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大纛悄悄地在高耸的塔垴山顶飘杨开来。埋伏在铧尖垴、晋家坡、四尖坡、狐仙山等山上山下的香坛弟兄,看见大纛微微摆动,寒倦之意顿消。一个个拖枪拽刀,走马灯似的跳入了各自的位置,只等大纛一挥,就要冲锋陷阵。
庞军分做两路之后,一路走北边大道,一路行南边野地,相互照应,齐头并进,意在钳击横水镇。
骑马夹行在北路军中的庞炳勋,听得科泉方面的枪声渐渐稀落了,便以为天门大会的追兵已被自己的掩护团队挡在了沟内,紧绷的脸旋即松弛开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往上推了推倾在额前的钢盔,顺势用弯弯的食指抹了下一字短须,心中慨叹道:自古道,官兵怕山,土匪怕川,这话有理。尽管我庞师吃了点亏,可天门大会还是失策了啊。想借两山夹一沟这样的险地伏击、阻拦国民大军,却反被我甩在了山里。林县城老巢他们是归不得了。且看我军施展威力吧!然而,他又有些心虚。他觉得左右两边的山上山下静寂得有些反常。尤其是前面的塔垴山和四尖坡,似乎那蔓蔓蓁蓁的灌木丛中蕴藏着汹汹的杀气。于是又心中暗骂自己道:混账!军事指挥家最忌麻痹大意。敢保两边山上没有埋伏吗?真是可笑!此时,他那刚刚松弛开来的脸复又紧绷起来,急忙向身边的副官下令道:“速命南路军向我这边大路靠拢。跑步冲出前边山口!”
韩欲明在山上着急了。眼见得庞军两路汇做一路,已经越过了乔家屯,不一会儿就要接近韩欲德扼守的晋家坡了,还不见路欲启和高堆才放铳联络。莫非他们被庞军后队堵在涧西以东了?他焦躁地咬着嘴唇,瞧瞧山下疾进的庞军,望望东边的山头,又看看安若泰山的杨介人和马春汉,禁不住骂道:“日他娘的!先启和高长腿咋这样龊种!耽搁了战机,非处治狗儿不中!”猛地,山下响起了“砰砰叭叭”的枪声。他惊愕地跃起身,急呼道:“不好!庞军和韩欲德干上啦!石头,甩旗!”
“等等!”马春汉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举起望远镜朝晋家坡方面紧张地俯视了一下,说:“韩欲德还没动。这是庞军害怕村中有埋伏,放枪壮胆。”
“再不打,庞军就进村啦!”韩欲明急得双枪直抖。
“再等一分钟吧,”杨介人仿佛是一个旁观者。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棱角分明的长方脸板得铁紧,两眼一眨不眨地眺望着山下说,“冷静,再冷静。这是军事指挥家最应有的素养。”
“轰”!一声巨响猛然从正东传来。“轰”!又一声闷响从东南面传来。紧接着,几面小黄旗在“轰轰轰”一连数声的闷响中,从东南、东北的山头上频频摇了起来……
“好!”马春汉呼地从地上跃起身,挥枪急喊道,“总团师,下令吧!”
“石头!摆旗!”韩欲明一声令下,韩石头举起杏黄大纛,“啪啦啦,啪啦啦”抡起了大幅度的圆圈。韩牛牛也同时“嘀嘀嗒嗒”地吹响了铜号。
霎时间,“叭叭”“嗒嗒嗒!嗒嗒嗒”“轰轰轰”……步枪、机关枪、猎枪、火铳一齐爆响。枪弹密如雨点,急如暴风,从四面八方向庞军射了过去。刚刚受了伏击的庞军官兵,如惊弓之鸟,骇得前退后拥,左顾右盼,整齐的队伍旋即拥挤得如同吞了鸡蛋的大蛇,一疙瘩一圪节地盘卷蠕动,首尾相撞。当下就有多人伤亡。
庞炳勋更是受惊非小,未及辨别一下什么,就翻身跃下马来,急步跑到一个水渠壕里,扑身爬下,慌忙端起望远镜朝四周望了一圈,气急败坏地向随行副官喝道:“胆小如鼠的混账!区区土匪何以如此惊慌?传令下去——分队掩护,直捣横水镇!”
一连串“嘀嘀嗒嗒”的号声响起。庞军经过一阵骚乱之后,很快分出两股兵力,向南北两边扩张开来,利用水渠、地塄、坟丘、粪堆等地形地物和天门大会的伏兵紧张对射,掩护着中路大军继续向西突进。
眼看庞军就要冲进韩欲德扼守的晋家坡了。只见塔垴山上的杏黄大纛猛地向下一倾,拂地摆了几下,倏忽之间,四面山头上飘起了无数面杏黄小旗,响起了一片嗡嗡嘤嘤的声浪。曙光映照之下,只见黑压压的人群如蚁如蜂,成群成团地漫了下来。庞炳勋见状,大叫一声“不好!不准交手!”即命号兵吹响了紧急撤退号令。未及天门大会的伏兵冲至近前,庞军就一边还击,一边紧急向后退去。
塔垴山上大纛急挥,无数的香坛弟兄挥戈呐喊,紧追不舍。庞军大队拼力阻击,夺路奔命。不大工夫,又留下大批的尸体,退缩进了马店村。
这一来,战局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勇谋兼优的庞炳勋见马店村是个大庄,惊恐之色顿消。他当即决定以村庄为营垒,命令部下扼守了村边大小路口,占领了村中所有的高楼屋顶,决计利用这一有利地形,充分发挥枪多弹足的优势,和天门大会决一雌雄。
马店村的四周是平川阔地。当赤背裸腿的香坛弟兄呐喊着冲到村边时,密集的枪弹即如飞蝗似的从村中飞出,成批成片的弟兄应声而倒。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一连几次冲锋都未能靠近村庄,天门大会受挫严重,伤亡剧增。
韩欲明在山上看得真切,直气得捶胸顿足。杨介人和马春汉急迫请求他迅速下达收兵号令,以避免更大伤亡。怎奈韩欲明歼敌心切,刚愎自用,不仅不听他俩的苦苦请求,反而疯狂地叫骂起来:“日他娘!庞炳勋穿了兔子鞋,跑得快。弟兄们是喂懒了的狗,追得慢。硬是叫狗儿们圪缩进村啦。娘的!俺韩欲明不捉住庞炳勋,就对不住上神!”骂着,就猛地从韩石头手中夺过杏黄大纛,急急念动避枪咒语,呼啦啦——呼啦啦——发疯似的甩将起来。
在村边冲杀的笃信上神法力、以忠勇为信条的会徒们,看见塔垴山顶的“神旗”更加起劲地挥动,就越如发了疯似的大喊着“天皇皇,地皇皇!四大金刚来避枪……”再次向村中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砰!砰砰……”“嗒嗒!嗒嗒嗒……”密集的枪弹如倾盆大雨泼来,又一批会徒应声倒地……
庞炳勋站在村中一家大户的三层楼窗口边,紧张地了解掌握着双方的战况。副官、参谋、通讯兵,如走马灯似的上下穿腾,不断报告着各处事态的变化,传送着他随时下达的命令。他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哈哈大笑。有时竟禁不住自言自语叫起好来。突然间,他的心中涌上来一阵莫名的酸楚,眼圈也有些湿润了。他暗自喟叹道:“唉!多么忠厚勇敢的百姓啊。这一堆堆无辜丧身的汉子,丢下了多少妻儿老小啊!有多少人家失去了谋生的支柱啊……”他心烦意乱地大步踱了几个来回,猛地一扬剑眉,对身边的副官说:
“快速到各处传令:趁停火的空隙向村外的愚民喊话,攻心劝降!”
“砰!砰砰……”“嗒嗒嗒……”又一批涌向村边的香坛弟兄倒下了。这时,村边几个屋顶上几乎同时传出了庞军的喊叫声:
“天门大会弟兄们——你们听着——不要替土匪头子韩欲明卖命啦!你们瞧着死了的弟兄不伤心吗?你们都是平民百姓,正当年轻力壮,丢下妻儿老小谁管啊?你们那咒语根本挡不住洋炮子儿!快快扔下刀枪回家去吧……”
围村冲杀的大都是临时调集的乡间会徒,庞军这一喊,果真见效,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色陡然缓和了下来,脚下也仿佛坠了铁块,一时间锐气大减。任凭头领们厉声吆呼督战,众会徒却只是虚张声势,畏缩不前。
韩欲明在山头看见马店村边激烈的冲锋突然缓和了下来,心中顿生疑惑。他更加起劲地甩开了杏黄大纛,他心想,只要俺的大旗不停,众弟兄绝不会违背上神号令。可是,甩呀甩,他的胳膊都发困了,攻村的会徒仍是只有呐喊,不见冲杀。他正纳闷焦躁之间,忽见面涂朱砂的高堆才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未等立脚,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总团师!打,打锅啦!庞,庞炳勋他……”
“啊?”韩欲明见高堆才周身染血,面目全非,惊问道,“咋回事?”
“庞炳勋他怎么啦?”杨介人和马春汉也急忙迎了过去。
“日他娘!他们给弟兄们使起了软法儿!”高堆才缓了口气,忙把攻村的情形向韩欲明他们学说了一遍。
“啊?日他八辈儿祖宗!”韩欲明听了,当即气得暴跳如雷。他歇斯底里地大骂着,把杏黄大纛交给韩石头,暴戾地吼道:“牛牛,牵马!有种的都跟俺下山!”随即把双盒子往腰间木套里一插,噌地抓起红缨标枪,未及人们拦挡,就一个箭步蹿出掩体,大步飞奔下山。
韩石头举着大纛,韩牛牛牵着“虎皮苍”,同一百名卫队弟兄一声呼啸,紧紧跟了下去。
杨介人和马春汉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不得不牵了马,向韩欲明追随而下。
韩欲明下了山,急不可耐地跨上“虎皮苍”,对韩石头说:“老弟,大旗就是俺!俺就是大旗!只要俺不死,你只管给俺甩!”又对马春汉和杨介人说:“你俩是俺的左膀右臂啊!若是这回不能取胜……”
“总团师放心。”杨介人抢过韩欲明的话头,侃快地说:“既然你决心陷阵征杀,我俩则当死不辞!”
“中!杀——”韩欲明暴怒地大吼一声,策马挺枪,率领卫队向东奔去。
在各个山头和东西谷口待命的步枪分队,忽见杏黄大纛冲下塔垴山,急向马店村飘去,也顷刻跃出掩体,望旗而聚。霎时间,马店村外又围起了一圈墩厚的人堤。
韩欲明带着卫队和杏黄大纛一边绕村飞奔,一边高声大喊道:
“弟兄们!不要听信庞炳勋的鬼话!国民军没一家好东西!文帝上神有旨!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临阵退却者枪挑!杀呀——”
围村的会徒见韩欲明亲临督战,顿时精神大振,高声呐喊着“总团师上阵啦!快枪队赶来啦!冲啊——杀呀……”在步枪会队的掩护下,再次向村中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韩欲明跃马挺枪,在卫队的护持下,异常凶猛地冲进了村北街口。庞军见状,纷纷向院落退去,韩欲明紧追不舍,拼力厮杀,左击右刺,枪枪见血。众会徒一路呼喝,奋勇而上。标刀手大杀大砍,步枪机关枪入院上房。“砰砰叭叭”一阵猛攻,很快就占领了北街各个角落和几个制高点。
庞炳勋见状,恻隐之情顿然飞灭,他恶狠狠地骂了句“愚昧群氓,不识抬举!”下达了更为凶狠的命令:“调集各团所有机关枪,扫开血路,冲出马店,甩掉土匪,奔袭林县城!”
韩欲明率众猛攻一个时辰,庞军的尸体躺满了北街的旮旮旯旯。眼见得天门大会已经攻占了少半个村庄,忽听南面传来了紧急的号声,随即庞军的枪声就骤然稀落了下来。马春汉机敏地喊道:“总团师,庞军要出村了!咱们也得赶快出村。以免受了反包围!”还没等韩欲明反省过来,村南忽又响起了刮风般的枪声。只见大队的庞军冲出村庄,抢上南边大路,向西急奔而去。韩欲明当即发出追击号令,摧动大军出村。怎奈庞军队尾的几十挺机关枪边退边“哗哗哗哗”地向后扫射,直打得香坛弟兄成排成片地倒地身亡。密集的枪弹在尸堆上溅起点点血雨,汇成汪汪血泊,荡漾着,漫流着……
韩欲明望着急奔西去的庞军大队,狂暴地挥着双臂,大吼一声“庞炳勋!你等着!韩爷爷和你狗儿拼了……”顿觉眼前一黑,扑身倒在了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