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油村的村里村外,枪声和喊杀声从黎明一直持续到日出东山,韩欲立的警卫会队和韩欲凰的女英会队,同庞军的浴血奋战才告结束。
几百间民房被点燃了。
鲁班庙大殿——天门大会老坛被点燃了。
新建至半里的老坛大殿被点燃了。
整个村子里浓烟滚滚,烈焰冲天。牲口猪羊在圈中挣扎,鸡鸭鹅犬哀鸣飞窜。几十名骨干会徒的妻儿老小被枪杀在了各自的院子里。全村两百多户人家无一不被查抄捣砸。警卫会队和女英会队的弟兄姐妹大部殒命,余者四散逃生。韩欲立身陷重围,终被生擒,韩欲凰不见踪影,生死不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庞军和香坛弟兄的尸体;地下墙上流淌着殷红的血浆。村子里充满了刺鼻的焦臭气和血腥味。没有哭声,没有叫声。惨烈和恐怖把东油村笼罩得连神鬼都要胆寒了。
鲁班庙前的老槐树下,挤满了悲愤惊恐的老幼病残。他们被庞军的大枪围着,听庞炳勋师长的训话。
“诸位父老乡亲们哪,叫你们受惊啦。我庞某心中实在不是味儿啊……”庞炳勋挺立在一块大石条上,话刚开头便颤抖着嘴唇,哽咽住了。他显得很是伤感。哽咽了片刻,才正色说道:“唉,人心都是肉长的呀。看着这么多乡亲和我的士兵惨死一旦,就是铁石心肠也……唉,真可谓惨不忍睹呀。你们说,这是何苦来着?冯玉祥总司令,庞某我,都很赏识韩欲明的英雄气概。故而冯总司令两次派要员劝他归顺,共图新业……乡亲们哪,冯总司令从苏俄归来之后,率领国民军力图破除旧政,匡正国弊,驱邪扶正,为民造福。非同吴佩孚、张作霖等祸国殃民之辈,是当今振兴中华的支柱啊!可是呢,唉,韩欲明偏偏叫共产党迷住了心窍。不归顺倒也罢了,好不该杀了谈判要员和所有随从兵士啊!故而才引起这一场……流血事件。这也是……”
“庞炳勋!”韩欲立挣着身上的绑绳,打断庞炳勋的话,破口大骂道,“别胡诌你娘的筋啦!先前冯玉祥不也做过河南省大主席吗?他干了些啥好事?明明和吴佩孚、张作霖是一个球样儿!你还谝他好哩!你杀人放火,抄家灭户,这就是为民造福咧?俺日你八辈儿祖宗……”
“放肆!”庞炳勋的副官严厉地呵斥道,“不准你胡言乱语!”说着,就示意士兵用毛巾堵塞韩欲立的嘴。
“不必。”庞炳勋赶忙摆了摆手,微微一笑,故意大声说道,“年轻人气血方刚,迷信无知,不识天下大势,不懂为人之道,怎能与他一般见识?有话就叫他说个够才是。正如冯总司令所讲,对国民要提倡民主之风嘛。”
这正是庞炳勋的精明之处,也正是冯玉祥对他看重的缘由之一。昨天,他调集全师所有机关枪,将韩欲明的大军堵击、甩脱在马店村,一鼓作气打开林县城之后,就是这样做的——他把守城的香坛弟兄杀了个不亦乐乎,才将城内工商居民赶到西门外校场上,做起了悲哀动人的演说。今天,他又亲率一个旅的兵力,把东油村洗劫得尸横遍地、惨不忍睹之后,不仅仍然使用了这种手段,而且又加了玄妙的一招——他微笑着,直待韩欲立骂得没词儿了,才宽宏大量地说:
“唉!你这孩子……好!有骨气,够英雄。不愧是韩欲明的侄儿。若论罪,应解交郑州,公审枪毙。可是,我庞某念你年轻无知,也念韩欲明雄才大略,故不愿做绝情之事。唉,我情愿担个包庇匪首之罪,放你到桃园里沟投奔你叔去吧。烦你转告他,就说我庞炳勋等待他韩欲明出山共事。”
听了庞炳勋的话,乡亲们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就连庞军士兵也大为茫然,不知所以。
在庞炳勋的示意下,韩欲立身上的绑绳被解去了。这个刚过二十岁的刚烈后生,懵懵懂懂地望了望庞炳勋,又望了望乡亲们,突然扑向抱着小孩的韩老七,大哭起来:“七爷!七爷呀!俺婶叫庞炳勋的大兵杀死啦,你千万要照应好小崩仔呀……”
“你!你……”韩老七被吓得面如土色。怀中的孩子也“哇——”地哭了。老头子慌忙把身子扭向一边,“呸”地朝韩欲立啐了一口,哆哆嗦嗦地骂道:“你这孬种!俺这孩和你有啥瓜葛!快滚你娘的!快滚……”
“哦?”庞炳勋见状,疑窦顿生。但转瞬间就明白了。他微微耸了下剑眉,向韩老七喊道:“老人家,请你把韩欲明的小孩儿抱过来。”
“啊?!”韩老七惊恐万状,扑通往地下一跪,紧紧搂着孩子,一脸诚恳地说:“庞大人!庞老爷呀!韩欲明一家老小早烧成灰啦,这是俺家孙孙啊……”
“哎,老人家,这你就把庞某我看错啦。很明白的事怎能瞒哄过去呢?对待韩欲明的侄儿我都不忍论罪,何况是他不懂事的小娃子呢?你不愿交给我,那就……”庞炳勋款款抹了下一字短须,和蔼地说,“请把小孩儿交给韩欲立,让他跟他爹团聚去吧。”
“七爷,给俺!”韩欲立猛地从韩老七怀中夺过小崩仔,咬牙怒视着庞炳勋喝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
“年轻人!说话可要干净点儿!”庞炳勋强压怒火,不悦地说,“军中无戏言。何况是当着众多父老乡亲的面!”
“那……”韩欲立惶惑地向父老乡亲扫了一眼,紧紧搂着小崩仔,向韩老七躬了下身,悲伤地说:“七爷,俺走啦。你和众人收拾俺们弟兄姐妹的尸首吧。”说完,一甩眼泪花花的脸,抬步就走。
“慢!”庞炳勋突然喝住了韩欲立,从上衣袋里摸出一小块硬纸片,用水笔在上边写了句什么,让副官转递给他,交待说:“年轻人,桃园里沟的沟口到处是我的军队,连猴儿也进出不得。这是我的名片,带着它方能通行无阻。不要忘记,见了你叔,务必把我的话转告明白。好,走吧。”
韩欲立将庞炳勋的名片塞进衣袋,将小崩仔背在背上,洒泪告别了众乡亲,拽开脚步,急急向西而去。
桃园里沟。
菩萨岩村中两间低矮、幽暗的小石屋里。松烟刺鼻,气氛悲凉。漆黑的墙壁正中贴了一张“文帝上神全立位”的黄表纸神牌。三根饱含松脂的松明子斜插在木斗香炉里,闪跳着微弱的火苗。这就是临时设起的天门大会总坛。
韩欲明和衣仄歪在铺着谷草的石炕上,屁股下垫着一张青羊皮,身上搭着一条分不出颜色和表里的硬邦邦的棉被,辗转不安,蹙眉沉思。半个月了,他还没能独立地到外边走一走。他觉得喉咙里好像长起一小片干皮,连咽唾沫都不利索。棱角分明的脸庞干瘦青黄,连颌巴骨都突起来了。浑身上下似是被抽了筋,连去茅房一遭都有些力不能支。他胸中的仇恨、悲愤、悔愧、焦燥,和着全身的血与热,统统聚集到眼睛上来了——惟有这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仍然标示着他刚毅顽强的性格和坚忍不拔的意志。
为了使他的身体尽快康复,弟兄们特意从山上请来了土郎中给他诊治。又打了山鸡野兔叫他服养。可是,他的身子一时怎也硬朗不起来,他受的精神创伤毕竟太严重了啊——
在马店一战,自己亲率的万众弟兄一下子死了三千多名,加上受伤和怯战逃跑的,最后只剩下不足三千人了。当他气昏在马背上,被弟兄们呼喊醒来,县城那边已经隐约传来了刮风般的枪声。他正欲咬牙挥军前往解围,怎奈饥肠辘辘,急火攻心,一阵黑晕袭来,他又一次昏了过去。过午时分,从县城逃跑出来的弟兄带来了噩耗:县城被庞军攻破,守城会队近乎全军覆没。韩欲雷、韩欲龙、韩欲庭等大小头领全部战死,被庞军砍下脑袋,枭首示众。余部四散逃命,谷酉元下落不明。总坛被捣毁,神龛被焚烧,枪炮厂被炸平,连造枪师傅也被机关枪射死了……韩欲明闻讯,捶胸大呼:“神会气数尽了!这是天意啊……”当即拔出盒子炮,向自己的胸膛顶去。幸亏马春汉眼疾手快,猛将他的手腕托向高处,子弹才从空中飞走。在杨介人、马春汉、路欲启、高堆才等人的开导劝解下,他勉强支撑着身子,将所剩弟兄拉到铧尖垴北边的张家井,召集横水、晋家坡、乔家屯、马店、涧西、铁炉、南屯等几个村的会长,安排了收殓死亡弟兄尸体和养护伤员的事宜,仓促吃过晚饭,便星夜开进了桃园里沟。他刚刚缓了口气,要派韩欲林前往东油村通知韩欲立和韩欲凰率队进山,却不料韩欲立背着小崩仔赶来了。他听了村里遭劫的景况和庞炳勋的所作所为后,更加悲愤难忍。他紧紧搂住失去母亲的儿子,绞痛的心麻木了。他茫然地想:莫非真如庞炳勋所说,是因为俺杀了刘斌那伙人才招来这场战祸?若是当初俺不杀刘斌,把杨杰臣和马瑞交给他带走,冯玉祥对俺会咋样呢?能叫俺占领这二十三县的地盘,替天行道吗?他茫然地在心中翻腾着,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是悲伤?是悔恨?是自咎不已?还是懊丧至极?蓦然间,他吃惊地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扪心自责起来:“韩欲明啊韩欲明!你胡思乱想些啥咧?连偷吃羊的狼都会装扮护羊狗,那骗吃鸡的黄鼠狼也懂得给鸡‘拜年’,你咋就被庞炳勋的假仁假义弄迷糊了呢?”他紧紧咬着嘴唇,望着怀中的儿子,发誓道:“孩儿呀,庞炳勋杀了你娘,杀了你几十个族亲长辈,还有爹的几千弟兄,你爹俺能受他的哄骗吗?俺和他狗儿没完!”
杨介人整天守着他,又是煎药,又是端饭,还一个劲地安慰他说:“大怒气逆伤肝,忧虑过度伤心。伤肝必伤食,伤心必伤志……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分焦躁忧伤。自古真正的英雄豪杰多能做到胜不骄,败不馁。只要忌躁消怒,开阔心胸,很快就会气疏神安,恢复健康……”在弟兄们的忠恳劝慰和精心服侍下,韩欲明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了,尽管身子还支持不住,但已经开始操劳了。
为使天门大会能在桃园里沟的山上山下长期立脚,并逐步把玉峡关一带建成坚固的“大本营”,韩欲明首先命人仿照原先的石刻“神印”刻制了“天门大会”和“香坛弟兄”两枚山梨木印章,以便行文之用。同时把聚集在菩萨岩下全力防敌的三千多人的会队做了新的调整,分别驻防由马春汉部署的险隘要地:韩欲德分队补足一千人,由文团师高堆才辅助,扼守菩萨岩西南谷口的“蛇圪廊”。韩欲林分队损失较小,全员不动,分别驻守菩萨岩南面黄崖底村的北山头和汇泉村半山腰。韩欲国分队也损失不大,维持现状,驻守菩萨岩北边断崖上的大连、梯头两个小庄。其余跟随而来的乡间会徒统由韩欲明和马春汉直接掌握,驻守菩萨岩总坛。并规定了各种联络信号,一旦有事,各方一齐策应,全力拼死守山。其次,韩欲明又派出三路人马,分头前往各地联络:头一路,由最善于从断崖峭壁间寻觅途径的路欲启带十名弟兄到小庄修女院去,一是暂把小崩仔以孤儿名义拜托给那里的老修女抚养。二是叫韩欲凤等五名学医的女会徒迅速进山听用。三是打探韩欲凰等散失的弟兄姐妹们的下落,招聚他们进山。第二路,由杨介人带十名弟兄,先沿鲁班壑、圪尖寨一溜山崖北下涉县合漳村,请冯贵德速将大批枪支弹药运进山来,同时再派十名造枪师傅来此帮助开设枪炮厂。然后西折南返,到山西平顺县的龙王镇和壶关县的猴山凹,向黄鼬和李官全通报总坛的危难处境,请他们速将煤炭、铁锭、布匹、火香、黄表纸等物资运送下来,接济总坛复兴。同时要和他们具体议定好新的联络方式,搞好三省会队大联防。第三路,选调二十名机灵会徒,设法潜下山去,打探各地香坛受难情形,传令各坛弟兄迅速端掉神位,转向秘密活动。
韩欲明把这些部署完毕之后,又命人把菩萨岩背后断崖上四方垴村的坛主常老茂招来,命他立即把北庄、西庄、朝殿沟等村的青壮会徒串聚起来,整修了悬崖峭壁间几处岩洞,并开辟了衔接各洞之间的通道。一来为开枪炮厂之用,二来以防菩萨岩万一失守后,总坛退守那里。
或许是慑于险恶的山势吧?庞军虽然驻扎在沟外的桃园、白杨凹、河岩等大小村庄,把通向沟里的所有路口都封锁了,但至今尚未起兵攻山;只是每天有小股官兵爬在菩萨岩东南的断崖上,向沟里喊话,用以动摇天门大会的军心。
山腰间传来“嗨!嗨!”的号子声和铁器的撞击声,那是弟兄们在修筑栖身的窝棚和防御工事。山崖边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和稀落的枪声,那是弟兄们在向喊话的庞军对骂、射击。韩欲明每当听得这些声音,心中就会得到莫大的慰藉,就会涌起一股振奋的热浪——多好的弟兄们啊——他们不畏强暴,不受诱惑,前仆后继,忠勇无比。他们宁愿抛却家中老小,也要跟着自己吃苦受罪,流血献身。有这样生死与共的几千弟兄,又有杨杰臣、马瑞这样精明强干的共产党人做军师,何惧庞军攻山,何愁天门大会不能复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