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他娘的！”韩欲凰也笑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难变咧。姐，反正有咱哥和先启他们哩，有啥使不动风的事儿，俺就找他们做主。”
“中哩，很快就要攻打县城啦，”韩欲凤心中一酸，嘱咐说，“要好生听哥的分派，叫做甚就做甚，千万不敢瞎胡闯啊。”
“中！保准不会给咱哥丢人！”
“中啦。凰子，别送啦。你……”韩欲凤停住脚，眼眶里饱含着晶莹的泪水，深情地望着堂妹，心里暗暗祝愿道：“好妹妹，盼着咱天门大会扫净天下不平，你们夫妻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安度日月吧。俺这一走，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啦。”她颤颤地伸起一只手，为妹妹拨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使劲咬咬薄薄的嘴唇，说：“快回吧。”说完，就招呼着巧英她们，低下头，匆匆向西而去。
“姐！你……”韩欲凰木呆呆地站在夕阳的余晖下，凝望着映入太行山漫下来的灰影里的韩欲凤，只高声喊叫了一句，就咧开厚厚的嘴唇，抽动着宽厚的肩膀，低声“呜呜”哭了起来……
“轰轰轰……”随着连声的爆响。总坛操场南山跟的一条圪塄上，腾起了一团团青黄翻搅的烟雾。铁片、碎石、冰碴、土块，搅着雪尘呼啸飞溅开去，又如冰雹暴雨般“啪啦啪啦”降落下来。被气浪冲向空中的雪尘，迎着夕阳余晖在烟雾中悠悠地飘摇、撒落，犹如烟火般壮观。
这是新组编的天门大会手掷弹会队在进行实弹演习。
“中！照这样儿，准能甩到城墙上。”路欲启呼地从地下纵起身来，兴奋地喊道，“弟兄们怕不怕？”
“不怕！”趴在地上的二十个会徒齐声应道。
“吃力不吃力？”路欲启问。
“不吃力！”大家乐呵呵应答着相继地从地下爬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嗨！咱都是干啥的？不是撂砖打铁，就是拉锯开山，甩斤把重个铁疙瘩算啥！”“嘿嘿，和撂个半头砖差不离儿。哈哈哈……”
操场上一片欢腾的气氛。
“唉，真可惜呀。”路欲启却没有笑。他向前拉了拉军帽，慨叹道，“若不是把两尊大洋炮毁了，咱们攻城就更有力啦！”
“嗨！没大炮咋？”临时担任手掷弹会队队带的韩欲虎挺着粗壮的身子说，“有这捣蒜锤儿轰炸就蛮中啦。”说着，就招呼众弟兄进行更远距离的练习。
可是，路欲启对黄鼬捣毁了的那两尊大炮却总是心疼不已。在全歼了常胜营，清点战胜品时，尽管黄鼬以战斗形势所迫为理由，解释捣毁大炮的必要性，但路欲启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若不是马春汉将此事担在身上，他一定会把黄鼬大骂一通。不过，这两尊大炮总算连同炮弹、手掷弹、快枪、药物等战利品，一起从南边的河沟大路驮下来了。如今韩欲庭正和徒弟们揣摸着修复，但能不能修好，还是两说呢。
自打一举全歼了晋绥军常胜营之后，马春汉就因劳累过度，加之受了风寒，大病卧床了。这一来，路欲启肩上的担子更重。他除了同韩欲明、高堆才等人一道谋划如何攻打林县城的方略外，还得照应新编的手掷弹会队的演练。韩欲凤到小庄修女院去服侍“挂彩”的弟兄们了，他心里实在恋恋不舍。今儿早上，他忙里偷闲去找韩欲凤，想向她说几句送别的话，找个因由去送送她。可是他站在她的门口一连轻声地问了几声“有人没？”韩欲凤总是躲在屋里一个劲回说“没”，老也不肯露面。他恨她为啥就不能像凰子那样，兴冲冲地应声“有”，热呵呵地把他拽进去……猛地，他的心突然跳了起来，脸上也冒起羞愧之火。他似乎觉得韩欲凤已经知道了他和凰子的那次越轨行为。他再没勇气在韩欲凤的门口站着了。
“武团师，总团师叫你回殿里同众人议事咧！”
韩牛牛一声呼唤，打断了路欲启凌乱、怅惘的思绪，他向急匆匆跑来的韩牛牛迎上去，问道：“有啥紧事？那咋不掌号里？”
“不。是……”韩牛牛乖觉地朝四旁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只叫你们几个大头儿，不能掌号。听说是……牛光耀差人送来了密信。”
“哦？”路欲启眼睛忽地一亮，当即随着韩牛牛急急地向坛里走去。
鲁班庙总团师殿里，韩欲明、高堆才、杨介人三人正在兴奋而审慎地议论着什么。高堆才见路欲启来了，忙抢先说道：“武团师，牛光耀答应做内应啦！”说着，就从韩欲明面前的八仙桌上拿起一叠用“明八行”便笺写的信，塞在了路欲启的手里。高堆才是攻打县城的竭力鼓动者，又是自告奋勇两次冒险进城和牛光耀拉钩的信使，因而此时他比谁都显得兴奋。他明知路欲启不识字，却指着书信，讨好卖弄地说：“咳呀！来之不易呀，快瞧瞧吧。”见路欲启发窘，就殷勤地凑近他的身边，说：“要不……嘿嘿，你听俺念吧。”于是就像先生教学生认字一样，歪着细长的脖子，用细长的食指指点着信纸，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天门大会总团师韩欲明神师钧鉴：提笔恭问神师贵体安康。军阀混战，官府腐败，国民革命，势如破竹。旧政将亡，新政当立。此乃天下大势也。鄙人久仰贵会救民水火之宏旨，深赞神师替天行道之壮举。相形之下，愧煞一介腐儒也！今蒙大师厚爱信赖，吾当冒死效以取城之力。现密差内弟刘珏，携吾书信为凭，面告机宜，望届时举事。为表吾诚意，可将刘珏留做人质，若鄙人失信，格杀勿论。切切守密。敬祝大安。牛氏光耀敬呈。中华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日。”
高堆才俨然如翻译官，念完之后，又用俗话将一些文诌词儿解释了一遍，将信从路欲启手中轻轻地抽过来，“悉悉”摇晃着，眉飞色舞地说：
“懂啦吧武团师？万事俱备，又来东风。比‘火烧赤壁’还顺当哩。哈哈哈……”
“啊呀！这个牛先生也真有种气。”路欲启撇开高堆才，激动地问韩欲明道：“根子哥，送信的人呢？他说啥时候打城？”
“嗨，说来真是巧啦。”韩欲明兴奋地说，“先启兄弟呀，你还记得4月26日那天挑杀李培忠、郝千金那伙人的时候，三井村小跷队唱的歌儿吗？”
“…”路欲启略一思索，“记得。唱的是啥呛呛采，采采呛，咣咣咚，咚咚咣……”
“对咧。你还记得俺叫你寻访那编歌儿的人不？”
“记得。只是自那往后事儿太忙，就撂脑后啦。”
“嗨！如今这个人自己来啦。”
“真话？”
“可不。在东偏殿歇着哩。就是为牛光耀送信来的那个人。”韩欲明说着，就示意韩牛牛去叫刘珏。
不一霎儿，韩牛牛领进来一位标致的年轻人，看去也就是二十六七年纪。只见他身穿蓝绸棉袍，外罩黑缎马褂，头戴驼色毛线猴帽，足蹬千层底“春风呢”棉鞋，脖子上还搭着一条老长的白色羊毛围巾。从端庄富态的装束看，像是个产业殷实的小豪绅。从白皙聪慧、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又像是个满腹经纶的大秀才。刘珏进得门来，先朝韩欲明打了个千，又拱手向在场的人一一行过礼，低下头，谦恭而矜持地问：“总团师在上，敢问传唤小人有何问讯、指教？”那清亮的嗓音如同女人一般。
“哦，刘掌柜不必过谦。”韩欲明微笑着指了指桌前的板凳：“请坐下说话。”
“谢坐，谢坐。”刘珏点头哈腰地退到板凳跟前，双手一撩棉袍的后摆，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先启兄弟。”韩欲明站起身来，很客气地指了指刘珏说，“这就是俺叫你寻访的编歌儿人。”又指指路欲启，向刘珏介绍说：“刘掌柜，这是俺天门大会统领全坛各路会队的武团师——路欲启。”
“噢——久仰久仰。”刘珏惊喜地往起一站，弯腰打千说，“耳闻不如眼见，果然气度不凡。刘珏今日有缘拜识，实乃三生有幸。”
“哎，不敢当，不敢当。”路欲启对刘珏这种做派很是反感。心说，这人咋这般酸呢？但出于礼数，他不得不强做笑容，拱手还礼道：“方才听总团师说，你就是编那夸赞天门大会歌儿的先生。真是好文才呀。”
“哎，武团师过奖啦。”刘珏连连摇头摆手，“俺不过是个无知的小买卖人，只是心里真诚赞佩神会义举，才随口编了几句顺口溜儿。唉，神会不光为穷人出了气，也为俺这个小富之家、经商之人解了忧、排了难啊。”
“是这样儿吗？”路欲启豪迈地问，“富有人家也拥戴俺们的作为？”
“咳，富人也分几等。像俺……”刘珏哀哀地摇摇头，说起了他的兴衰苦衷。
原来，这刘珏是三井村一家殷实农户的儿子，从小读过私塾，后来又跟他姐夫牛光耀在黄华书院念了几年书。因受牛光耀的教诲和影响，不想入仕途，不愿攀高枝，却偏偏想做一个有钱有势、显赫百里的大财东。但因时乖运悖，战乱频繁，总也没能如愿。后来，仗倚着他姐夫在县府做文墨先生的身份和名望，在县城东街开了一个“茂盛”鞋店，雇了十几名好鞋匠，专门生产和经销各式男女鞋子。开始几年倒也发财，但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景气了。一来是人们的日子每况愈下，购买油盐酱醋都感到很拮据了，谁个还肯花钱买好鞋穿？二来是军阀常来县城驻兵，每来必将所存鞋子“募捐”一空，就连女人穿的尖尖鞋也被官兵们拿去孝敬妻子岳母或娼妓情妇去了。无奈，刘珏只好将大部分鞋匠解雇，留下四五人，现做现卖，自己来往于家乡和县城，一面照应店铺，一面筹划买地，准备在后半生做一个土鳖财主，安度时光。然而，村上那根基厚实的大土豪窥见了他的行动，立即把苛捐杂税的码子加大了几成，将穷乡亲们的大片土地押到了手中。连他这样的户口都被押去三亩好地，顶了捐税。哪里还有他刘珏买地的份儿？他的愿望成了一个梦。他气恨交加，差点得了“急心疯”。今年夏天，天门大会串坛到了三井村，免捐税，均大户，把天地翻了个个儿。对于天门大会这种壮举，刘珏是既感激，又戒忌。感激的是天门大会一举吃掉了击碎他美梦的那几户土豪劣绅，替他出了心中的窝囊之气。戒忌的是，天门大会若真的成了大事，他原先的愿望非但不能实现，再要均贫富，恐怕就要折腾到他这一茬有钱人家的头上了。不过，感激赞佩天门大会的心情一时间还是占了上风，于是就趁各村香坛弟兄会聚东油村，挑杀民团、土匪头，公开宣布起义之际，编了几段顺口溜，教给小跷队去大事演唱。不知是出于显露自己的文才之意，还是为了向韩欲明表示感情上的贴近，刚才，当他把牛光耀的密信交给韩欲明做自我介绍时，就把编歌儿这事顺便说了出来，而且还很熟练地背诵了几句。这一来果然大受韩欲明的赏识，省去了一场严肃的审问。
“刘掌柜，你甘愿留做人质，俺很佩服。可是……”韩欲明微微蹙了下眉头，用热情而严肃的目光望着刘珏，讷讷道：“万一打不下县城，你……”
“咳！这个无妨。”刘珏慷慨道：“俺姐夫给俺一说这事儿，开初俺真有些害怕。可一想，咳！堂堂五尺男子，本该忧国忧民，做一番事情。俺姐夫叫俺来做人质，是表示俺兄弟二人的一片忠义之心；更是相信总团师的义气为人啊。”
“中！这话到家了。”韩欲明大为感奋，“刘掌柜，牛先生信中说的‘面告机宜’，你没漏下啥吧？”
“没。”刘珏似乎意识到韩欲明的问话有啥用意。当即机敏地转了下眼睛，把方才说过的“机宜”复述了一遍：“腊月三十前晌，请神会派十名神兵潜入黄华书院，以亲戚的名义找俺姐夫藏匿下来，当夜丑时听城中特大炮仗爆响为号，由西门突进。进城之后，只杀民团，勿忧百姓，勿掠民财，勿杀太爷……”
“啥？”路欲启当即怒容满面地插了话：“不叫杀县太爷？这不中！天门大会就是反贪官的。县太爷没鸡巴一个好鸟！不杀他还夺县城咋哩？”
“别乱吼叫！”韩欲明制止了路欲启的牢骚，向刘珏说道：“俺武团师就这火暴脾性，别在意。俺一准按牛先生的嘱咐办事。请刘掌柜歇息去吧。”
夕阳斜射的一抹白光倏然间从东山墙上消逝了。总团师殿里顿时变得黯淡起来。然而，韩欲明和路欲启、高堆才的情绪却越加激昂，惟有杨介人心事重重地一言不发。面对韩欲明等人的固执举动，他忧虑重重。他多么盼望马春汉的身体快快康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