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些啥话!”小枝反驳说,“上衣成了破口套破口,裤子连羞耻也遮不住啦!”他说着,把小叶的旧衣用手指划了划,便撕成条条、溜溜。
奶奶一见,忙坐起来,给叶子说了好话,要他穿上。“叶子你看,”奶奶拿起被小枝划破的衣服,说:“俺叶子听奶的话呀,太酥啦,不能补,要是能补,奶早给你补好了。”她说着,爬过去,亲了叶子的脸庞,要他——
“小枝!”是大门外有人叫,“梁老师叫你哩!”小枝忙出去了。天,布满了云。明亮而不太红的太阳,穿过一片片的白云。直向西边奔跑。地上风尘没起。树上的山雀很是逍遥,它们在啾啾地歌唱。秀丽的花草,茁壮的禾苗,沐浴着阳光。梁老师领着小枝向铁架山大路走去,消失在茫茫的森林之中。
他做啥去?谁也没过问,因为他俩常常出去,谁也知道是干啥去——但人们只知道个大概,要说详细那只有梁老师小枝清楚。吃过早饭,他俩原路返回来。兰兰迎上去,她说是请假来。小枝见她苦眉苦脸,红红的两眼下有泪痕,瞬间引起了小枝的同情和烦恼,他知道她母亲听了长梅的话,过早地要她聘给其貌不扬,举止粗野,品质恶劣,作风下流的李生虎。听兰兰说,长梅已说服了她母亲。只是她自己不同意,她哥江国也不同意。
小枝低头没作声,慢慢地抬起来只见她满脸的愁云就说:“婚姻事是你的终生大事,父母包办可不行,你母亲穷怕了,为了人家的钱,但不去考虑生虎是个坏人。”兰兰叫了声“枝哥”,就哭了。她抓着小枝的手,贴着他的胸脯,唏嘘着,小枝的眼一酸,两眼湿润了。
小枝声音低沉地说:“自己的主意自己拿,母亲的工作也得去做。兰兰,你今日为何要请假?”
“枝哥,呜——我没心思学习啦……”她出声地哭着说,“枝哥……”小枝用一片虽旧但很干净的手绢给她轻轻地擦着眼泪,说:“你别哭,哭有用吗?一条办法,你与你母亲解释清楚。“呜——吱哥,”她哭着说,“妈要我听她的话,她说她是为我们的穷家庭打算,也是为我打算哩。我有啥办法呢?”小枝说:“是不是图钱将你出卖了?首先要把问题搞清楚,好拿主意。“是,银洋三千块,粮食三石,好地十亩……”她说。小枝说:“呸!臭。老师说新社会婚姻自主哩,买卖婚姻金钱欲望的父母包办的婚姻,已被我党和政府废除。”小枝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
“枝哥,由不得我呀,呜……”她说着再次藏在他的胸前。此刻兰兰精神上的痛苦,而小枝仿佛是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她的心灵好像是自己的心灵。他俩虽然不是肉欲感官上的爱,至少不仅仅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千丝万缕感情上的同情和互爱,是纯洁的感情与爱情的结合。
她长长的独根辫绕着他的肩头,把两人紧紧地系在一起,像似利刀难断的友丝、爱丝和情丝。他俩的相爱是建立在理想情操的基础上——人生不过是不断地去实现与完善自己的理想,而灵魂是维持理想的守灶女神。他苦苦地抓着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我认为此事不但要与母亲说,还得与你哥说。因为你哥是个正气人,好人,也是个有主见而又有主意的人。”他又补充说,“不管是啥事,事再大也不能随便误课。”
兰兰笑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小枝表示满意。她说:“枝哥!我听了你的话,有了主意也解除了麻烦。”说完两人依偎在一起了。
江国对母亲出聘妹妹的事是知道的。因为母亲没跟他说,他就故装不知——他是个孝子,他虽不同意兰兰与生虎成婚,但不愿意轻意地干涉母亲的主张,更不愿意随便去反驳、顶撞她。因为他是个尊老爱幼的子弟。
他妈呢,也不轻意一手遮天地聘女儿,她清楚女儿坚决反对,江国虽没表态,但她也清楚他也不会同意。
丈夫去世重担落在她身上,要守儿待女,抚养他们长大成人,男娶女聘才算交待。但她考虑到自己是个没文化,没知识的女性,料事不远,办事有欠,于是就没了主意,只好把事拖下去,和孩子们慢慢商量再作主意。
想来想去她还是犹豫不定——聘不行,不聘也不行。怎么办呢,母亲的意思则要多方去说服女儿同意,也要争取儿子同意,尽管江国还小哩,但他毕竟是刘门的大男子,他将要成人长大了。所以他不表态,她是不会办的。她说:“长梅,这大的婚事不可着急,况且俺兰兰还小哩,不是当紧出聘的大闺女。人家还愿念书哩,过些时再说吧。”
长梅听罢,知她的思想有了犹豫,就有点失望。但她还是紧抓住她穷怕了的思想,细心不烦地,也反复地去引导她尽快地定下这门亲事来。
生虎呢,像他老子,是个地地道道贪色的色鬼。凡他见的美女他就有占取的野心。兰兰在他的眼里有着一定的品位,因为她生得俊秀,在他的脑海里留下念念不忘的深根。他常常在睡梦里叫着她的名字。所以他托长梅用钱财的魔法,去诱缠着穷怕了的寡妇母亲。
他曾企图用兽性淫心的强力,攫取女性的人格和本能。但他并没有想到,她以坚强的决心去抵抗和维护自己心灵深处“爱”的自由。
兰兰下了学,见长梅还在叨叨地磨缠着母亲,就苦着头脸呛她说:“长梅姐,你能不能说些正儿八经的话?让人讨厌。你以后少来俺们家呀!尽说些废话,惹事生非的……”
母亲见长梅有点儿受不了,就顶女儿说:“你少说句行吗?”又说:“兰兰,亏你还是学文的呀,多没礼貌,你长梅姐从不来咱家,是稀客呀,怎你说那些难听的话不惹下长梅吗?唉唉,你还是个懂理的闺女呢。”
“她呀,我才不怕那些呢,好话是对好人讲的;她……”
“少说!再多嘴我会打你嘴巴呢。”母亲说。
“长梅姐,我挨骂挨打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呜……”兰兰哭了。
长梅难为情地看了她眼,不好意思地冷笑了,就觉得猫头不对,大失所望。于是无声地沉着脸出去了。
她刚迈出大门坎儿,有两个陌生年轻后生领着个姑娘过来。那高个子男的见长梅出来,紧走了几步,要向她打招呼说:“请问这位大姐,因我们家穷,小妹愿找家富翁,不说人多漂亮,多聘钱就可……”长梅见那姑娘中等身材,梳着流行短发,步态稳健,体态娉婷,墨黑的眼睛不时闪出欲望的光,白嫩的脸部,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是那么艳丽动人。
“想吃蒸馍,碰着个卖馒头的。”她想。于是她自言自语地说:“哼!啥货,只要有钱漂亮姑娘有的是。”说着她搭了茬儿。可巧生虎也来了。两人低声叽咕了阵,生虎满脸的笑容忙说:“办吧!梅姐,你看她多美。”他与长梅出了个鬼脸,“像是仙女下凡,与你媲美——与那当年年轻的你。”他反复地盯着那远来的姑娘,拉着长梅的手,说起悄悄话来:“好货,好货呀。你看那双迷人的眼儿,多黑,多有神呢。”他无止无尽地张开那大嘴哈哈笑着,“你看她两眼那么迷人。”他说完两眼直盯着那姑娘,仿佛把眼长在她身上。
那姑娘也眉来眼去,他俩相恋的劲儿同时迸发,双方“爱”的心花同时怒放,热恋的视线利刀难断。
她巧舌如簧,话说娓娓动听,有如夜莺的歌声,是那样地扣人心弦。
双方的媒人各向其主地开始讨价还价了。他们一讨一还,还来讨去,争吵不休。因为贬卖女人这个行当,素称“人贩”。只要是美人,男方有钱他并且迷恋女方,那就没价了,你敢要他就要尽力地慷慨解囊。
女方的媒翁看出了生虎好色,有钱,所以吵来吵去,身价不下一万块(银洋)。但生虎他不嫌多,只是长梅还在争吵,她说:“生虎呀,你年轻,按当地当时出聘姑娘的行情,哪有那个价呢?太高,差点儿要高出十倍哩。你妈不会办的,我看算哩。”她说完眼瞅着生虎。
生虎急了,说:“看你说的,人常说货有三等价哩,对吗?梅姐!身价是高点儿,但她太漂亮啦,爱煞我了。小弟靠你尽量压压身价,差不多就办,我家有钱哩。”长梅忙插嘴说:“声低些,内话不可外露。”长梅又咬着他的耳朵说,“虎呀,女人们那东西没二样,是一样的感受。差不多就行,何必多花钱呢?你还年轻不懂的钱呀,那可来之不易呢。”她比了个手示,生虎咯咯笑了。他俩背着客人“吧”地吻了。长梅当然乐意啦,她呶呶嘴甜蜜地笑了起来。
“梅姐快说吧,”他低声说,“看人家走了的,难得的美人呀。”
长梅又压低声音跟生虎唠叨,但他不言声,她拉长了脸,说:“咦,我不管了,看人家年轻又美貌,假如办成了,我连你的人影儿也见不着了。”
生虎忙出了个鬼脸把她拉到暗处不知在鼓捣些啥事。“梅姐,人常说甚时家菜不如野菜香呀。正宫娘难比她的美。长梅顾与生虎扯着暗事,可把那三个客人等急了。那个高个子心急火燎地催着长梅说:“那位大姐,我看男方不愿花钱,有成没成?×××村还有个公子少爷哩,人家说,只要货好。我们是专意去那儿的。”他说完装腔作势地要走了。
“伙计!”长梅随机应变,她见甚人说甚话,“啪”地拍了高个子媒客一掌,嘻嘻笑着,油嘴滑舌地说着奸商的行话术语:“朋友!没那个行情,姑娘再美也不能超过两千块。别过份哩,够意思就行了。”她又撩起自己的襟底,拉来那高个子媒客的手,递给他手指,说着人们听不懂的牲畜市场的行话术语:“大数……,小数……。再多不办。”
女方媒人不差劲。因为他瞅见生虎那股劲儿就有主意了,暗自想:“买卖要挣大钱了。”于是他就扳得更硬了。他说,“谁都清楚,抢手货价钱自然就高,这叫一文价钱一文货。大洋一万块,不赊不欠。”
“那就算啦!身价太冒样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土块。”长梅说完要走了。可对方的那两个媒客虚张虚势地说:“不成走吧。”
生虎手里攥着把汗,目不转睛地瞅着双方的媒人,见他们争吵不休,就火得难受,提脚暗暗踢了长梅几下,不住地递着眼色,意思是:“别在身价上做文章了,办吧。”
那个姑娘见未婚的丈夫有钱而又那样地慷慨解囊,半点不吝惜、吝啬。她从内心高兴、喜欢起来,她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笑起来。她想:“人常说倒霉有根子,发财有点路,我们发财啦。我的命好,我是八个神爷的命……”
长梅很清楚他们的心理,但她总不愿胳膊弯向外扭,她还认为但凡是买卖交易,就须争分厘。若能争得一分一厘也算做生意的本事哩。但见生虎那模样有点迫不急待。就说:“钱是你花,女人是你娶,好哩,我是牵红线的,是为你们的成家立业做些力所能及的沟通工作。你们双方没意见,我有甚的意见呢?”
“长梅姐,别啰唆啦,一万就一万吧,好说,别在钱上争吵啦,照他的要求办,满足他的要求。”生虎说。
双方协商妥,身价大洋一万块。生虎母亲虽觉得身价超过当地行情多倍,但因自家的儿子特殊,如不尽快地给他娶妻儿,折腾得家神不安,她忍屈地答应了下来,推手为快。
生虎提出要红红火火地大办婚娶。王氏不得不答应。她来刘长梅家看过要娶的儿媳,她以为人样儿的确是世上无双,但她说,漂亮也好,难看也罢,只要他俩合得来就行,成了家,交待一个算一个。
王氏把两个儿子,长工、短工都调动起来,去通知亲朋的,雇佣鼓乐的,去县城购买肉类及山珍海味的,搭彩棚的等等。正如民间俗话说得好,“没钱的百转空,有钱的顿时成”。有钱的李家,没花几天的时间,一切安排停当了。
三进院子按了三班鼓手。吹吹打打很是热闹,看红火的有村里的,也有临近村庄的,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三进院通往河东大街,便成了人山人海。红火极了。
新郎穿了崭新蓝色新婚礼服,头戴深色礼帽,他陪着李二将一万块银洋送去长梅家,面缴了那两个等急了的媒翁。而媒翁立即雇了驮力,把那大洋驮着扬长而去。
吴长梅也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大洋一百。糊涂蛋笑着把大洋收了下来,长梅却睡炕不起。她闭着眼自言自语:“哈,谢谢你生虎,祝你俩白头到老。”她流泪了——但听得铁炮三响,麻炮、鞭炮齐鸣,两乘花轿在欢乐的凯歌声中起轿。绕街过巷,要去长梅家娶亲来。那姑娘早打扮好了。过了分河,距长梅家不远,随行鼓乐队吹起了得胜大曲。长梅的院里铺了多块毡子。她妹玉梅穿了漂亮的花色衣服,陪着头带凤冠,身穿鲜艳夺目的龙凤套装的新娘,像是唱古装戏的花旦,面部遮了块红色面帘。在旺火通天,鼓手高奏凯歌,以及炮火连天的鼓乐声中上了花轿。
新娘被生虎娶了去,长梅觉得家里是那么沉静而寂寞。但她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不住的唉声叹气。丈夫见她闷闷不乐,要她升堂、预事。她闭眼静坐了会儿,还是那样的又唉又叹的躺着不起。“出了啥事?”糊涂蛋问,快说呀!出了事让仙爷指点不就好了。而她一言没发,尔后生气地索性爬起来,满地转了起来。说:“你你啰唆个屁?”说完出了街门东张西望,似乎心里有鬼怪似的。
再说这时三进大院红火热闹极了。禧房里灯烛辉煌。深夜窗前还有许多听房事的人。只听得他们为裤带而顿时由低声吵叫转为大吵大闹。忽然听得禧房“吱啦”响,是新郎把新娘的裤子扯破了。生虎高叫起来:“来人啊!娶来个贼寇——男人!”
院里的人们一听洞房出了怪事儿,就“哄”地吵起来,乱了套。那假姑娘发了毛,他个子虽小,但有股傻劲,他非凡地扯起粗粗的杆面杖打了起来。家里的盘、碗、桌椅、板凳,都被打翻摔碎了。他扯去窗扇跳出院去。院里的男女老少都躲了去。只见假姑娘手持三尺长的面杖横飞纵舞,活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与生龙、生虎、李二打的不分胜负。假姑娘边打边退,正好退出了外庭时,那两个男媒手持凶器也打进来,打得天昏地暗。看客不管,亲朋怕伤自身,而生虎兄弟招架不住,三个贼人大获其胜而溜了。
河东郝秀才有诗云:
怪事出在怪家庭,
怪事总有怪事因。
若论怪因何处起,
说话遇事不依理。
二日天明,人们三三两两去三进院打听怪事的结果,可巧遇着了郝秀才,他捋了捋长而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顿着拐杖说:“家庭出了知文,讲理而诚实的子孙后代,不是当官作宰,便是创家立业而荣华富贵。反之,出了不理,不道,不学无术的后代,成天吃,喝,嫖,赌,一味追求享乐,则只能富贵变贫穷,破产不当人。他又说:“人常说‘发财有法,倒霉有根。’”人们问:“那贼人呢?”郝秀才说:“要问贼人何去向,正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又说:“这叫‘贼啃贼头颅’呢。”
正在此时,只见梁老师从铁架山匆匆回来。学生们迎上去,他显然非同往常,他笑容满面,喜气洋洋地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