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和平年代,一到腊月三十日傍晚,城里城外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爆响起来了,断断续续一直响到五更天,直至和初一凌晨的“噼叭”声衔接起来,汇成一个持久爆响的高潮,才要渐渐稀落下来。可是,由于战乱的惊扰,这几年百姓们对于这种流传了千百年,表达吉庆欢乐之意的声音也觉得悚然可怕了。三十日后晌天刚擦黑,人们就慌慌地关上大门,缩在各自家里悄然熬着,盼望能过一个安然的老年,哪还有兴致燃放鞭炮?不过,大小门框上充溢着吉庆言词的对联还是贴起来了;敬神祭祖的香火还是烧起来了……只是这一切活动都是在默然无声中进行着。人们的美好向往和愿望并没有死灭。
这天夜晚,林县县府的会厅和议事厅里灯明火亮,热闹异常。两下里挤挤抗抗摆了十六张方桌。每张桌子中央都立着一把“鸡鸣酒壶”,酒壶的周围摆着十个蓝花蓝边八寸汤盘,都是山西“清流瓷社”的产品。菜肴虽不算丰盛,却是非常的实惠。除了蒜拌粉皮、锅溻豆腐两个素菜外,都是猪肉做的荤食:油炸丸子、蛋裹肉丁、红烧肉块、软熘肉片、爆炒肉丝……尽管连一点儿绿叶和海味都没有,但这就算是上等的“十大盘子一齐上”了。每一桌都有一两个工商界东家掌柜主持敬酒劝菜之事,民团的官兵们把枪刀竖在墙根,肩挨肩、肘碰肘地拥挤在桌子周围,狼吞虎咽地吃着菜肴,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有的还骂骂咧咧地调闹,推推搡搡地起哄……两处厅堂里充满着欢乐放荡的气氛。
这也是往年的惯例了——以县府名义邀请城内士农工商各界头面人物,共叙一年来互助互爱之情,款待民团维持治安之功——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自刘启彦做了知事太爷以来,已经两年没有铺排这事了。不知为什么,牛光耀今年却主动撺掇着,以刘太爷的名义向工商各界发出了请柬,主动操办了这个摊场,并亲自找到薛贵安的门上,和他共同安排了民团官兵就席的次序:驻防县府大院的,为头一拨;把守南北二门的,为第二拨;把守东西二门的,为第三拨。头一拨吃喝过后,再分别替代第二、第三拨的守城职责,轮流入府就席。
薛贵安对牛光耀此一举非常满意。心中得意道,嘿嘿,乱世靠胆壮,有枪就是王。有钱不如有权,有权不如有枪。啥鸡巴县太爷、府先生!处在这种世道,还不都得巴结咱这玩枪耍刀的?
牛光耀以县府当值人的身份,来往于两个厅堂的酒席之间,一遍又一遍地鼓动工商界头面人物向民团官兵劝酒。他端着酒壶,一边殷勤地挨次给众人添着杯,一边乐哈哈地高声说着奉承话:
“工商各界先生们,在这国无君主、民无宁日的年月,全城工商百姓人等,之所以能安居乐业,全是仗倚了治军有方的薛团长,和全体官兵弟兄尽责维系。实为劳苦功高啊!故鄙人受知事太爷之托,偕同工商各界的东家掌柜,值此除夕良辰,略备薄酒,以为犒劳。菜肴虽寡,其情深重。万望诸位官兵弟兄勿嫌,敞开海量畅饮。”
“嗨!有牛先生这番话就够意思啦。”薛贵安把牛蛋子大眼一眯,笑咧咧地说,“弟兄们领情咧,喝,喝!”
“喝,喝。见酒不喝三分罪过。喝吧!”
“来来来,划!好,好!巧咧巧咧!八八八八咧!全来到啊……”欢乐放荡的声浪此起彼伏,直冲严寒的夜空。
一直闹腾到二更天,第二拨民团官兵们才打着饱嗝,晕晕乎乎地离开县府。等到第三拨官兵就席时,已是三更时分了。牛光耀照例是热情奉承,挨次敬酒。但是,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紧张了。端酒壶的手也禁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借着在前后堂来回穿忙的机会,掏出怀表在窗外灯光下瞅了瞅,见离约定攻城的丑时——凌晨两点钟还有半个时辰,他的心弦更加绷紧了。按照内弟刘珏携信前往约定攻城的方略,今儿个前晌,那位高先生——高堆才带着一男四女,装作进城赶“末集”的亲戚,已顺利地潜藏在自己住的西厅房套间里,专候届时行动。可是,尽管东西两门的民团守兵都在这里消受酒肉,但毕竟还有十几个驻守县府大院的官兵在那里替班守卫呀。高先生他们能挨近西城门吗?还有,自己怀里揣的这个特制大炮仗的响声能不能传到城外?如果传不出去,即使是高堆才等人能够冒死打开西城门,那也是枉然啊。高堆才他们走不脱,自己和内弟的性命也定然难保了!天爷!但愿那文帝上神显灵,保佑破城成功吧。牛光耀提心吊胆地联想着,越想越害怕……
子夜过半,天气冷得呵气成霜。防守西城门的替班民团士兵由两名红枪会徒带领着,五个为一班,轮流在城门洞边站哨,其余的都在城门楼上取暖摸牌。尽管他们肚子里填实了酒肉,但在城门洞边站哨的士兵,照样被严寒逼得缩脖袖手,打颤磕牙,两个时辰一换班都有些焦躁难耐。他们袖着手,背着枪,两脚不停地在地上跺着,时而朝手心呵口气搓磨几下,捂住耳朵暖一阵子;时而点燃一支今晚县府特意赏给的烟卷儿,大口大口抽着逼寒气。有的还胡诌着肉麻的词儿,低声哼唱梆子戏故做开心:“半夜那个三更呀,哩咯儿楞,乐悠来个悠,哩咯儿楞,摸一把婆娘那个流水沟哎——咣来采采依采依采……”随着哼唱声,就有嘻嘻哈哈的淫笑声在黑暗中飘荡。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黑暗中,几个模糊的人影从城门对过的小巷口里悠闲地走了出来,还低声嘻嘻着在议论什么。民团士兵们一惊,慌忙止住笑,其中一个喝问道:
“干啥的?”
“串门儿的。”巷口处传来一声细嫩的回应。
“呀?是女的。”另一个民团士兵悄声说了一句,随即大声问道:“大年三十日,不在家过年,半夜三更串鸡巴啥门儿?过来查查!”
“哎呀,长官,俺们都是大妞儿小媳妇家,明儿的新衣还不现成哩,在一搭儿帮着做了做,查个啥呀?俺们都急着回家哩。”
“嘻嘻,急着回家?急啥呀?怕男人等得心痒痒哩?不中!快过来……”
“那——”走在前头的一个女人忸怩了一下,对身边的同伴们说,“要查就查呗,怕咋?”说着,就向城门洞口走了过来。
五个民团士兵在城门顶纱灯昏淡光线的照映下,看着走过来的六个女人腋下都挟着小包袱,便挨个儿朝他们的身子和脸庞睃看起来。突然,他们被其中两个又大又丑的女人逗得咕咕笑了。他们戏谑地指点着一个又高又细的女人说,“嘻嘻,这婆娘好大的个儿!哪个男人敢要?配咱薛团长倒是最合适了。”又指指那个粗笨缩肩的女人说:“嘿嘿,这婆娘活像个母夜叉,要是男人惹火了她呀,保准一脚踢他丈把儿远。”“嘻嘻,哈哈哈……”
民团士兵们戏谑的这两个丑女人,正是潜进城来做内应的高堆才和李官全。其余是以韩欲凰为首的四个胆大精悍的女会徒。李官全是接到韩欲明的手令,亲率五十名鞭杆会强手前来助战的。担当内应重任的高堆才深知那铁鞭杆近战的厉害,便极力向韩欲明请求,要带李官全进城做伴;身为鞭杆拳创编师父的李官全正想显显自己的胆略和能耐,也主动向韩欲明提出请求,愿冒死入城为天门大会立功。韩欲明见两人似有默契,便慨然应允了。按牛光耀的要求,本应有十个人潜入城内做内应的,但高堆才反复掂量了一番,觉得人多目标大,就提议只用六人,而且专要四个女的,说是兵不在多而在精。故尔这几个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高堆才凭着过去当土匪时常进城里抢劫商民,熟悉大街小巷地形和点子多、嘴巴巧的长处,带领众人很顺利地就进了城,潜入了牛光耀的住宅——黄华书院西厅房,他听了牛光耀的部署,又把两人的怀表校对了之后,就让牛光耀把他们倒锁在屋里,静候按时举事。待到过了三更,高堆才按预先想好的点子,从放各种年货和干粮的大篮子底下拿出女人衣裳和头巾,把自己和李官全打扮成女人模样,又把几件新衣新裤分别交给韩欲凰等几个妞儿,打了包袱,在韩欲凰她们的咕咕窃笑声中,大家吃过干粮,默默念过祭神咒语之后,便于子夜时分由高堆才巧妙地端开门扇,悄悄来到了西城门对过的小巷口。守门的士兵哪里会知道这两个丑女人是假的呢?
城门洞边的说话声惊动了城门楼上的守兵。带队的红枪会徒探头问道:
“喂!大半夜哪来的女人?”
“是几个串门儿做新衣的。”下边的士兵回道。
“哟嗬?叫她们上来暖和暖和吧。”
“中咧。”城门下的士兵们答应着,大放淫词道:“嘿嘿,俺们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就少个皮套儿耍弄。嘻,上去吧,别鸡巴圪扭,男男女女就这么回事儿……”“就是。谁和谁搭配还不一样?嘻嘻……”他们七嘴八舌地胡吣着,就呼啦闪到六个真假女人的身后,嬉皮笑脸地推搡起来。
高堆才大惊。心想,一旦上了城门楼,自己和李官全的真相必露无疑。可是,不跟他们上去,就必然要动手脚。那就坏了大事!他恨自己来得早了一些,又恨牛光耀为啥不快些放响信号。霎时间他头上就急出了豆颗儿大的汗珠。然而高堆才到底干过几年土匪勾当,他朝四周一瞅,一个万全之策就倏然跳上心头。他装作害怕的样子,闪身隐在韩欲凰的身后,拉住李官全的胳膊,用力握了握,捏着嗓子慌惶地说:“姐妹们,可不敢上去呀。”说着,就急速向黑糊糊的城门洞跑去。
“嘿嘿,他娘的!钻那儿就中啦?”民团士兵见这伙女人飞也似的窜进了门洞,嘿嘿笑道,“真是野鸡躲老鹰,往死旮旯儿里钻。”“嘻,进去稳当当地抓吧。”说着,就把溜到肩头边的大枪往里耸了耸,大大咧咧地跟进城门洞里,嘻嘻着在黑暗中抓摸起来。
乘着这个空儿,高堆才把大家拉到一起,头碰头地悄声安点说:“你们四个女的和狗儿们在前头磨缠。俺和李传师乘空儿找摸门闩。单等牛先生放炮……”
“喂,娘儿们别害羞嘛。猫儿不舔血,白过一黑夜。来吧。”民团士兵们如瞎子般胡乱抓摸着,越加放荡起来,“哎——在这儿!嘻嘻……”
就在这当儿,城中突然“叭——”地爆起一声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响得格外清亮,“嘎啦啦”的声波清晰地向四周荡漾开去。紧接着,城外四周就爆发了“砰砰叭叭”的枪声和震天动地的喊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