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鲁班庙的院子里就热闹了起来。天门大会的大小会徒兴高采烈地做着各自应做的事情:有的打扫院子,有的清整殿庑,有的担水帮灶,有的粘贴对联,有的到各家户攒借招待客人的碗筷,有的吆喝着往正殿的飞檐上扯红挂绿……孩子们成群结伙地在院子里外追逐嬉闹,时而受到大人们的呵斥,但却轰撵不退。老汉们也来凑热闹了:他们有的倒背着手,捋着胡子,在院子里乐悠悠地溜达;有的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比比画画,谈笑风生。他们对天门大会起事曾一度担心过埋怨过阻止过反对过,而如今却觉得参加天门大会的活动是莫大的荣耀。
西陪庑南端的一间屋子,门脸上贴着一条写了“账房”二字的梅红纸。提包扛袋的壮年汉子或白发老者,争先向屋里走去。屋里不断传出报钱的唱数声:“郭家园——铜子儿八百吊。方家庄——大头银洋五十块……”这是十里八庄的“社首”受本村香坛的支派,前来送交喜庆“份子”。当然,来送份子的人中也有尚未设起香坛的村庄的精明社首,他们有的是真心拥戴天门大会的壮举,有的则是见风使舵,随波逐流。他们向账房里报了村名和经手人,交点过钱数之后,就被招呼到隔壁三大间屋子里去歇息、喝茶。
账房先生是韩龙子。这个耿直厚道的中年汉子,话语不多,心眼儿特灵。自小跟老辈子出外做小工时,常抽空向一些识字的主人请教认字、写码、打算盘,慢慢就学会了不少用于姓名和物品的常用字,还学会了记数、算账。因而,后来工匠们结伙出外做工时,总是推举他担负为大伙记工、表账的事儿。这在东油村就算是少有的“文才”人了。所以,韩欲明从一开始设坛,就请求他管理香坛里的会费收纳、香纸开销,以至在鲁班庙支起大灶的膳食供应等项事务。韩龙子没有辜负堂弟的一片尊爱之情,在春荒严重、粒米如金的艰难日子里,是他苦口婆心地动员了乡亲们献粮攒糠,采集野菜,和香坛弟兄们同甘共苦。在天门大会遭受民团、土匪连续祸害,危难重重之际,又是他及时和山西鞭杆会拉线,办来了小米,带来了“援兵”……如今,三个区的民团队和乌云山的土匪被平灭了,县民团全垮了,近几天来,天门大会一下子就扩张到了二十多个大小村庄,方圆几十里都成了香坛弟兄的天下,百姓们过上了安宁的日子,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伟业啊!难怪根子兄弟被众人崇敬得如菩萨一般,难怪十里八庄的百姓们会慷慨地捐来这么多的喜庆“份子”。韩龙子紧张地记着账,不时望望地下两只大木笸箩里越堆越多的铜钱和银洋,心中荡起了欣喜得近乎不安的激情。
韩欲明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崭新的服装:白“洋布”对襟小褂,家织土染灰布长裤,黑色羽绫缎“箱鞋”,黑缎子红顶珠帽盔儿。这身装束使他瘦削的身材增加了清秀英俊之美,也平添了几分富态阔绰之色。这是弟兄们苦苦撺掇着他穿戴起来的。说是大举的场面要讲究点儿,以免远来的人们笑话天门大会寒酸。这当儿,他跛着本来就未痊愈、又在乌云山激战中累得红肿疼痛的腿,一面热情地向各村社首拱手道谢,招呼大家进屋歇息,一面应答着会徒们请教、禀告的各种事情。直到开了早饭,看着会徒们热情地给客人们端上了猪肉氽汤面片儿,才回到东偏殿里料理别的事宜。
这顿早饭来之不易呀。白面是山西鞭杆会送来的,猪肉是豆家村的香坛弟兄从一家开粉坊的大户募捐来的。天门大会的弟兄何曾吃过这等肥实的饭食呀?然而,不知是村外传来的锣鼓、鞭炮声勾动了弟兄们本就激动得紧绷的心弦,还是高度的兴奋代替了强烈的食欲,大家只草草扒拉了一碗,没等咂出猪肉的香味,便撂下碗,兴冲冲地说笑推搡着,装束各自的身手去了。
“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间或还有“轰轰”的铁铳声,由远及近,从东西两头响进村中来了。韩牛牛急匆匆地从东偏殿里跑出来,站在殿台边,鼓起腮帮子,“嘟——嘟——”地吹响了牛角号。紧接着,两名小会徒就点燃了预先挂在正殿东西飞檐上的两挂万字头鞭炮。会徒们听得号令,当即纷纷从东西陪庑和戏楼上奔了出来,摇晃着刀枪,唬喝走看热闹的人们,关上大门,迅速按照新编会队的排列次序,面向殿台上的大纛站成了多路纵队。鲁班庙院里立刻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各村的社首静静地坐在临时客房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乜斜着眼朝院里窥望。
“肃静——”在战民团、剿土匪的激战中机智骁勇,立了大功的路先启,此时显得格外英武,他腰挎木匣盒子炮,背插红穗大砍刀,两腿的绑带上别着两把明光闪亮、把子上拴了猩红布条的攘子,威风凛凛地肃立在殿台边,威严地喊了一声。众会徒立即持好刀枪,把赤裸着的、前后胸画着朱红“文”字和“O”的符号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不动。路先启郑重宣布道:“弟兄们!如今事情闹大啦,老多村新近设了坛,挂了旗,有了传师。为了称呼分得清楚,从今往后,咱们这个香坛就叫做总坛,大传师韩欲明就叫总团师啦。”然后他把身子向左一转,朝东偏殿喊道:“请总团师验队——”
“验队——”随着旗手韩石头和号手韩牛牛一声齐呼,韩欲明忍着伤痛健步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只见他腰束黄布宽带,背插红穗大刀,肩挎木匣盒子炮,手持八尺红缨标枪,裤脚管使黄布条扎成灯笼状,白“洋布”小褂敞开着领口,裸露出前胸部画的半个朱红“文”字。二目炯炯生辉,满面严峻之色。端的是一位细腰宽肩、雄姿英发的义军首领。
韩欲明来到殿台中间,先向杏黄大纛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一验看了台下新编会队的阵容,胸中的豪情油然而生,激动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起初在自己家里默默设起香坛时,只有几个不怕死的族亲弟兄跟自己学法,就是公开把香坛立到鲁班庙这正殿里,也才有几十个愣头青汉子入会。闯了几个月,如今可了不得了。村上凡是十六岁至四十岁的男子,几乎全都入了会,就连一些十八九的妞儿们也不顾家长的严厉管束,纷纷入坛做了会徒。他的手下已经拥有三百多名武装斗士了,光长短洋枪就有一百几十条,加上方左村庄的上千名会徒,这是多大的势力呀!他遵照灵宝大法师的嘱咐,把在几次征战中涌现出来的精悍会徒用“欲”字统了起来,按新编会队的组建规模和形式,一一委派了要职:路先启改名为路欲启,任天门大会武团师,兼两支快枪会队总队带,统领全坛会队。堂侄儿韩虎子改名韩欲虎,担任红缨会队总队带,下设两个分队。堂弟韩德子改名韩欲德,升任大刀会队总队带,也有两个分队。堂妹凰子和妹妹凤子分别改名韩欲凰、韩欲凤,任女英会队正副队带。堂兄韩龙子改名韩欲龙,任新设的“钱谷房”总管。六叔韩六庭改名韩欲庭,担任造枪大师傅……总共七支会队中,除女英会队限员二十名之外,其余编制均为五十名。各分队的队带同样都由韩姓族亲担任。武器装备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县、区民团和土匪手中缴获的一百七十四条长短快枪,除优先装备了两个快枪会队之外,其余分别装备了各分队的队带和坛里的旗手、号手、门卫、钱谷房护卫等要员。这是一支年富力强的庄稼人军队啊!开天辟地以来,东油村哪有过这等玄乎事!村中的锣鼓声和鞭炮、铁铳的爆响声越来越激烈,那是新设了香坛的各庄弟兄前来会师了。这铿锵有力、震耳欲聋的声浪,使韩欲明周身的热血更加剧烈地奔涌起来。他兴奋得连话都说不成了,一切事宜早已准备就绪,此时也无再说的必要了。他只是狠狠地蹙了下眉头,哆嗦着嘴唇说了一句话:
“弟兄们!姊妹们!打起精神!拢齐队伍!走好步子!出坛会师!”
天门大会要开刀斩杀官兵头和土匪头的消息一传出去,立即轰动了方圆几十个村庄。虽然4月26日正当暴热初临之际,但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却不顾日头的火毒,一溜接一溜地径直往东油村涌来。更有那善于找空子赚钱的小商小贩们,早在村道两边摆开了货摊,支起了饭棚,吆吆喝喝地招徕顾客,越发增添了热闹红火的气氛。然而,人们并没有被他们那热情的招呼所吸引,而是顶着骄阳纷纷涌向南山脚那边的“操场”,去看天门大会大会师。
南山脚下的乱石滩——天门大会的操场上,坐南朝北搭了一座“装檐”戏台,东油村的能工巧匠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戏台绑扎、装点得雄伟庄严,别出一格。地下没有刨坑,四根一搂多粗的松木台柱子就那么立在地上,支撑着离地面一丈二尺高的整个台身。两丈宽、一丈五尺深、一丈二尺高的台楼,一律用粗细有别、长短不等的木杆,使麻绳绑扎而成。台楼的三面围了一色的蓝布。顶坡是用白布做经、蓝布做纬编织的蓝白相间、整齐有序的“井”字形图案,脊顶上插了一把用公鸡尾毛做的特大的掸子,掸子两边分别插了十八面三角形小黄旗。四个凌空欲飞的挑角上各挂了两个用红布扎的斗来大的绣球蛋子,长长的球穗直拖到台面。台前檐额下的红布横幅上,镶着一溜面子下倾、间隔尺余的长方形照脸镜子。台面两边柱子上挂了两幅通达檐额和台面的红布楹联,两行用黄纸剪的尺余见方的楷书大字十分醒目耀眼,上联曰:“荡世上恶浊所向披靡”,下联曰:“扫人间不平无往不胜”,楹联上每隔一字也镶有一面照脸小圆镜。台子中间放了一张紫黑色八仙桌,桌上的大木斗用黄纸裹了,里边装满了黄灿灿的小米,米里插着的整束柏香燃得正旺。透过缭绕飘荡的香烟雾霭,可以看到后壁挂着的特大黄布神牌——“文帝上神全立位”。神名上手是一个“供”字,下手是一个“奉”字,全都是黑墨楷书。仰头看去,整个戏台气势雄伟,高屋建瓴,色彩斑斓,银星闪烁,华丽而不失庄重,典雅且颇显质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