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场子上,黄旗猎猎,刀枪林立,红缨如霞,人头如蚁。除了路欲启率领的总坛会队以外,更多的是方圆十八村拉起的武装会队,每队八十人,一律光着上身。他们的前后胸也画了朱红“文”字和“O”的符号,人人腰束黄带,持标挺身而立。那样子比总坛会队还邪乎几分。每村会队的前头都有一个会徒虔诚地捧着燃着柏香的三足大肚香炉,有陶土烧的,也有黑锡铸的。香炉之后是六尺长的双幅土布杏黄旗,旗上除画着“文”字符号、写着“文帝上神全立位”和“天门大会”几个大字外,左下方还标有一行小字——“×村香坛”。其次,各村会队前头还有一班子锣鼓家伙和几名燃鞭放铳的“炮手”,这是各村的社首特意安排来为天门大会助兴的。那些燃鞭的后生,一挂接一挂地从荆条篮子里拿出“青化”出产的名牌子母鞭,一个劲在队前燃放,不时将剩下的一小截“噼噼啪啪”暴响的鞭尾扔向围观的妞儿、媳妇群中,惊起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骂。那放铳把式多为老练的猎手,他们拿着“三眼铳”或“五眼铳”,每放完一排子之后,就紧忙从衣袋里抽出药捻子,塞进每个铳管下的小眼里,再打开吊在腰间的牛皮药葫芦,用塞葫芦口的那截子斜口子小竹管灌了枪药,倒进铳管,又把一撮潮润细土压进去,使小木棒一一捣实,然后,左手抓住铳杆,右手用柏香挨次点燃长短不一的捻子,高高举过头顶,随着铳杆向下一蹬一蹬的抖动,“轰轰”的巨响就爆发了。更有意思的是,三井村还来了一伙载歌载舞的小跷队。二十个踩小跷的,都是十二三岁的男仔小妞,一个个脸搽白粉,口抹胭脂,穿红挂绿,十分可爱。他们左手打着小纸伞,右手摇着小花扇,一步一顿地踩着锣鼓点子,来到台子下,扭着走了一阵“8”字之后,便排成了圆圈,把一个头戴尖尖帽、脸抹锅底灰、翻眼吐舌、一身洋相的小丑围在中间,原地踏着十字步,合着唢呐奏吹的曲子,边扭边唱起来:
呛呛采,采采呛,文帝上神香火旺。
杏黄大旗高高飘,普度众生享安康。
咣咣咚,咚咚咣,天门大会威风扬。
刀枪不入罗汉身,为民除害神胆壮。
当当嘀,嘀嘀当,红缨大枪闪银光。
杀得民团没了影,剿得土匪尽荡荡。
“好——唱得好——”小跷队的歌舞赢得了人们一阵又一阵的喝彩。站在台边观看的路欲启也情不自禁地挥着胳膊,随众人“好——好——”地喊了起来。韩欲明见他有些失态,忙拉了拉他的衣角,兴奋地低声说道:“哎,你如今是大头领了,别高兴得出格儿了。哎?这歌儿也不知是谁编的,顶有味儿哩。”路欲启不好意思地笑笑,两眼仍然盯着小跷队,随口答应道:“编得不赖,唱得也好。等会儿咱打问打问,准是个大文人。”韩欲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中,问问吧,咱们起事,没有文人也是不中啊。”“好——”又一声哗然喝彩,把他的心思引向了深处。
阳公即将行至中天,越加变得火毒起来。但从四面八方赶来瞧热闹的男女老少,仍然络绎不断,连操场周围的庄稼地岸边都挤满了密密匝匝的人群。真是人山人海啊。
韩欲明见已到巳牌时分,忙对路欲启说:“俺瞧时候不早啦,静场祭旗吧。”说罢便退向台侧,命韩牛牛发令。
“嘟——嘟——”韩牛牛一步跨到台边,威风凛凛地挺起胸脯,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向台下吹响了浑厚悦耳的牛角号。
“喂——乡亲们听着,该静场啦——”路欲启向台下打着手势,大声喊道:“锣鼓家什停了!瞧热闹的请退到场子边上!大伙挤巴着点儿,别踢蹬了青苗。各路会队往两边靠靠,闪开一条大路……”
各种喧闹的声音马上停了下来。一阵嘁嘁喳喳的骚动之后,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秩序井然。千百双眼睛一齐望着台上,急切地等待着惊天动地的情景出现。
“乡亲们!父老弟兄姐妹们!”路欲启严肃英武地闪动两腿上插着明晃晃的攘子,几步跨到台子中间,拉开洪亮高昂的嗓音说道,“天门大会遵上神旨意,今日个会师起反啦!放炮——立旗——”
路欲启的话音刚落,预先安排在台下专候的几名放铳把式当即挨次点燃了捻子,“轰!轰!”连声的巨响,震耳欲聋,间隔有序,整整放了三十六响。在一片呛人的烟雾中,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的韩石头,从台侧倏地闪了出来,把杏黄大纛“啪啦!”一抖,恭恭敬敬地立在了台子正中。
“祭文帝上神——”路欲启又是一声呼喊,除了韩石头之外,台上台下所有的天门大会会徒,“哗”的一下全都跪了下去,念起了“祭神咒语”,哼哼呀呀,嗡嗡嘤嘤,如同捅炸了的蜂窝一般。围观的人们静静地听着,然而谁也听不清他们念叨的是什么词儿。
祭神仪式完了,路欲启又喊道:“恭听总团师韩欲明宣告起反神旨——”
在人们一阵轻微的骚动中,韩欲明抿着嘴唇,挺着伤痛的腿,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台前正中。他这个穷石匠,有生以来哪里经见过这等宏伟的场面啊!哪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呀!他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台下台上的千百双眼睛似是向他射来束束闪电之光,晃得他眼花缭乱,浑身发烫。他晕晕乎乎,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台前来的。他觉得似乎有一股巨大的风浪将他托向了高空。他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用发颤的双手展开灵宝大法师教他背下来的、抄在两大张黄表纸上的“神旨”,用心看着那端端正正的枣来大的楷书,一字一板地高声念了起来:
“神——旨!明示穷苦乡亲们,父老弟兄姐妹们:近年以来,军阀混战,贪官造孽,抓兵起粮,税捐横征。官府无视十年九旱、种不保收之实情,不怜吾乡民饥寒交迫之疾苦,一年之内令交数年之粮。军队过境,如虎狼入庄,逼民出宅,奸淫抢掠,家具什物,捣毁一空。凡此种种,实属亘古未有之惨劫。更有受饥寒所逼之人,偕流氓恶棍铤而走险,致使土匪成伙,占山作乱,烧房架票,危害良民。军阀长官、地方署吏,置若罔闻,听其自然。实乃良心尽丧,枉吃公粮。天门大会特书传檄各村各庄父老乡亲,吾等热血弟兄尊上神旨意,设香坛,立大旗,决意反军阀,反贪官,反土豪劣绅,反苛捐杂税,剿灭土匪,保卫家园,解黎民于倒悬,救乡亲出水火。若军阀官兵胆敢来犯,吾香坛弟兄将同心合力,拼死抵敌。流血掉头,誓不退却!”
“好——好——说得好……”台下骤然暴发起一片震天动地的喝彩声。香坛弟兄们摇晃着刀枪,“啪啪”地拍着胸膛,一蹦老高地连声吼叫,“抗军阀!杀贪官!打土豪!反!反!”围观的乡亲们也含着激动的泪花,大声跟着呼喊:“有种气!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反吧!反吧!一起反呀!”
韩欲明这时反倒镇静下来了。他连连摆手制止了台下的呼喊,自如而豪壮地接着念道:
“凡拥立吾天门大会者,从今往后一律免纳官粮,免交官税。民事纠纷等项事宜,概由各村香坛处置。无理取闹者,枪挑!横行霸道者,枪挑!偷盗扒窃者,枪挑!勾结官府者,枪挑!诸位父老乡亲们,吾香坛弟兄既树反旗,即为义军,将不惜躯体,救困济贫。军法军纪,自有律条:凡欺压良善者,枪挑!私入民宅者,枪挑!贪财好色者,枪挑!临战退却者,枪挑!”
“好——英明!英明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吾天门大会,言必信,诺必诚,行必果,罪必惩。神旨既宣,绝不食言!望父老乡亲明目监察。若违神意,天诛地灭!切切此宣。中华民国一十五年四月二十六。”
在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韩欲明把“神旨”交给身后的旗手韩石头,微笑着连连向台下拱手致意。蓦地,他脸上罩起一层凶气,猛力挥手制止了台下的欢呼,厉声喊道:
“乡亲们!仗上神法力,托众人洪福,祸害乡里的民团和乌云山的土匪,叫俺香坛弟兄合力平灭啦!今儿个是宣旨起反吉日,趁着各村父老乡亲在此,把这些坏头儿杀了,一来借血祭旗,二来也显显俺天门大会的胆气。武团师!”
“在!”路欲启大步走了过来。
“带犯人!”
“是!”路欲启“噌”地从腰间抽出盒子炮,“咔”地掰开枪机。朝空中“叭叭叭”一连放了三枪,向鲁班庙方向高声吼道:“带——犯人——”
全场稍稍骚动了一阵,便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身后望去,亢奋之中颇有惶遽之色。
但见尘土飞扬之处,六辆牛车“嘎噔嘎噔”地向台下奔跑而来。在前边开路的是四个剽悍的赤背裸腿手持大刀的壮年会徒;牛车两边各有十个持红缨标枪的会徒,面目严峻,列队押解。每辆牛车上瘫坐着一个捆做一团、蓬头垢面的人,车后跟着二十多个反剪双手,用长绳拴了胳膊,串联在一起的青壮汉子。最后由一个手提大刀的长腿大汉跟着,双眼溜溜地打着转儿,显得十分谨慎。赶牛的会徒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使红缨双头马鞭不停地朝牛屁股上抽打,六头特意挑选的红“老犍”暴突着双眼,甩动着肉摆,“呼哧呼哧”喷着鼻翅儿,“扑沓扑沓”趟着一溜尘烟,冲入人群,穿过夹道,在台下横停了下来。
韩欲明紧抿嘴唇,低头看了看台下的一溜牛车,狠狠地蹙了下眉头,大声说道:
“李培忠!当初在十字河拿住你,俺没要你的狗命,好言劝你改邪归正,你也发誓永不再犯神兵。不想你孬种劣性不改,作恶更凶,反又搬了多路民团来剿灭俺们弟兄,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李培忠连饿带吓,已经瘫做一堆,此时哆嗦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欲明又向三个土匪头喝问道:“郝千金!郝来金!李学勒!你们都知罪吗?”
台下没人应声。
路欲启见土匪头这么小觑总团师,倏地一扑身,从台上飞将下来,一步跨到中间那辆车上,伸手抓住郝千金背后的绑绳,猛地将他提起,怒冲冲地喝道:
“总团师问话!你狗儿咋不回答?聋啦?”
“哈哈哈……”郝千金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向后边两辆车和被拴着的喽们看了看,咬着后牙根说道:“弟兄们,都立起来!咱们也都是爹娘养的汉子,可不能比民团的人熊气了!死活一腔血,怕球啥!”然后,他乜斜了李培忠一眼,轻蔑地说:“李队长呀,那一年正月十五的夜晚,在林县城相遇,你他娘的打退了俺们弟兄,救了薛贵安的命,俺瞧你挺凶哩,不想今儿个也落到了天门大会之手。哈哈!这也是劫数!中吧,跟俺相跟着到阎王爷那儿报名去吧。”他又扭头朝台上干笑几声,揶揄地说:“韩欲明哎,你鸡巴戳的若真有种,就该去和军阀的正规军干上几仗!同路人欺同路人,大土匪队剿小土匪队,不仁不义,无礼无节,算鸡巴啥能耐!哈哈哈……”
“放屁!”随着一声尖涩的唬喝,那个蹲在一旁看押土匪喽的长腿细高个子,飞步跳上车尾,抡开大手,照郝千金脸上“呱呱”扇了两个巴掌,高声骂道:“烂了你的狗舌头!咋的叫同路人!嗯?咱们……哦哦,你,你们他娘的烧民房,抢商号,架票子,弄女人,无恶不作,祸害乡里,是真正的土匪!俺们天门大会是替天行道……”
“呸!”郝千金狠狠地唾了那长腿汉子一口,咬牙怒骂道,“日你娘!你高堆才也算人?无情无义的杂种!还有脸来这儿放屁!”骂着,就猛地抬脚朝高堆才踢去。高堆才眼疾手快,加之早有提防,一闪身便躲开了郝千金的飞脚,跳下车尾,抡刀就砍。路欲启忙将郝千金向后一拉,大喝道:“不要乱来!”同时用脚照高堆才的胳膊肘一挑,高堆才顿觉手臂酸麻,大刀“当啷”跌落在地。他一边弯腰拣刀,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道:“哼!这算你郝千金有能耐?死到临头还他娘的嘴硬……”
“韩欲明!”郝千金撇开高堆才,重又把头扭向台上,愤然说道,“俺们中了你的计,如今小命握在你手中,该杀该刮,苍天公道。姓郝的打声哼哼不算好汉!不过,俺可要告诉你几句话:俺弟兄们在阴曹地府看着,看着你们天门大会到底跟俺乌云山弟兄是不是同路人。倘若你们真是替天行道,俺跟弟兄们在阎王爷面前给你添好话。倘若跟俺们走的是一条道儿,俺定和弟兄们告你的阴状!勾你等的狗命!还有——”他轻蔑地向高堆才撇了撇嘴,“这个高堆才心地刁滑,两面三刀,他……”
“嚓”!蓦地一道寒光闪过,高堆才的刀尖戳进郝千金的腮帮,从嘴里豁了出来,下嘴唇被削掉了一块,郝千金顿时血染胸膛,浑身哆嗦得再也说不得话了。
路欲启没防着高堆才会猛然来这一下,而且大刀玩得是那么利索。他正欲训斥他几句,忽见高堆才拄刀跪地,向台上高声喊道:
“总团师,不能再叫他胡诌八扯地搅扰咱们的军心啦!他是个犯人,嘴里没有好话。开杀吧!”
韩欲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们觉察的怜悯之色,感慨而严肃地向郝千金说:“你也算是一条有种气的汉子,可惜错投了门儿,犯下杀身之罪,俺不得不挑了你。你在阴曹地府看着,俺韩欲明若有一件对不住父老乡亲的事,你就在阎王爷面前告俺!天地为证,绝不抱怨!”然后,他大声宣布道:“今奉上神旨意,吾天门大会处李培忠等三名民团队长和郝千金等三名土匪头子枪挑之刑!”
“哗——”全场上下涌起了一阵剧烈的骚动。
韩欲明继续宣布:“别个的土匪喽,做事可恶,本该枪挑!可是,想来这些人也是为饥寒逼迫才走上了邪路。本会宽大待人,饶此一回。听着,如今把你们放归乡里,必得改恶从善,做个好人。倘若再敢胡行,定问枪挑之罪!你们听见了没有?”
“啊?”被关在鲁班庙西偏殿里,一天只准喝三大碗稀汤,被饿得筋疲力尽的土匪喽们,原想是定死无疑了,不料想韩欲明要放他们回家,一个个感动得两眼呆直,不知所措。愣了好一阵,才语不成调地说道:“听……听见了。”随即跪在地下,呜呜大哭起来。
“放人!”韩欲明挥手叫押解的弟兄给喽们一一去掉绑绳,又给每个人发了五百文铜钱,威严地说:“哭啥?快回家去吧!”然后,把后牙一咬,下了执行死刑的命令:“开——斩!”
六支双头马鞭“啪”地朝红老犍屁股上一抽,牛车的铁边木轮子便“嘎噔嘎噔”飞转起来,卷着一溜烟尘向东边一处小凹地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