可惜早时没有看出来。”
梁帝失笑道:“没想到最后霓凰还是跟了你,她南境战功屡屡,军中各地主将又都是赤焰旧人,如今大梁的兵权,竟又落到了你的手里。”
“草民一介布衣,何干兵权。陛下闭宫休养,却不忘关心前朝,如此如何病愈。”
“朕在位一日,自然要保朝纲稳固。”
梅长苏抬头,疏离地看着梁帝,“今时今日,陛下还在担忧您的皇权是否会被侵犯么。”
梁帝向前探了探身子,“即便朕不在了,景琰就是皇权,赤焰众人,当真能忠他敬他,安于本分吗。”
梅长苏一声冷笑:“原来陛下在为太子筹谋,那陛下大可放心,草民无心染指朝政,霓凰婚后也将辞去军中职务,我夫妻二人浪迹江湖,逍遥自在。”顿了顿,梅长苏轻叹一声气,“我赤焰男儿沙场征伐,赤胆忠心,这等壮义,陛下从未上过战场,只怕永远不能体会。”
梁帝眯起眼睛:“你能做的,景琰可会放你二人离去?”
梅长苏静静答道:“我本也只有三年寿命,何苦贪恋虚名。景琰不可能成为第二个陛下,我也不会成为第二个父帅。”
梁帝沉默了许久,禁不住心底的虚弱,颤声道:“你心中可恨极了朕。”
“林氏满门忠烈,赤焰七万冤魂,我难道应该对陛下感恩戴德么。”
梁帝早已猜到这个回答,只是亲耳听到,却仿佛更加轻松了些,“朕已翻案平反,他日史书工笔,朕也早已背上轻信奸佞,冤杀忠臣的罪名。”梁帝的声音空虚无力,和着旧病消瘦的容颜,昭显着一朝皇帝的迟暮与悔过,“朕失去的,也同样多。”
梅长苏点头:“陛下失了仁义,失了清明,失了民心,失了亲情,纵使现下陛下悔悟,也换不回祁王,换不回父帅。”
梁帝扯到心中的一丝痛楚,凄声笑道:“乐瑶是朕最钟爱的女人,景禹是朕最疼爱的儿子,林燮是朕数十年的兄弟,你,是朕当年最偏爱的孩子。一夕之间,朕失去了所有人。”
梅长苏并未答话,暗暗侧过头。
“朕许你时时入宫伴读,教你习字,带你骑马,陪你射箭。那时朕对你的疼爱,比景琰多上许多倍……”
梁帝声音一丝哽咽,没有继续下去。是啊,当时的那番疼爱,是如何化成后来对赤羽营的痛下杀手,又是如何让那个天才少年变成眼前这般模样。
梁帝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几年,还没有拜祭过你的母亲吧。朕时日无多,待到大行,你便随同入皇陵,好好拜祭一下晋阳。”
梅长苏神情一动,心中一片激荡。武英殿前挥剑自刎的母亲,令他眼眶腾起酸涩湿润。左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梅长苏的右手不动声色地覆了上去,依旧安静伫立。
“朕犯下的大错,不奢望你们原谅,只希望他日泉下相见,朕还能说上一句话。”
梅长苏缓缓行了礼,转身一步步离开,梁帝兀自在龙床上,留给自己一丝苦楚凄凉。
诺大的宫室中,烛光昏暗,回荡着老皇帝苍老悲哀的笑声,仿佛诉说着凉薄皇帝孤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