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振寺 远在北方更远
离开西藏之后,我常住在大理,有一天我和朋友去爬山,走到感通寺,看见停着一辆藏A牌照的越野车,倍感亲切。走近一看,车也很熟悉。一进门,就见一个白发扎成一束的男人背对着门正在狂聊,我走过去:老葛!
果然是老葛,他站起身,叫出我的名字。他对他的朋友说,哎哟,哥们儿一起去过热振寺,特棒。
是的,热振寺。在拉萨最北的热振寺。
从拉萨出城经过纳金水电站往北有一个邦堆村,这里是仲敦巴的老家。仲敦巴是一位在家人,是他出钱邀请阿底峡大师来拉萨,并成为阿底峡大师的大弟子。1054年,阿底峡大师在拉萨西南的聂塘圆寂,次年仲敦巴建了聂塘寺。后来,藏北当雄的头人们集会,商议迎请仲敦巴到热振传教。1056年初,仲敦巴和阿底峡大师的其他弟子护送阿底峡的遗体来到这里,开始修建热振寺,建成后,将阿底峡大师的遗体供奉在热振寺的银塔内。
按照现在的地理位置来说,阿底峡大师是孟加拉人,和佛祖一样也曾是一位王子,名为萨霍尔王子。出家之后担任过印度最大的寺庙那烂陀寺的堪布。后来伊斯兰教在印度兴起,很多大师离开了印度。智光大师知道了阿底峡大师的意愿之后就亲自去迎请,在半路上被信仰伊斯兰教的葛逻禄人俘虏了。智光大师藏名叫益本沃,原是象雄的小王,一心向佛,把王位让给了侄子绛曲沃。葛逻禄人就派人向绛曲沃要赎金,提出的条件是人有多重就要多重的黄金,起码得七八十斤。绛曲沃到处募捐筹集,可是最后一称,还缺一个脑袋的分量,葛逻禄人还是不放人。智光大师就对绛曲沃说:不必为我费心力了,我的智慧已经不行了,你用这些黄金去迎请阿底峡大师吧。
绛曲沃果然请来阿底峡大师。拉萨很有成就的佛学家仲敦巴听说阿底峡大师到了来了,就邀请大师到前藏。大师到了拉萨,住在仲敦巴为他修建的小寺卓玛拉康,这个寺就在现在的哲蚌寺边上。
小寺修好,主供的佛祖像塑好之后还剩下一点泥料,工匠师傅对阿底峡大师说:您刚好在,我给您塑个像吧。阿底峡大师有一个小毛病,他的头是向左歪着的,大师看塑像就说:啊,真像我!他用手指头摁了一下像的脑袋,在没有干的泥上留下一个指印。据说这尊塑像现在还在卓玛拉康。
阿底峡大师在圆寂前,流了很多鼻血,他用自己的血画了一幅释迦牟尼唐卡,这幅唐卡因此被称为“香察估唐”——用鼻血画成的佛像,这幅唐卡成为热振寺镇寺之宝后,据说被带到了印度。
因为热振寺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从拉萨到热振寺自然形成一条圣迹通道,沿路有多座寺院,而且直到现在也只有一条从未繁华过的省际公路沿途通过,所以多数古迹得以幸运地保存下来。
林周县是拉萨境内难得的平原县,田野肥沃,气候怡人,听说松赞干布还曾考虑过在这里建都。冬天的一个艳阳天,我们来到林周县城的甘丹典果寺,寺院最早建于1100年,如今剩下的土地还是原来的那一块。全村人正聚在一起忙着给寺院粉刷外墙,白色是象征繁荣昌盛的颜色。在拉萨,总是布达拉宫率先行动,当一桶桶的石灰水泼向布达拉宫正面的墙体,就像是接到了一声命令,全城的人都紧随行动,过程简单而快速。这一年一度的粉刷据说是为了取悦一位女神灵,每年藏历十月十五,她都要来拉萨视察一周。
女人们围着彩色的围巾,男人们各种嬉逗,人们齐声歌唱。
出了县城就是土路,土路才有不畏艰苦朝圣的仪式感。爬山上坡,马帮在山梁上运送石头和沙子,一长队黑黑的剪影在移动。
我们站在垭口,狂风吹起尘土,一辆画着吉祥八宝图案、系着哈达的蓝色大卡车从山路上慢慢爬上来,卡车里堆着被子、锅和各种不知名的东西,男女老少分不清有多少人挤坐在各种东西之间,老人摇着转经筒,孩子们吃着东西。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知道他们一定是去拉萨朝圣拜佛。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们从家乡出发,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拉萨。
垭口下山,有两个重要的寺院,一个是达隆寺,一个是直布隆寺。去山南地区的洛扎县,在浪卡子还有一个达隆寺,它们都属于是达隆噶举派的寺院。林周县的达隆寺由达隆塘巴·扎西华在1180年(南宋淳熙七年)创建,出自帕竹噶举派,却又有独创性,于是被称为达隆噶举,这个达隆寺就是这一派系的祖寺。
每天早上会有一班朝拜的班车从拉萨出发,一直到热振寺,沿路遇到重要的寺院都会停下来。我们正好在这个寺院里与坐着朝圣班车来的人们相遇,他们每个人拿着哈达和一叠一毛或五毛的纸币,在每一尊佛像前,先把钱、哈达轻触自己的头顶,再恭敬地放在佛像前。
沿着热振藏布江向前,阳光透过西边的山顶斜归在河谷,河谷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耀眼的光束里,两个磕长头的人投下他们自己长长的影子。他们都很年轻,动作轻盈,穿着皮围裙,双手戴着木板,三步一叩。他们也要去拉萨。
任何宗教只需有行动,不需要理解。太过理性根本无法投入地去信任。其实,我是越来越羡慕天生的教徒,他们出生在一个有信仰的家庭,从一出生,就找到了心的依靠。他们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信仰,完全地信任。很多时候,我们的不安,不能完全地享受快乐,正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肯真正地信任与交付。把自己交给谁都不放心,得到什么都不能当作满足的终点。
这种对理智的放弃,也是老子讲的:“智慧出,有大伪。”老子在《道德经》第十二章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民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在第四十六章又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都是强调清心寡欲。老子还强调人要弃智,知识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仆人。
当然,这种放弃,是知之而后的放弃,是坐忘。
黄昏来临之前,放牧的人大声吆喝,赶着牦牛群缓缓而行。他们跑过来,右手插在藏袍里,抬起下巴指向前方:噢呀,噢呀,热振寺,直直地走,马上马上地到。
我们笑着告别。晚上的气温越来越低了。
到达热振寺已是傍晚,阳光正金光灿灿地照耀着零落的寺院。巨大的柏树盘根错节,一条羊肠小路,路边几棵小树被风吹得向一侧倾斜着,乌鸦从树上惊起,叫了几声飞远了。两个转经的老人,缓慢地转着白塔,一圈又一圈,风吹起他们藏袍的衣角。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眼前的景致很容易让人想到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其实,这里荒凉却并不凄凉,只觉得沉静。
热振的意思是“根除一切烦恼,持续到超脱轮回三界为止”。身体到了这里,未必心境就能到达。我们都只是过客。
进门的院子有一排平房供朝拜者住宿。来这里的游客很少,大多是一大家子或是一村子的人来朝拜,开着彩旗飘飘的大卡车或是合租一辆中巴车。朝拜的人群总是欢快又安静,走到哪都把空气搅热又似乎悄无声息。寺院唯一的商店在门前的院子里,值班的僧人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年轻的僧人们聚在这里吃方便面、喝茶、聊天、玩手机,对来客充满好奇,有很多的问题等着问。
海拔4000多米,太阳一落山,气温斗降,粗壮的柏树在夜风里哗哗作响,人们都回到了房间,起初还有人语和脚步声,很快就静了下来。房间有厚重的门却没有锁,只好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把门顶住。
在奔跑的脚步声中醒来。阳光已经照亮山顶 。
幽蓝微光的树林外面,两个小男孩在晨辉中拾牛粪。以前拉萨周边每家每户的墙上都贴着牛粪饼,现在好像都不怎么贴了,可能都富裕了吧。
半山上包括阿底峡大师的灵骨舍利塔在内,有108座白塔,数不清的古树,无数的巨石,最大的一块石头被称作热振帕邦塘,在半山坡上,擦擦和玛尼石堆成了小墙,新经幡和哈达压住了旧的。
古韵弥足的柏树也许是热振寺最古老的象征性存在了。1952年8月18日桑雄地震,热振寺的灵塔毁了大约200座,建筑塌了700多间,最后的一击是那10年,几成废墟,现在的建筑几乎都是20世纪80年代重建的。
我们从山下向山上走,大片的僧舍院院相接,有的院子长满荒草,有的种着花。大殿边上是一个巨大的厨房,铁炉子里烧着大木头,火很旺,一个年轻的喇嘛戴着口罩搅锅里的奶茶。木架上摆着金黄的大铜锅,墙上挂着铜勺。我试图和坐在大窗户下着藏装的老人聊天,他摇着手:听不懂。两个做饭的喇嘛招手让我过去,这时进来了一个身强体健面容威严的中年喇嘛,他高声喝斥这两个年轻的喇嘛,我虽然听不懂,但被这威严劲头吓得立刻溜了出去。
大殿里走出老老少少一大家子的人,年轻人拿出手机,让我给一家人拍张照。他们安安静静地站着,背后的山顶上有一层白雪。
我们必须毁掉人间的希望,才能在真正的希望中得救。幸亏有那些古树,还有苍茫山河,还有气场,新建才20年的殿堂年,已古意十足,站在最高的山坡上,看着这巨大的建筑群在清晨中明亮起来,就像是阳光从最初一
直亮到现在,没有停过。
再说回到司机老葛。他是漂在拉萨的某一类人中的一个,他是北京人,上过大学,学过艺术,在拉萨待了十多年,“嗨,哥们遇到了点事,这不就到了拉萨了嘛!”问到具体的,他就这么回答。
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在拉萨跑旅游的驾驶员,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和我们去热振寺的路上,老葛说他刚跟女朋友分手,他把挣的钱全给她了。“嗨,人家20多岁的小姑娘,跟了我几年,哥们儿不能亏待人家啊!”
老葛喜欢喝酒,酒量却很差,几杯下肚,可能突发奇想玩表白,“嗨,我的心里只有你!你看哥们怎么样?”好处是并不在意答案,天一亮,他自己都忘了。
在大理的小餐馆偶遇,他说:“嗨,那次从热振寺回来没多久,哥们就结婚了,找了一个在深圳的老婆,这几年也没回西藏了。这不,带着老婆和孩子到大理先适应一下高原,然后到拉萨去。哥们生了个小闺女,才两岁。哥们马上五张了。”
当然,我们说到那次热振寺之行,很多细节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
有故事的人
西藏有句口头禅:“不要和哲蚌寺比权势,不要与楚布寺比财富。”楚布寺在拉萨西北,是噶玛噶举派的祖寺,大宝法王的驻锡地。诸事皆有因果,从楚布寺讲到其渊源,一定要知道噶举派的二代祖师米拉日巴尊者的传奇。小处从宗派,大处从藏传佛教,米拉日巴的故事都可以好好讲一讲。
米拉日巴,也许是藏传佛教里所有被敬仰的宗师里最有故事可讲的一位大师。如果以电影分类,各宗派的大师是励志大片,米拉日巴大师则是一剧故事片,而且是黑白文艺故事片。
米拉日巴是玛尔巴大译师的弟子,大译师就是翻译了很多经文的大师,有钱人,出国到印度留学,专攻密法,也就是如何快速成佛,海归之后主要从事翻译,也教化一些有潜质的人成佛。弟子的弟子很有出息,成立了噶举派,追根溯源,玛尔巴大师被追认为第一代宗师,米拉日巴大师被尊为第二代祖师。
关于家史,米拉日巴有过自述。他家祖籍在拉萨北边,大约是当雄一带的牧场,家境不错,正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他祖父,好赌,就像《活着》里的富贵,一夜输掉了全部家产,在藏区最后做了个游民。游牧也游荡,就到了尼泊尔边境,他爷爷的爸爸给全家开了一次励志大会:不能再胡来了啊,大家都振作一下,好好干。这位曾祖父并非一般牧民,他是在家修行的宁玛派的喇嘛,懂医术,会捉鬼。村子有一户人家请他去捉鬼,曾祖爷施展法术,降服了鬼,让鬼答应从此以后不再来捣乱了。被打败的鬼跟别人家的鬼聚会时告诉这些鬼:“可怕啊,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藏语是mila,他们一家从此就成米拉家了。
大家都好好干了,又有手艺,家境转好,米拉日巴的父亲也有了本钱开始做生意,娶了当地一个富二代。米拉日巴出生的时候,他爸正在外面做生意,家里派了一个佣人去送信:快回来吧,马上也秋收了,孩子出生了,你给取个名字吧。他爸见信如见面,哈哈大笑:好消息,太开心啦,儿子的名字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叫脱巴嘎。米拉日巴的小名叫“脱巴嘎”,听见就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