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和凰子跪坐在大炕上,就着燃得通明的松明子,汗流浃背地精心缝制着一面杏黄色的旗子。这旗子和“快枪会队”“红缨会队”那几面旗子一般大小。旗面的上方也是一个“文”字,旗心摆着“女英会队”四个碗来大的楷字。这字不是用毛笔往上写的,而是用黑布比着剪下来,一个个往上缝。这是在她姐妹俩的再三恳求和路先启的撺掇下,哥哥应允了的——她们可以正儿八经地拉女兵了——姐妹俩被哥哥封了“女英会队”的正副队带。“女英会队”的名儿是细心的凤子想出来的,也就是“女子英雄”或“英雄女子”的意思吧。
前日后晌,姐妹俩找到香坛去,向哥哥请求要拉女兵时,哥哥咋也不肯答应,说是一怕父老乡亲们骂伤风败俗,二怕正儿八经地上战场,妞儿家不中用。凰子当时气咻咻地顶撞说,自古以来就有女子从军的事儿,还都是英雄呢,咋能叫伤风败俗!《十二寡妇征西》那出戏,演的不全是杨家女兵开战?还有花木兰、樊梨花……多哩。再说,放个屁还能添股风哩,那天黑夜不是俺这伙妞儿们出来抵挡,李培忠领的两区的民团队,早把鲁班庙给烧了……韩欲明被凰子的野泼劲儿逗乐了,也逗得开窍了。心想这也是上神旨意啊。可是,要立旗拉兵,就得先入会;要入会,就得赌咒、吃符、过刀门。妞儿家能经得住这个吗?他不禁犹疑起来,凰子看出了哥哥的心思,当即当着一伙男人的面,“噌”地掀起衣襟,露开肚子,“啪啪”拍了两下,向前一腆,说:“哥!俺不怕,你砍就是!”在场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凤子羞得面红耳赤,紧忙把头低了下去。凰子却恼怒地向男人们一瞪眼,喝道:“笑啥!这是办正经事儿。想当英雄,没点儿勇气能中?哼!”她又拉了凤子一把:“姐你咋啦!连这点儿小意思都经不住?真是的!”韩欲明哭笑不得,但他却被堂妹的忠烈肝胆深深感动了。于是,他当即按照入会的程序,接纳了两个妹妹为会徒。只是在过刀门的时候没让她俩脱上衣。
“姐,你瞧。”凰子右手叉着剪刀,左手擎着用石灰描在黑布上的“会”字,指着字中间那繁杂的笔画,眨巴着大而憨实的杏核儿眼,粗声粗气地问凤子道,“这字咋是这个样子!笔画儿稠密密的,咋剪?”
“嘴规矩点儿!你。”凤子停下飞针走线的手,微微眯起秀气聪慧的细眼,乜着凰子,嗔怪道,“这字是神灵,咋敢胡咧咧!”说着,就把针别在旗子上,从凰子手中接过那“会”字和剪刀,端详起来。端详了一阵,她便把剪刀尖子轻轻插入“会”字中间的小空格里,顺着格子的里沿,转着圈子,慢慢把空着的布块剪了下来。
“哟,是这样儿!”凰子大咧咧地把耷拉到肩前的大粗独辫往背后一撂,从凤子手中夺过剪刀和“会”字,撇了撇嘴,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算啥巧艺!”说着,就学着凤子刚才的办法,慢慢地、吃力地剪了起来。
“死妞儿!”凤子眯眼瞧着凰子那笨拙吃力的样子,笑骂道,“得了乖卖乖,不害羞!”
“啧啧!俺可是不害羞。”凰子憨实的杏核儿大眼里忽然闪出一丝狡狯之光,反唇相讥道,“十八九的大妞儿,叫后生家背在身上颠儿颠儿的……嘻嘻……”
“死妞儿!你……”凤子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她用针在凰子的脸前连连戳点着,唬道,“再胡说,俺攮烂你的臭嘴!”
“嘻嘻,好姐咧。”凰子连连躲闪着明晃晃的钢针,但嘴上并不讨饶,“嘻嘻,俺又没有当着外人说。那当儿你心里是啥味儿呀?嘻……”
凤子的脸越发红了,她可不比凰子那般心直口快,泼辣野气。她的面皮忒薄哩。可是,路先启背她那当儿却啥羞丑也不顾了。她和凰子被土匪绑架到乌云山,关进一个黑洞洞的石洞之后,虽没受多少刻薄,可那阴森潮湿、屎尿呛人、昼不见光、夜不脱衣的十四天熬煎,却把人窝得虱子乱爬,周身困乏,如同得了大病一般。那天后晌,忽听得洞外枪炮声骤响,杀声大起,她俩惊恐地挨到洞口的门缝窥视时,只见两个守门的喽惊慌失措,颤噤噤弃枪溜崖而逃。她俩不知出了啥事,心中更加惶遽。直到山头上大火冲天而起时,方听得满山谷里响着呼唤她俩的声音。她俩心中忽地一亮,立即把嘴贴到门缝上大声应道:“哥哥——俺们在这儿啊——快来开门呀——”不大工夫,洞外火光闪烁,人声嘈杂,叮叮咣咣几声响,门被砸开了。然而,就在刚刚出了洞门时,不知为啥,她突然觉得眼前金花乱闪,一阵眩晕袭来,就啥也不知道了。当她悠悠忽忽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路先启双臂紧紧抱着两条大腿,背在背上,已经下了乌云山,走了好几里河滩路了。她的脸贴在路先启那汗涔涔的脖子上。路先启喘出的热气拂进她的鼻孔里。她的身子越加瘫软了。凤子每当想到这一层儿,心就要跳,脸就要烧;而且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在胸中荡漾。她长了这么大,还没跟男人们说过一句玩笑话呢,何况是这么叫人家搂着大腿背着……
“凰子哎,”凤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忙收回晃着钢针的手,指指结了炭的松明子,说,“快掰掰灯棒儿上的炭疙瘩吧。灯头不明啦。”
“中。”凰子已把刚才的话头扔到脑门儿后头了。她跪直身子,娇娇地放下字和剪刀,从炕头墙上的砖缝里拔出松明子,磕了磕炭灰,重又插上去,大炕上顿时明亮了许多。
凤子在额头上抹了几下钢针,一边继续细心地用“倒钩针”针法绣着红布牙边的边儿,一边对凰子说:
“明儿个起大会,杀民团和土匪头儿,各路会队要大示威。凰子,咱这‘女英会队’开出去,你说乡亲们都会嘀咕些啥呀?”
“啧!那还用问?”凰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听的叫咱花木兰、穆桂英。难听的大不过骂疯片子、‘母夜叉’,这也就尽了,还能嘀咕些啥!”
“嘻嘻,你呀……”凤子弯下头,笑了。
“笑啥!不是吗?”
姐妹俩对明天的大举充满着欢欣的激情。然而,她们的嫂子——韩欲明的妻子——李三妞,却在为明天的事儿提心吊胆。明天要杀人,还要唱大戏。天哪!杀人和唱戏咋能搅和在一搭儿呢?她看见谁们杀只公鸡都要心寒打战呢,何况是杀人!而且又是自家男人领着干!杀了人家,人家就没仨亲俩厚的来报仇?倘若……天哪,她不敢细想了。十字河血战,村中村东血战……男人当年被炮子儿崩下圪歪垴,这回又叫打伤了腿……她那本来就小的胆气,已叫吓破了啊!不能细想,不敢细想!她赤身躺在破席上,抚摸着熟睡的儿子,两眼透过窗纸上的破洞,默默地望着深邃的星空,思量、担忧、哀愁、埋怨,一齐在心中翻搅。
“扑嗦嗦”,挡院门的柴扉响了,继而是“嚓嚓”的轻微的脚步声。李三妞下意识地坐起身,扒在窗台上往外一瞧,心中不禁涌上来一股难言的冲动——噢,他来了。然而她却又下意识地向外问道:
“谁?”
“俺。”韩欲明站在门外答道。
“咋?”李三妞边匆匆披衣下炕,边随口又问。
“睡。”
“哦。”李三妞麻利地抽开门闩,拉开门,嗔怪道,“你咋来啦?”
“谁知道。”韩欲明一步跨进门槛,回身关了门。
“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咧?”李三妞禁不住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俺……”韩欲明木讷了。猛地,他把妻子揽进怀里,气喘声颤地说:“唉,睡吧。”
这天晚上,韩欲明向弟兄们安顿完了明天要做的事宜之后,已是三星正南了。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突然特别地想他的妻子和儿子。唉,自打把香坛从家里移到鲁班庙这几个月来,他为了拢住这帮子穷弟兄,熬过了多少个担惊受怕的夜晚啊。在和官兵、土匪的抗衡中,担了多大的风险啊!他确实是把自己的家忘了啊!
韩欲明的肩膀被妻子的泪水润湿了。这泪水是辛酸的?还是苦涩的?抑或是幸福的?他说不清。不过,他自己倒是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不仅仅是妻子的温存——更多的是多次遭劫之后的安然,和对未来大业的憧憬啊!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了救他回生,激励他替天行道的开山师父——隐灵寺那个古怪的老和尚——灵宝大法师。
那年冬天,韩欲明被李培忠带的民团队追赶到圪歪垴,一炮子儿打中左臂后,身子一晃,脚下一滑,就滚下了无底深谷。不知是由于岩石上的积雪垫了身子,也不知是由于崖壁间的荆棘做了挡护,或许是像灵宝大法师说的那样,有神灵保佑吧?反正他没有死。
在往崖下滚跌的瞬间,他晕晕乎乎,魂飞魄散,不知何时就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刺骨的顺河风吹醒过来后,睁眼一看,身子正好蜷曲在一个雪窝里。他好像在梦中,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若隐若现。老大一阵,他才清醒过来,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哦,俺没跌死!”他哆哆嗦嗦地爬坐起来,伸伸腿,没断,扭扭腰,没折。摸摸刺疼的脸,呀!粘了满手的血水。手背上也是一条一条的血道子。他咬着牙,想站起身来,可是,双手刚一着地,左臂就泛起了一阵揪心的疼痛,当即又昏迷了过去。雪颗子被呜呜的顺河风旋扬起来,打在他的手上、脸上,钻进他的脖子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被冻醒过来。他强忍哀愤和疼痛,使自己镇静下来,紧忙解开腰带,用牙齿和右手撕扯下一绺布条,缠住浸血的左臂,慢慢地爬出雪窝,吃力地站起身子,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顺谷底往下走去。刚刚走了几步,他猛然站住了。这是往东走啊,出去谷口往北拐不多远,就是自家村子。可是,这个家还能回吗?打死人要偿命的呀!唉,那大烟鬼也太不经打了,自家本是一股不平之火窜了上来,想教训教训他,煞煞狗儿那蝎虎劲儿。谁知一下就把狗儿摔死了。如今是有家难归了啊,该去何处安生呢?唉!往庙里去时妹妹再三嘱咐俺:“不要发毛,别人咋着咱咋着。”可自己偏偏就见不得那号子欺辱人的事儿。
“噢哇,噢哇……”一群觅食归巢的老鸹从东边飞来,掠过头顶向西飞去。这叫声猛然提醒了他。对了,雪盖大地,老鸹都懂得远出觅食度命,俺韩根子堂堂男子就无法活了?那老鸹不是叫“逃吧逃吧”吗?对,老人们说“天无绝人之路”,逃吧!凭着自己一手好石匠艺道,怎也不愁混碗饭吃!迟早回来俺还是韩根子。于是,他深情地向东眺望着,说声“凤子,好生照料你家嫂子和没满月的孩子吧,哥俺拖累你了”。回转头,忍着伤痛,向西蹒跚而上。
这是一条抬头只见一线天的深谷,弯弯曲曲不见尽头。越往上行,越加陡峭。脚下的坑凹、乱石被雪掩埋着,深浅莫测,时被滑倒。自幼开山锻石的韩根子没有来过这里,但他却知道这叫蜈蚣河。可是尽头在哪里呢?他心中无数。走啊走,爬啊爬,夜色已经把峭壁崖岩和荆棘蒿蓬装扮成千奇百怪的魔影了,他还没有看见哪里有一星灯光。早晨喝在肚里的三碗玉茭糁儿掺糠菜的稀粥,早就消耗一空了,再加左臂枪伤失血和脸上手上道道血口的刺痛,哪里还经得住这刮肌切骨的顺河风的袭击啊!然而,他已然忘却了这些,他心里燃烧着生存的希冀之火。求生的本能使他身上生发着不息的气力。一步一滑,跌倒再起,也不知拼搏了多少次,终于,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山凹。啊!半山坡上还有一星微弱的灯光,那是生的希望之光啊!
近了,近了。一间小小的茅屋,门关着,里边有人在说话。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挨到门前,有气无力地哀求道:
“大……大娘,大爷,大哥,大……嫂,俺、俺……俺打柴放了崖,受了伤,又……迷了路,请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茅屋里不说话了。也没人应声。
“大爷,大娘……”
猛地“吱扭”一声响,门拉开了。灯光下,只见开门的是一位不太老的很标致的女人,随即门背后忽地闪出一道寒光,一个精瘦的光头老汉凶神恶煞般扑了出来,二话不说就一把封住了他的领口,用刀尖顶着他的心窝,低声喝道:
“你到底是吗人?”
“啊?”韩欲明已经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了,哪还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恐吓?他心中那一丝生的希望顿时破灭,两眼倏然一黑,骇然瘫倒在地。
那光头老汉真是个怪人啊。当他醒来时,那老汉却一反凶神恶煞的样子,和蔼地问道:
“老乡,你到底为吗伤成了这个样子呀?”
“俺……”他心悸胆战地瞟了下这间屋子,心中不禁纳闷起来。自己明明是瘫倒在一间小茅屋门口的,咋会是这般阔气呢?栋梁彩画庄严,四壁洁白平光,地铺方形青砖,门窗朱漆明亮。地当间放着一只木炭火锅,炭火正旺。阳光明媚的窗下是一张朱漆八仙桌,桌上摞着书本,放着插满毛笔、尖刀的笔罐;桌子两边是两把黑漆箩圈椅,椅子上还铺着红布棉垫。连自己躺着的这盘砌在墙角的砖炕,也是非同一般——身下的褥子、衬单软绵洁白,身上搭的缎面被子青光闪烁……他长了这么大,哪享过这么大的福分啊!他又瞅瞅身前立着的这位老者:灰袄青裤,白袜皂鞋,光头浓眉,直鼻方口。精瘦细高的身材,透出魁伟之气,清癯多皱的脸上,不乏英武之色。他心里不禁泛起疑虑、惶怵之感。见老汉和蔼地盯着他,等着回话,他只好讷讷地诌编道:
“俺是打柴的,只因崖陡雪滑,不小心……”
“耶?这是啥话!”老汉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明明是受了洋枪的弹伤嘛。我这人最忌说假话。为吗事,你就直说。对好人,我是一救到底。对坏人嘛……”老汉把话打住,精明的眼睛闪着神秘莫测的光焰。
“俺、俺……”他想,反正如今的性命是在这老汉手里捏着,死活已不由己,干脆实说了拉倒吧。于是,他就强打精神,把逃出来的因由经过,如实向老汉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