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彰德府的大街上黑沉沉的一片空旷。只有小巷里的“窑子”老鸨迎送嫖客的嬉笑声或酒鬼们歇斯底里的猜拳行令声尚很活跃。
这当儿,北关聚钟街天主教堂一间整洁的套间里,灯光辉映,气氛严肃。四个人正在用心地计议着一件十分慎重的事情。
“这二位先生——杨介人、马春汉阁下——我的朋友,你已经明白。想会见天门大会总团师。”身材高大的教士李代,上身穿着白“洋丝”汗衫,两手插在西裤的斜兜里,在地上踱着步,耸动着肩膀,用相当流利的中国话向坐在条几前藤编椅子上的谷酉元说道,“你可以带他们二位去吗?”
“中!”谷酉元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李代踱到谷酉元面前,两腿一叉,伸手在红红的脸上抹了一把,用虎口叉住灰黄的络腮胡子,歪起脱了顶的头,骨碌了下灰蓝色的眼睛,又问:“能绝对保证我的朋友的生命安全吗?”
“没事儿。”谷酉元自豪地说,“俺头回去了就和韩欲明谈拢啦。近日又给他办了五百二十条快枪,十布袋子弹,还有十匹战马,他可服气俺哩。不过——”谷酉元忽然想起了什么,尖尖的鼻头一拧,犹豫地向坐在沙发上的二位先生睃了一眼,试探地问李代道:“教主,这二位是去一下就来呢,还是……”
“这个嘛——”坐在沙发上的那位西装革履、留着大背头的中年人接口说,“还说不准。去了看情况吧,如果他能收我们做会徒,我们就长住那儿。”这就是前些日子来过的杨先生——杨介人。
“哎呀,杨先生!”谷酉元又一拧尖鼻子,犹疑地说,“这个……怕一下子弄不妥。这几天他们正忙乎着准备攻打林县城哩,韩欲明性子又急暴,眼下去了不大容易谈……”
“什么?要打林县城?”坐在杨介人对面沙发上的那位一身江湖打扮的年轻人,听说天门大会要打林县城,当即一拍扶手,愤愤地说,“真是盲动!”这位年轻人是刚从开封那边来的小马先生——马春汉。
“要打林县城!哦……”杨介人沉稳地思索了一下,对马春汉说,“这就是说,咱不去也得去了,是不是,小马?”
“必须立即就去。”马春汉急躁地向前一挺身子,屁股在沙发上弹了一下,果断地说,“咱得赶快制止他们的盲目行动!”
“哎,他们盲动,咱可不能盲动啊。”杨介人笑笑说,“制止,我们还没这个能力。应该是劝阻。”
“要去,这容易。可是……”李代耸耸肩膀,似是自言自语地说,“唉,中国农民有骨气,很勇敢。可是太愚昧了啊!所以做事欠思考,也没有主见。你二位想掌握他们,那可是……唉,难度不小啊。”他又转对谷酉元说:“酉元,你多少了解一些天门大会的组织形式和待人接物的情况,就给二位朋友介绍一下吧。以便去了伺机应付。”
“这样最好。”杨介人和马春汉同声说道,“请谷先生谈谈吧。”
“中。”谷酉元兴致勃勃地说,“俺几次去送枪,都在那儿住一夜。每夜都见他们烧香磕头,念咒语,烧吃黄表纸灰。嘿嘿,把纸点着了,就这么一绕一绕在身上打转,然后就……”
“哎,谷先生。”杨介人打断谷酉元的话,问,“你往那儿运枪,路上不怕军阀和官府的人查截、问罪吗?”
“咳!没事儿。”谷酉元一耸尖鼻子,大言不惭地说,“官府都是空架子,除了收税起捐,啥也不管。军阀的卡子也扯淡,俺一亮李教主的大名,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况且,俺都走的是小路,他们也没看见。”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谷酉元这自相矛盾的话逗笑了。笑了一阵,杨介人诙谐地对李代说:“还是大英帝国在中国的名气重,牌子硬啊!”
“唉唉,惭愧!”李代羞赧地摇摇头,将两臂往胸前一叉,耸肩说道,“中华民族是强大的,只是政治腐败罢了。”他转对谷酉元说:“你继续介绍。”
“中!”谷酉元接着说,“他们每人裤胯上都有一个小口袋,里头装着洋火,就这么……”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比画了一番烧吃黄表纸的动作,然后又把舞弄红缨标枪和大刀的情形学说了一遍,最后赞叹道:“嗬!那些人可能吃苦哩。黑夜练,早起练,标枪大刀使得特好,前后晌还要下地作务庄稼。心劲儿足着哩!”
“哈哈哈……”大家又笑了一阵,李代又问:“你不是还见过他们过刀门吗?”
“噢——对对!俺倒忘啦。”谷酉元机敏地耸了下尖鼻子,说道,“那是新入会的人才要做的法子——就是挺起肚子叫韩欲明使大刀砍。”于是他又把入会的人如何向文帝上神发誓赌咒,如何脱掉衣服在胸前背后画符,如何胆战心惊地过刀门……绘声绘色地学说了一遍。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好笑。笑过之后,李代向杨介人和马春汉感慨地说:
“中国真不愧是多神多教之邦,神仙多得没法说哪。杨先生、马先生,这文帝上神是哪一系、哪一派的神呀?”
“嘿嘿,我也听说天门大会敬奉的是这么个玩意儿。”杨介人苦笑了一下,慨叹道,“唉,《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书我都看过,对这文帝上神毫无印象。反正呢,在咱们中国一些地方——尤其是山区文化落后的地方,一块石头,一株老树,一条大蛇,一只蛤蟆……都可以被人敬奉为神仙,或者当做精灵。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那些东西就更活灵活现啦。当然,蒲松龄写的那些狐呀妖的,都不够神的资格。按说,这正是东方文化发达的一种表现,可是,广大的人民却把这些当做真有其事其物……”
“这也难怪嘛。处在封建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要造反起义,不这样做就拢不住人心。”马春汉说,“中国历来的农民起义大都是采用这种办法。像秦末大泽乡起义时风传的什么狐鸣鱼书‘陈胜王,大楚张’,汉代黄巾起义时所说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唐时黄巢起义传诵的谶语——‘十八子去共由拣’,等等。不管怎么说,这种东西在当时都产生过巨大的精神力量。最近我在豫南、豫东等地做调查时就发现有这些情况,各地乘军阀混战、官府瘫痪之隙兴起的大小会门,都是以此方式拉拢人心。天门大会自然也不例外了。其实呢,连他们的头领对这玩意儿都是似信非信。有的头领干脆就一点儿也不信。可他偏偏非打这种旗号不行。这真是可笑可怜又可悲。天门大会也是这样。咱们要改变这种状况,引导他们走上革命正路,任务是十分艰苦的呀。”
“这就叫工作。”杨介人深沉地说,“毛泽东、周恩来等同志说的农民工作的复杂性,这也算一个方面。我们开展工作的方法,只能是相机而行,因势利导。”
“啊?毛泽东?周恩来?”李代惊诧地瞪大了灰蓝的眼睛,“你二位认识他们?”
杨介人意识到说漏了嘴,但已无法收回了。只好以攻为守地反问道:“怎么?教士阁下也认识他们?”
“不,不!”李代一耸肩膀,颇显失意地说:“久闻此二位才学非凡,是CP的主干,去年到上海拜会教友,两次想拜识周先生都未如愿。听说毛先生居无定所,常在乡下,更是无缘相见。你二位是如何认识他们的?哦哦,瞧我糊涂的——都是CP,怎么会不认识呢?我是说……你们和他二位相处过吗?”
“这个……”杨介人见李代如此激动、诚挚,此地又是上级指定的联络、隐蔽地点之一,就如实相告说:“教士阁下对CP如此知情,我就如实相告吧。我呢,在‘武陟木栾店商业学堂’毕业后,为寻求革命真理,就跟随周恩来、郭隆真等同志去法国勤工俭学,前年经莫斯科回国,先在武汉政府做事,不久就跟毛泽东搞起了农运。因为我是本省怀庆府老家,就受遣来豫省活动。我命大哟,当时的省主席冯玉祥曾抓过我三回,因为上级营救,也就放了三回。冯玉祥对共产党还算够意思的。这次来……哦,这个不说你也明白。”他望了望马春汉,向李代介绍说:“这位小马是个武将。今年刚从黄浦军官学校毕业。在开封为CP做内外交涉事宜,也是搞农运吧。我们俩都是专来给韩欲明当信徒的呀。”
“Good!Verygood!”李代激动地叫了声好,在胸前频频画着十字,念了一句“耶稣圣心,爱我至切……”兴奋地说:“一个是周先生的同窗,一个是周先生的学生,又都是毛先生的部下,幸会,幸会。你们共产党……哦哦,还是叫你们的代号——CP吧,你们CP既是以解放劳苦大众为根本宗旨,又比一般的党派开化进步。前程光明啊!难怪孙中山先生采纳CP的主张哪。”
“阁下过奖啦。”杨介人谦逊地说,“这是历史发展之必然嘛。任重而道远,还希望阁下多多帮助。”
“当以呤利、霍爱脱等先辈为榜样,尽力而为。”李代慷慨应诺,但转而又惭愧地摇起头来:“唉,主啊,我及悲切痛悔我罪。先前从上海为红枪会办了大批枪支弹药,谁知他们大都投靠了军阀和官府,有的竟做了土豪劣绅的护门之犬。这次我的谷酉元为天门大会收买了一批枪支弹药,也是看在他们反抗军阀和腐败官府的分上吧。但愿他们不要步红枪会的后尘……”
“这么做是为杨先生开路哩。”谷酉元插话道,“不这样,就很难和韩欲明挂上钩。不过,俺瞧韩欲明这人不见得会变坏。”
“这也难保。不过全看我们引导得如何啦。”马春汉慨然道,“变节叛离,正是中国的农民革命演成悲剧的关键所在。王仙芝和朝廷议降,宋公明受皇帝招安,最终都没有好下场!红枪会也是这样,他们奋斗了几年,势力很可观。可是因为宗旨不明确,组织不纯洁,行动不一致,互相歧视,各出风头。加之被存有野心、包办一切的头领们明向军阀送礼,暗和官吏勾结,想借此升官发财,所以他们如今已是四分五裂,各奔东西,暮气沉沉了。天门大会刚刚拉起,虽然现在很活跃,可是如果闹不好,前途也是很难想象的呀。”马春汉说到这里,转问谷酉元道:“谷朋友,你初次见韩欲明时,有什么拜见的仪式吗?”
“这个……”谷酉元对三人高深莫测的交谈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见马春汉把话头急转向他,忙讪笑着,机灵地回答说:“有,有咧!比进阎王殿还恶煞哩。”于是,他就比比画画地把总团师殿的威仪和他如何同韩欲明唇枪舌剑地交锋,怎的差点被红缨标枪戳住喉咙等经过,加油添醋、夸大其词地描述了一番。最后,一收脸上的豪气劲儿,神秘地说:“其实呀,也没啥可怕的。只要你的本事——或文或武——比他大,就能伏住他。不知你二位胆量……”
“这……就全凭谷先生你的面子啦。”杨介人双手搓了搓方正文气的脸,向后捋了下头发,诙谐地说,“是好是赖就看你照应、指点得如何了。”
“哎呀呀,这是咋说?”谷酉元频频摇头摆手,谦虚而得意地说,“凭你二位这排场的体式仪态,深奥的肚才口才,把俺吃了屙了都有余。还愁伏不住他一个石匠?不过咧,喝水使筷子——打个招呼吧——俺陪着你俩,至少可以做个引路的吧。”
“哈哈哈……”大家又被谷酉元的滑稽样儿逗笑了。李代那浅红的脸更加泛起了似是得意的红晕——他非常器重谷酉元的聪慧呀。
最后,他们四人共同议定:杨介人化名杨杰臣,马春汉化名马瑞,换装剃发,由谷酉元引领牵线,设法打入天门大会,力争掌握这支农民武装,以迎接北伐战争。方略既定,当立即动身。
蓝天寥廓,赤日炎炎。香坛弟兄们都抢着时间和家里人下地耨苗去了。“吱啦吱啦”的蝉鸣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使村子里显得格外安谧。
路欲启独自徘徊在鲁班庙前的老槐树下,时而锁眉凝思,时而仰头遐想。村上的老年人常说他那模样活脱脱就像戏台上的赵子龙,只是小腿绑带里插的那两把挽着猩红布条的攮子叫人觉得邪乎。这当儿,他端的像临阵“长坂坡”之前的赵子龙那样,踱步思索,摩拳擦掌,苦苦谋划着如何指挥大会队攻打林县城的办法。
按照高堆才的建议和众大弟兄的决定,各个头领正在做着严密的准备事项:高堆才和韩欲立带了五十块银洋,以报答牛光耀搭救韩欲龙的恩情为引子,潜入县城说服牛光耀,争取他为攻打县城做内应去了。韩欲龙再次扮做小贩带了一大笔铜钱到山西益阳岭找鞭杆会首领李官全和鲍士达,购置祭神用品去了。韩欲明和韩欲庭叔侄俩领人在总团师殿后边新修的五间专门存放枪支弹药、香纸布帛等物品的仓房,已按期竣工;谷酉元贩来的一大批快枪、炮子儿已经全部入库。十匹战马也由韩老七牵去精心喂养了。单等韩欲龙从山西回来,高堆才拉通牛光耀,就要起兵攻打县城。征战指日即开。这其中,最为艰巨的事宜是攻城的办法和会队的组编。这陌生的千斤重担就在他路欲启的肩上挑着,这是武团师的职责呀!
过去,路欲启每年冬天都要进县城去卖几次山鸡、野兔、花狐皮、山羊血之类的热货。因怕被仇人发现,只在街巷串游交易,对城里的地理状况颇为了解。他知道,要攻打县城确非轻而易举之事。别说县府那高厚的院墙,铁叶包裹了的大门,也别说那丈八高的城墙和严密的城门;单是那一圈丈数宽、没胸深的护城河,就很难过得去。森严壁垒的县城可不比没遮没拦的乌云山啊。再说,若是过去的民团,尽管全是快枪守护,但只要吃了神符,上了神法,一声呼喝,一阵猛冲,那是不愁轰进去的。可如今呢?红枪会的几十个人当了民团,守护城池,这就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听说人家红枪会也是修身念咒,刀枪不入,邪乎得很哩。吴佩孚就是靠红枪会帮衬着打跑冯玉祥的大军的,自家能干得过人家吗?尽管天门大会拥有上千人的会队,在人数上占着上风,可头领们都是目不识丁的山汉呀。既没吃过军粮,更没学过兵法,能够支派得得法吗!光凭人多势众是没有取胜的把握的呀。哦,若是高堆才能打通牛光耀的关节,那就好了。可那个牛光耀是县府的先生,毕竟和黎民百姓不是一路人,人家肯干吗?倘若牛光耀不肯做内应,就只有硬攻了。而硬攻是要流血的呀,弄不好还得死人!虽说有文帝上神护佑着,可总团师的大腿不是挨了一炮子儿吗?自己的耳朵垂子不是也叫炮子儿穿去一块儿吗?
“扑棱棱”!一只褐色银翅大蝉从路欲启的头顶飞过,扑落在老槐树粗大的主干上,摇动尖尖的屁股“吱啦啦啦”欢快地鸣唱起来。蝉儿的欢鸣打断了他的沉思,勾动了他的童心。他当即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树身跟前,绕到蝉儿的侧面,猛地伸手向上一纵,那只大蝉便被他准准地抓在了手里,“吱吱吱”哀鸣挣扎起来。他心头豁地一亮,天真地想,啊!攻打县城也该是这样哩,路线要选准,行动要悄密,攻打要迅猛,一鼓气儿突上去,不就成功了吗?他心里一阵轻松,手心里也就觉得被蝉儿抓挠得痒痒难耐了。于是,他扬臂将手一撒,大蝉儿“扑棱”一下逃出去,晕头转向地打了个旋儿,向远处飞去了。他望着远去的蝉儿,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该去看看凰子了——她是女英会队的正队带——泼辣大胆的女将。她下地做活太猛,已经中暑好几天了。马上就要攻打县城了,她能不能领兵出征呢?他这样想着,就朝韩欲凰家走去。
韩欲凰家也在村西,和韩欲明家隔壁。也是土墙柴扉,长方小院;石墙瓦顶的五间矮房,一隔三室,三门四窗。路欲启大步走进敞开着的院门,见正屋和东西梢间的门都虚掩着,院里静悄悄的,知道只有一人在家守门,其余老小都下地去了。于是,他便远远地停住步,朝韩欲凰住的东梢间问道:
“有人没?”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
“屋里……”路欲启踌躇了一下,又问道,“屋里有人没?”
“有!”东梢间里传出了韩欲凰颤颤的应声。
“噢。”路欲启这才抬脚朝东梢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