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的初秋,高原上的气温是那么凉爽宜人。村里党的负责人严成,武委会主任小枝,村长刘江国,妇救会主任刘兰兰……晚上在学校听了梁老师的报告。他说:“我们胜利了,日寇的丧钟已敲响,无条件地投降了……”
严爷两眼笑成一道缝,他张开脱落了牙齿的大嘴,喜滋滋地嘿嘿着。他使劲咳着哽塞的嗓子,两眼上瞪发磁了。因他年老体弱撑持不住奔腾着的血液和慷慨激昂的情绪。但在不被人发现时,他闭眼静静地控制了会儿,睁开眼问梁老师说:“是真的吗?”梁老师给他看了文件。
他那皱巴巴的对门襟,缀着桃疙瘩扭扣,千疮百孔又补丁厌补丁的青色裤子,与他那豪放的个性以及大幅度的手势非常相称。他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闪烁着自命不凡的骄傲,尽管他老态龙钟,但精神却铄,仿佛他的腰板也挺直了许多。
严爷又一次痰堵窍出不上气来。小枝、江国、梁老师和兰兰等要他去休息,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说你们的吧,嘿嘿,你们不要为我操那么多的心,我已是个无气无力的人了,我是个受罪人。受罪人不会死的,罪没满哩。”他站起来满地扑踏扑踏地走着,咧着豁牙大嘴说:“孩子们,记住古今以来,侵略者注定没有好下场。日寇欠我们的血债还啦,还啦!”他说着又扑踏扑踏地走了起来。“可是我们很多的兄弟们牺牲的牺牲,老的老了。望你们不能松弦,因为侵略者被打倒了,还有国民党哩,他们也是万恶的,凶狠的。你们说对吗?”他低头咳嗽,没完没了的咳着。小枝要他休息,他说:“我是慢性病,老病,不算是什么大病,要说病的话,我已病了近三十多个年头了。病人还活着,那没病的同胞、同志们却是走了。也就如同车吧,那破车还在哩,新车却报废了。”
月亮渐渐地升上了天穹,星星稀稀拉拉。蓝色的天穹是那么空阔,夜幕像似蒸笼的气,是那么温和,使人感到爽适。它用温暖与亲切笼罩而补养了整个人间。与会的党员、干部热烈地在庆贺。“江国!”严爷躺在炕的一旁高声地叫,“你们很快召开个村民大会,向他们报喜、共庆日寇的完蛋。要他们以实际行动开展生产热潮,要恢复生产,重建家园,要把失去的损失挽回来。”夜深了,散会了。
太阳刚露半个脸儿,小枝满街敲着响锣,说是今儿要开庆喜大会,男女老少都来参加。今日的响锣如雷,吼声宏亮。村民们听说日寇被我们彻底打垮,有的连饭也忘了吃,早来了学校大院,人们个个喜笑颜开,精神抖擞,等待着报告。刘江国扼要的讲了会议的内容,与会的群众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有的人把手掌拍麻了,还是一股劲地拍着,七嘴八舌地呼喊着:“我们胜利了!我们再不受日本帝国主义血腥统治了!”人们喜气洋洋地控告着日寇三光政策的毒辣,白胡白鬚的老汉们抽着旱烟笑着,连嘴都合不拢了。郝秀才说:“经全了,从我的记忆起,不是大战就是小战,反正年年是打仗。谁都清楚地知道,穷日子吃糠咽菜能生存,打起仗来,我们是活不成的。”
“有盼了,庄户人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去了,我们这些即将瞑日的棺材瓣子,那怕活上一天哩,总是不会惊心胆跳地睡打闪觉了。穷不可怕,而可怕的是战争。战争只能给人们带来家破人亡和流离失所,哪里有安居乐业的日子可过哩?”人们异口同声都在说。与会的村民热烈地吵开了,他们是吵如何重整旗鼓去恢复生产和重建家园。有的村民当场表示去川下亲朋门上领回寄居的老婆和孩子。有的村民当场围着郝三要租种他的土地;也有的村民言明要砍坡种地;还有的……
“你们别高兴的太早了。”是苏三挥动着胳膊说。“打倒了鬼子,还有蒋介石和闫督军哩!没完,没完,真是按住葫芦瓢又起啦,怎可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呢?”
“苏三叔?你别瞎说,”兰兰说,“日寇被我们已打垮,再去打国内的反动派。梁老师说,凡是与人民为敌的伪军,伪政权,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把它打垮!只是需一步步地来呀。对吗?”
“咱们各说各的心里话。我说得是我要说的话,想说啥说啥。”他说完走了。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行啦!就当我说得是错话,废话。是我的不是,行吗?”他生了气,红着脸儿闷闷不乐。你们年轻人,仗着你们有点儿文化,还是什么的沾布(干部),能说会道。我是半字不识的文盲,不会说话,我是个赖人,行吧?他说完哈哈笑了,在场的村民也笑了。笑他是个不成器的人,笑他东一口西一口自说自评,但离题老远,与无伦次。但因他是个不上说的人,谁也不计较他的。
散会了,相约的小枝、兰兰说是要去分河畔去散步、观光、学习。他俩总是在一块习惯了,离去就觉得像缺了什么,心里空空又思又念。至少是想往一起走呢。等急了的小枝盼来了她,既高兴又烦恼。“枝哥!”兰兰从分河畔的小路上走过来高声地吆喊。而小枝匆匆地走过来责备她说:“等你那么长时间了,盼不来你,真使人焦心,你呀……”他说完笑了,“你是个慢性加强拖拉的人,真该罚你立正站庄啦。”“我是帮妈妈洗锅,谁不愿早来呢?”说完一如既往地漫步了。两人夹着书,顺着分河一前一后溜去绿树成荫的河畔上,顺着河水的流向望去,弯弯曲曲,一半亮如明镜,一半灰不溜秋。葱葱郁郁的野生花草,枝枝蔓蔓叶叶,是那么让人讨厌——它们贪生贪长,无理地给把小路淹没了。但,那样清新,爽朗,温和的空气幽幽弥漫着河畔,给人们以舒适难得的感受。他俩流连忘返,一会儿谈论着美丽的,崇高的理想,一会儿像是天真无瑕的孩子,合唱着根据地流传的民歌:
没有共产党
就没有新中国
……
小枝说,此歌是我最爱唱的一首歌。兰兰说,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有谁不愿唱呀?
他俩说着沿河畔漫步了。只见河沿一排排的青杨,岸上一棵棵垂柳的绿叶翩翩起舞,好似一幅幅大型画屏,是那么幽静、美丽而又馨香。哗啦啦的流水,沙沙作响的叶片儿,伴着他俩在漫步。
“梁老师要我参加区里工作呢。”小枝看着兰兰说。
“那多好呢,我早在等待中。”
“你呢?”小枝考验她。
“我是没用的女孩子,侍候好你不就够了。”他说:“哈,妇女要解放,男女要平等,男同志干得事,女同志照样可干。这是梁老师多次说得的。”“你说我也行吗?”她问。
小枝呱呱地拍手了,但没说什么。心心相印的他俩,是新社会的新青年,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正在兴旺时期。一轮圆月从云缝里钻出来,水波似的柔光洒满了人间的大地。一颗颗碧透的星星莹亮欲滴,溢洒了晶莹的亮闪闪的光,他俩对坐畅谈了远大的理想,也流露了爱的情意和爱的情趣。兰兰指着晶莹的明星说:“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之中间隔着天河,是吧,枝哥?”她又补充了一句:“是母亲给我说的。”
小枝点了点头。他说:“明天是七月七哩,它们要团圆啦。”两人挽着手瞠目一笑,激起了无法形容美妙的情感。她柔声叫了声枝哥,就拥抱在一起,是那么温柔,是那么甜蜜,是那么陶醉。她说:“我们既不当牛郎织女,——我不让你走,我们是鸳鸯一对。”小枝会意地笑笑,说:“兰妹,你我想在了一起,多妙啊。”
他一笑,“有了你什么都有了,我满足了,哪怕是不吃不喝也好。我要永远——是人生的需要,人生的意义和人生的幸福。”她紧紧地抓着他的两手,甜蜜地笑着,轻轻地将滚烫的脸儿贴着他的胸脯说:“枝哥,你多好呀,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他无声地笑了,笑得那么爽朗。一会儿濛濛的雨丝,天地间浑然茫茫一片。夜,是那么静,他俩恍惚听着枝叶掉下来的水珠儿,一滴一滴,是有节奏的韵律,是爱的柔波,是情的音乐,是……
静悄悄的夜,轻悠悠的云,爽人心脾的清风……偷听了恋人的甜言蜜语以及山盟海誓——双双的恋人有着甜蜜的爱情。甜蜜的爱情使人感到美丽,细腻的爱情使人感到神秘,欢乐的爱情使人感到强烈……凡涉过青春爱河的人,有谁没惹过爱河中的相恋浪花?有谁没留下一星半点悱恻的生命潮水?
雨停了,天是那么蓝。碧蓝的天空里月亮张开了笑脸,笑小枝和兰兰,笑他们忘记了回家。他抬头一望,只见月亮倾西,才意犹未足地走了——各回各的家。
落雨后的大街,灰尘没了,空气是那么新鲜,而新鲜的空气,给人们带来了舒适的感觉。小枝和全体村干部从学校出来。他双手捧着写好的布告张贴在河西十字街的路口。
一、凡出租土地者租金一律减去百分之三十五
二、高利贷一律减息百分之二十五
三、长工短工增加工资百分之五十
四、妇女要解放,男女要平等,婚姻要自主,不够十八岁不能找对相。
要严禁妇女缠脚
树林村村委会×年×月×日
一经村民们的相互转告,男女老少前来观看。布告前重重迭迭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去,有的无声默念,有的高声朗读。这伙没看完,那伙又拥上来。识字的读,不识字的听,人人喜气洋洋,扬眉吐气,有说有笑。他们表示要坚决拥护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小枝心里痒痒的正要与大伙吐吐心里话,但因他从没讲过话,也像大姑娘养孩子哩——第一次,心里很激动,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所要脱口的话,他嗫嚅着又咽了回去,长时间地呆着“乡亲们!叔叔大伯们!”小枝声音宏亮地说,“你们看了我们党和政府的减租减息,长工短工增加工资等等,高兴吗?”
“高兴!一万个高兴!”全体村民高举着拳头高声地回答。小枝说:“共产党所指的路子是全新的,是让人满意令人高兴的。你们高兴我更高兴,因为共产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们要知道我们高兴的日子还在后哩……”他没讲话材料,所以只说了几句就没得说了。
严爷要郝三带头表态,而郝三早站在他的背后。他恼而不怒地说:“乡亲们,领导要我表态,我不得不跟你们谈谈我的思想。乡亲们!党的政策法令我遵守,党的指示我照办,我要跟党走。因为我清楚,不跟不行,对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我倒霉啊……”
因为他说得是实话,所以很服民心。严爷笑了,郝白也笑了。他们笑他是个有主意的海量男人,也笑他是个实话实说的大丈夫。
严爷让生虎表态,可他低头不语,小枝真想一拳把他击死。但他毕竟压着火气,控制着感情的冲动,一把将他拉在人群中。生虎白着眼嘟嘟了许多难听的话,说什么乱世的乌合之众在欺负他哩,哪有货不由主的道理等等。王氏从人群中跑了出来,走到严爷和小枝的面前对大伙说:“乡亲们,干部们,大叔大哥们,减租减息……是党的政策法令。我不抗,而谁抗谁倒霉。一句话,别人桥上走,谁愿桥下走呢。”
今天树林村的穷哥们,是那样的扬眉吐气,是那样的喜气洋洋。刘财等一伙老汉咧着嘴说着笑着。笑接代传世,姓李的大地主、大恶霸李生虎兄弟们的富豪家庭已敲响了丧钟,欲要倒霉了。他笑有史以来受苦受难的穷哥们,梦也没梦到会有当家作主的政府。也笑穷哥们破天荒地变成了当家作主的主人。他们像个孩子,笑弯了腰。刘财拉住与他同龄的郝秀才开玩笑地说:“你我已活了三条驴的岁数了,从大清未期到蒋闫伪政府,无一不是坑人害人,掠夺百性财产的。变啦,社会变啦,今天的共产党搞什么减租呀,减息呀,生怕我们贫苦农民活不下去。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郝秀才接呛说:“从古到今哪有这样好的政府哩?”他高兴的只是咧嘴不住地点着头,两眼笑成一道缝。他虽年迈高龄,却像个青年,兴高采烈地与刘才拉呱:“刘哥呀,嘿嘿,还是活着好,我想也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党和政府,我们有幸运啊。跟着共产党活一天痛快。”
刘三元把拳头举得老高说:“我又少缴了一石三斗五!”不知是谁也在高叫:“我又多挣大洋一佰块!”
今日的喜鹊多了,像是聚会呢。从南飞来了,从北飞来了,从东西边也飞来了,都落在树枝之上。有蹬枝喧唱的,有喳喳报喜的,也有腾空翱翔的。喜鹊儿叫喳喳,穷人翻身坐天下。露天会场今儿很有生气,参加会的人们一片欢腾,个个扬眉吐气,喜气洋洋。要散会了。
兰兰把妇女们留下来,要谈论妇女解放的具体事项。有的坐在阳光下,有的坐在荫凉中。听了文件,学习了资料。妇女要解放,男女要平等,婚姻要自主。劝阻不住的奶奶坐在一边说:“旧社会不把女人当人,你们看我的脚。”她瘪着没牙的嘴说:“缠脚——残脚,唉呀你们看?三寸长,走路常跌跤,虽然习惯了,可是夜里还是憋得闷疼!唉,活受阳罪……”只见那残疾了的脚,不由她地颤抖着。兰兰见她锁着眉头,咬着牙就知道她还在疼痛。她呢?只是嘴里不住地吸着凉气而两眼湿润了。新仇旧恨交织起来的奶奶,她要哭了。
兰兰的脚也被母亲缠了。十岁左右,已到缠脚的年龄。她母亲说:“不缠脚的就不配做女人。”所以,兰兰清楚地知道奶奶的痛苦。虽然此时封建制度的枷锁虽被砸烂,但,她们的十个脚趾,有九个残废——只留一个大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