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啊等,一直到了第十四天的后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牛钵的心情越加焦躁起来,继而,失望就变成了疯狂。心说,好呀,你韩欲明对自家妹妹都这样无情,那就别怪俺老牛不义啦。哼!俺老牛大话已出,咋能食言?明儿个得不到枪,就叫弟兄们尝尝那黄花姊妹的鲜味儿也值得。当然,第一口鲜自然是咱老牛的咧。嘿嘿,这俩妞儿人样儿不赖,名儿也他娘的忒美听——凤子、凰子——她娘的哩!合起来是凤凰。那么,俺老牛就是龙啦?龙凤呈祥,美事一桩。莫非这也算天意咧?俺老牛从小没了爹娘,十二岁就跟叔叔当了泥水小工,若不是因为偷了有钱主儿几块银洋,叫叔叔打出门来,坏了名气,如今咋也学成提瓦刀的大把式了。唉,人呀,从小没有爹娘的养活管教,真也够倒霉的了。不然的话……咳,这也不赖,没学成提瓦刀把式,倒也学成了另一手好本事——偷鸡鸡不叫,抢人人不喊——东游西串十几年,一回没犯在谁手里。好像自家天生就有这本事。自打聚起十几个同伙进了乌云山扎寨为伍,三年多来越闹越兴旺。如今已成了拥有一百几十号喽的山大王了。吃、穿、用,样样齐全,伸手就来。可就是还缺压寨夫人,哪家女子肯嫁土匪呢?每每下山,倒也断不了随便抢个女人到野地里“开荤”,可那毕竟是胆战心惊地“尝野味儿”,是丑是俊,是老是少,那眉目自己根本不清楚。若是正儿八经把这俩俊妞儿弄成压寨夫人……牛钵飘飘然然地想着,禁不住就色欲大发起来。他竟忘了还有明天一天的期限,便神思恍惚地出了庙门,向后山走去……
这是坐落在乌云山顶端的一座规模很小的玉皇庙。三间正殿又矮又小,两厢分列的十间陪房又窄又暗。然而,在牛钵未到此啸聚土匪之前,却是一个相当神圣的地方。方圆几十里的乡民们常常不辞辛苦地前来登山朝拜,打扫修缮。或祈官讨子,或拜药索命,或取水求雨,或挂匾还愿……络绎不绝,早晚不息,香火十分旺盛。当地有民谣云:“高高乌云山,山顶挨着天。小道三十弯,沟壑三百三。满山松柏翠,山禽数不完。山上敬玉皇,香火烧不断。玉皇显灵验,百姓来还愿……”足见其山势险峻,风景壮丽了。如今呢,正殿里成了牛钵等几个土匪头策划抢劫行径、祸害乡里百姓的据点,两排陪房成了众喽苟安栖息的窝子。人马多了之后,牛钵又命人在玉皇庙前后左右的山腰间分别搭了几间茅屋,各住了十几名喽,以把守进山要隘。同时又把庙下崖壁间自然形成的“风洞”“水洞”“火洞”修葺一番,派了用场:火洞在西南,做了大队喽的“营房”;风洞在西北,做了粮物仓库;水洞在东北,专为囚禁架来的“票子”之用。
迎着傍晚的柔风,牛钵欲火烘烘地绕到庙后,手拨荆丛,足踩斜石,顺崖边小道向水洞走去。当他走到阴森森的洞门前,刚要叫守门喽开锁时,忽听山下隐隐传来了铿铿锵锵的锣鼓声。正纳闷间,只听高堆才那尖涩的嗓音在沟谷间急急地飘荡:“弟兄们听着——山下有事,严守关口……”
牛钵不知出了啥事,烘烘的欲火顿时冰消瓦解。他急忙转身,匆匆返回玉皇庙前,几十名喽已经拢好了队伍,掂枪持矛,如临大敌。高堆才、郝千金、郝来金、李学勤等一帮头领正在山门前神秘地议论着什么。
“咋回事,弟兄们?”牛钵见状,远远地大声问道。
“啊,大哥!”高堆才见牛钵回来了,忙诡秘地向他招招手,压低尖涩的嗓音说,“刚才咋也找不见你。你快点儿过来,是这样儿……”
牛钵上前听高堆才等人一嘀咕,不禁哈哈狂笑起来:“哈哈……俺还当出了啥玄事儿!原来是这。俺说他韩欲明也是娘养的嘛,咋能舍了两个妹妹?”他把短得几乎看不见的脖子一梗,朝众喽吼道:“抖起精神,下山提货!”
“等等!”高堆才向众喽一挥手,悄声对牛钵说:“大哥,不可大意呀,方才是南山口的弟兄们报上来的信儿——韩欲明亲率几十号弟兄和驴驮子从正面来了。那后山、东山、西山,会不会……”
“是啊大哥。”李学勤也说,“韩欲明能一口吞了李培忠的民团队,足见他是有胆量有谋略的头领。可别叫他诈了咱们呀。”
“咳!你都说哪里话!”牛钵大咧咧地说,“李培忠是鸡巴找上了人家门的,这是韩欲明找上咱家门的,咋能一样!况且咱还押着他的票子,他能咋?没事儿!”
“算啦算啦!”郝千金、郝来金兄弟俩都是急性子,粗暴地插言道:“甭放他们进山不就得啦?怕啥!”“就是。咱先把货提上山来,而后再给他放票子,万无一失!”
“中中中。”牛钵朝高堆才和李学勤一挑眉毛,说,“老郝说得对。要是不放心,就再差几个弟兄到后山各卡子去帮衬着点儿。”
“这……”高堆才眨巴了几下精明诡谲的眼睛,似乎还想说啥,但一时又说不出啥来。只好点头应道:“好吧。反正要小心才是。”
牛钵当即点了十二个喽,分别下了东、西、北三个卡子,又吩咐李学勤和郝家弟兄率领住在火洞的几十个喽护守庙院,然后一腆肚子,传令道:
“弟兄们!都他娘的抖起点威风!别叫鸡巴天门大会把咱看扁了。开路!下山提货去!”
乌云山下的南山口,是进山的大路。说是大路,其实也是人行道,只不过比上边的羊肠曲径平缓一些罢了。这里离车马官道还有十多里之远。这当儿,山头上正是夕阳劲照,满目金辉,然而南山口的沟谷里却已是幽暗阴森,山岚浮游了。三间茅屋前的路口上,居高临下站着十几个虎视眈眈的土匪喽,五条洋枪的枪口和所有的标枪大刀,都直直地指着下边的一小片草坪——这是牛钵等人和“票户”交换“赎金”的场所,除了“票主”可以上山去领“票”外,其余来人一律不准超越此地一步。
草坪上站着二十头毛驴,毛驴的驮鞍上都驮着装了硬货的毛织布袋,二十个赶驴的汉子一律穿着土布对襟汗褂儿,腰间别着赶驴鞭子,模样相当精悍利索。他们赤手空拳地坐在草坪两边的石头上穷聊逗乐,掐花弄草,显得很悠闲。只有一个汉子双手拄着一根长棍,一跛一拐地在草坪上来回溜达。他的身边不远处有一头大些的毛驴在津津有味地啃食青草,显然他是骑驴而来的。草坪中间有一班子锣鼓家伙,敲打得十分来劲,一霎儿是“急急风”,一霎儿是“慢八棰”,铿铿锵锵在山谷中回响。自打向卡子报明了来意之后,已有两顿饭工夫了,锣鼓声一直没有停息。这里是一派平静而欢乐的气氛。这伙人仿佛都是等待上山朝拜玉皇大帝的虔诚信徒。
“大哥到——后退!后退!”蓦然间,上边传下来一声呼喝,牛钵领着一溜子掂枪持矛的喽从山上冲了下来。守在路口的十几个土匪“哗”地退向了两旁。
牛钵背插大刀,手提盒子炮,站在路口当中,挥手把随身喽分列在两边,暴戾地向锣鼓班子吼道:
“喂!停家伙!停家伙!”
锣鼓班子的掌鼓把式忙将两根鼓槌轻轻向两边一扫,变了个“乱捶”点子,急骤的“急急风”旋即变慢了节奏。那两根鼓槌再朝空中一举,领着大筛、大钹、小钗、小锣,“锵锵锵”齐截地响了三声,又随着那鼓槌朝鼓心一点,合成一声“咚嘟噜隆咚锵”,锣鼓声便戛然而止。
“哈哈哈……敲打得好,敲打得好!”牛钵那暴戾的肉疙瘩脸仿佛被动听的锣鼓声震荡得松弛了。他狂笑着赞扬了一句,大咧咧地向草坪上瞟了一圈,高声喊道:“你们的韩头领咧?”
“俺在这儿。”那个双手拄着长棍的汉子应道,“劳驾牛头领下山,实在有点……”
“哪里哪里。”跟在牛钵身后的高堆才突然闪出身来,接话道,“韩头领枪伤未好就来……嘿嘿嘿,来者为客,请原谅俺们有失远迎。”说着,还连连拱手施礼。
“牛头领大令如山,咋敢不遵哩?”韩欲明双手拄棍,吃力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所缴民团的快枪、炮子儿都送来啦,请牛头领放人吧。”
“那是,那是。”牛钵望着草坪上那些驴驮子,馋涎欲滴,当即眯眼笑道,“韩头领到底是情深义重的君子嘛。中吧。你的俩妹子咧,俺保护得囫囵囵儿的。把货起到山上,就送她俩下来。绝不食言,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