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追随活佛多年的人要死了,而且差不多已经死了,活佛叫回来他,说你这样死得不对,让我来引导你,然后在活佛的引导下,这个人微笑着死去了。
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生,就能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死。
大概8岁左右,小学同学的奶奶去世了,我还跑去看, 在前后两个长条凳上搭起的木板上,铺着厚厚的褥子,盖着被子,就像一个睡着的人,头顶前摆着3盏油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之后,同学的奶奶像当地很多逝去的人一样,被埋在海边的树林里。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很怕死,怕死了被埋在地下,不能呼吸,黑,害怕。
后来,我把死忘记了,成长应接不暇,而死亡太遥远。
住在拉萨的时候,认识一个人住在大昭寺边上,楼下是******。深夜,透过二楼的窗户,能听到石板路上细微的声音。有一天后半夜,拉萨下起了雨,在半明半暗的微光里,一个人拉着长长的木板车,板车上面是一具包裹着如木乃伊的尸体。这是天明即将被天葬的人,最后以人的身份用不同的方式向熟悉的街道告别。板车转了一圈,两圈,三圈,就像每天早晨和傍晚的转经,三圈。逝者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这个熟悉的世界,这个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化为乌有。
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雨水滑过玻璃窗,银色的、暗暗的雨水,迎着灯光斜斜地飘落。他想这雨落在了整个拉萨,也会落在天葬台那块孤独而巨大的青色石头上,沉重的锤子,锋利的刀子,如同所有逝者最终的结局。人们都知道这个结局。
我初到西藏,直贡梯寺的天葬还对外开放,很多背包客去看。我拒绝围观死亡。我和很多汉族人一样避讳直面死亡,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而且我也本能地认为,死亡应该是要给予尊重的私事。
很多年后,我去过一次直贡梯的天葬台,和两个朋友,两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仰者。
直贡梯寺的天葬台,在寺院更高处,陡峭的斜坡,在眩晕中喘息。初升的阳光斜照着绿草盈盈,经幡斜斜长长堆在草地上。天空一半在乌云里,一半在光芒中,远处的白云浮在山顶上。无数只秃鹫在天空中盘旋,鸣叫,张开翅膀。
我没能走近天葬台,因为天葬师很愤怒,他提着大刀从小屋里冲出来,他大声呼喝,扔石头,一再表达他的愤怒。
从来路走回到寺院。大殿外的平台上,红衣喇嘛和送别的亲友对坐围成半圆,半圆的中间,是一具具被布层层包裹的尸体。没有一个人哭泣,只有喇嘛超度的诵经声。人们双手合十,沉默,倾听。
西藏人认为,离开肉体的灵魂会在介于今生和来世的“中间状态”停留49天,家人在死者的房间里悬吊一个留有火种的陶罐,一天3次向里面添加大麦、酥油、糖、檀香木和一些香料。
在藏传佛教中,宁玛派有一部《中阴听闻求度经》,“中阴”是人死之后,看这个人的因果。好人得好报,到上三道,成为天神、阿修罗,或者成为人。坏人就要承受恶果,依照坏的程度,或是进地狱,或是变成畜生,或是各种动物,就是下三道。这就是六道轮回。
“六道轮回”常被画在佛堂的入口,使信众相信只有修佛才能不入三恶道。让信众看佛、菩萨、天女的极乐世界,也看到地狱的恐怖与苦难。
宁玛派的导师根据这部经典,指导一个人在“中阴”——就是七七四十九天所要走的道路,然后“听闻”——就是这个人听到后得到解脱。
人死后请喇嘛来念经,就如同指导死者的灵魂:往前走,往前走,前面见到光明,你走到路上,看见一个像峡谷一样的深谷,再往前走,听到像雷一样的轰鸣,不用怕,再往前走,然后你会看见什么,你应该怎么办……一天一天指导死亡之路。
有时候喇嘛会写一封圣书,放在尸体的某个部位,以防这个游荡的灵魂复归原体,万一灵魂复还,尸体会站起在人间捣乱。也正是因为这个,西藏房屋的门才造得非常低,楼梯才会那么陡,就是为了防止诈尸在追人时跑得太快。
一个人的死亡可以被指导,至于指导的结果,反正没有一个死了的人又回来过,自然是没办法验证。有一个结果是肯定的,就是减轻了人们对死亡
的恐惧。
法号声后,亲人们抬着逝者,沿着山间小路,去天葬台。一位喇嘛站在寺庙的顶上,向下俯视,吹响白色的法螺。
我理解了天葬师的愤怒,甚至对自己的好奇心感到愧疚。天葬不同于其他葬礼,家属和朋友都不能参加,只有诵经的喇嘛和天葬师在场。死亡是事实存在,他们理所当然以这样的方式向人间告别,这应该是逝者的私事。他们在世时相信只是借居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暂时离开,然后以另外的方式回来,或者直接去了理想国。
慈悲的喇嘛原本已经功德圆满,已经觉悟,可以得到解脱出世了,他的慈悲心让他再回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在茫茫苦海中的众生,他转世再回到人间,解脱挣扎在苦海中的众生。他们不是死了,只不过是假期满了。
人类无法了解死,只能体验生,以生的角度来考虑死亡。
一家外国媒体举办过一个设计挑战赛,为死亡进行设计,我们将怎么死去?日本的设计师在墓碑的中间嵌有棱镜,当阳光照耀大地,草原就在地面投影出彩虹。来自法国的设计师的创意有着法式的浪漫,将可降解材料制成棺材,直接埋入土里,让人入土时也站着。棺材降解之后为土壤提供丰富的肥料,使植物种子迅速成长,变成一棵漂亮的纪念树。而且棺材中还预埋发电系统,能够利用绿植和水分发电,供墓地上的灯使用,每到夜晚就能自动亮起来。这个设计成为“死亡关怀”类别的冠军,赢得了25000欧元的奖金。
苏东坡面对死亡体现的是中国文人对生命的思考。临死前他对三个儿子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死后下地狱,出自佛家的思想。
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一直陪伴着他,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世,劝他念几首偈语。苏东坡笑了笑,说他曾读过高僧传,他们也都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
鸠摩罗什是印度高僧,在汉末来到中国,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就属于这一派,他的晚年在西安的草堂寺度过,并在那里圆寂。我专门去看过这个寺院,离市区很远,大师的印记依稀可见,鸠摩罗什舍利塔还在。
鸠摩罗什行将圆寂之时,有几个从天竺同来的僧友,替他念梵文咒语。最后,鸠摩罗什还是圆寂了。
苏东坡迅速衰弱下去,方丈在他的耳边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他的朋友钱世雄站在一旁,对他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作如是想。”
苏东坡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错了。”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脱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勉强想就错了”,才真是活的大智慧,莫逆于心,活着应该做到的是什么都不勉强。
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唤醒了很多人,通透地看待死亡,才能更好地看待人生。一个追随活佛多年的人要死了,而且差不多已经死了,活佛叫他回来,说你这样死不对,让我来引导你,然后在活佛的引导下,这个人微笑着死去了。
一个人微笑着死去,还有什么比信任更让人心满意足呢?!
归根结底,生的意义只是死。能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生,就能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