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殿
亥时,子冰本念叨要等凤息回来,却耐不住迷糊,已经沉沉睡了。
九重天上是没有夜的,十三天就是九重天的夜,远处只剩嫦娥上神的月宫还莹莹亮着。
一阵刺痛闪过,松开紧握的手,微喘了口气,近来,总是这样时时阵痛,子凡习惯性的抚着石桌上的木剑,月光倾洒其上,泛起点点光晕,她是谁?她不是子凡,她是画扇,她一直知道。
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她是谁,恍惚中有什么在缓缓苏醒。
她今年,应当是五万九千一十四岁了,时间可过的真快。
子凡,如果能这样一生,又何尝不好?可她不是子凡,永远都不是。
父君娘亲,还有那么多的责任都背在她的身上,当年,当年又是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一切瞬息毁灭?
那些恍惚的记忆,她身上有太多的未解之迷,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去做。
五万岁,在神族,该是父君悉心教导或送入学宫的年纪了。
可她的父君呢?
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从衣袖里拿出锦帕,里面是一块儿黑漆色的箫,不是梵音子送的那块羊脂白玉的,倒像是一块儿木头雕的,刻着的,像是一朵花,七瓣勾心的样式,脉络都清晰至极,精巧的不像是雕的,倒像是长上去的,又像是种子,要生出来般。
子凡抚着,微顿,她是怎么去的凡间呢?六界相缚,又没有乾通阁的界令入册。
难道蛮荒古战已经撕裂了界定,她才得以幸存,可若是这般,那其他人呢?
这木箫,又究竟是否她一直便有?是她的亲人留给她的么?也许是吧。
子凡一惊,只见月下顺着木箫上的花纹,月光竟浅浅游离着冰蓝色的星灵,束缚成线,缓缓纳入其中。
此时臂上有些灼热,一颤,掉了出来的,正是梵音子送的玉箫,不过多半日,这玉箫青色的纹路竟已经成了一条,蜿蜒其中。
帕上,两箫竟像是斗起了法,光丝缠绕相消相缚,子凡看着十分的惊异。
她道是这两件物什都是有灵性的,能与人相通相应,只是蛮荒神迹消失已久,不知神族如今竟还能孕育生养出有这般生灵的器物,石桌渐渐笼上了一层光晕,光线中,像是有枝条漫上伸展,不知是什么花开落下,不断萦绕,又像一只火狐色般的业莲浮起身侧,一时间,生灵万物。
若是有旁人在,一定会惊异,月光成线,形成一个巨茧,茧中的子凡已经失去了意识,被业莲托起在半空悬躺着,藤蔓一般的游光笼罩,火狐似的护在身旁。那些光线,竟缓缓游离进入了子凡的体内,她的身上像是浮起条条梵文,又像是脉络,明灭浮现。
夜熙宫静静地沉在深深夜色下,晨曦殿是偏殿,倒巧是无人发觉。
小径处常开不败的木槿花低垂骨朵儿,聚拢花叶,像是在朝着一个方向浅身朝拜。
夜色下,石锦花开。
“好了,现在可以走了。”东岚指着通往夜熙宫的云桥,颇是生硬的赶着凤息。
“可不可以不回……”看了眼提着自己后领,面色铁青的东岚,凤息低声,渐渐无声。
“好吧,那上神下次记得来找我。算了,你那么忙,还是我去找你罢!”凤息自顾自的说罢,便转身跃过云桥招手做别,丝毫没能看到东岚号称神族第一美人的神君仪态尽失,诧异惊恐的张大到能塞下一个核桃的嘴巴。
这丫头,真倒是怕了她了,一个人就这么跑到了翎岚宫,这些年来和夜黎呆惯了,倒也随了他的些性子,一开始还有神司处派发的十几个仙君,一两个神君侍候着,后来便遣散至似夜黎般一个人住着了。
往生海那么大,幸而他正巧出门驾河山扇找夜黎讨酒,幸而及时往往生海处瞥了一眼,不然这凤息殿下下一刻就怕是要被往生海千丈的浪拍死在海上。
本一瞥,只见一个红影在海上沉浮着,他倒不觉得有人会淘浪穿行往生海,前段日子他被司命弄丢了一条小红绫,红绫本是在往生海底生的巨大灵鱼,夜黎见他无聊,便下海淘了两条,这丢了的一条,是刚出生的小红绫,红绫本是灵智和敏捷度都极高的灵鱼,但不知怎的,东岚把这鱼养的肥硕慵懒,玩儿了太久,见它越是懒散,没了兴致,便放养在往生海一处结界里。
隔了许久,和司命夜黎在青丘一起讨酒吃,听司命说灵鱼烤的最是好吃,尤其是他往生海处的红绫,上上一次的瑶池宴上吃着实在是好吃,只是这灵鱼本就数量极少,又藏在难抵的往生海底,聪明灵活,一般人很难能见到,更别说是活捉了,他听着便是嘴馋。
看了眼司命,两人眼神不谋而合,九重天上,这神仙们许是实在无聊,一来只好传些话本轶事来看听传说,二来只好爱酒喝酒爱肉吃肉,一个两个都是一顶一资深的美食鉴赏。神族这些年来少有新鲜卦事,这二来便好似是唯一剩下的乐趣了。
夜黎这个帝君实在是当的空闲,东岚看着总想给他找点儿事做,恰司命也是个不怕事的,夜黎又是那般无所谓的性子,三个人吃吃喝喝,惹得各路仙家神君都不得不好生看着灵草仙葩,就是座下骑,也要看好了,免得被东岚盯上入了了口。
是日嘴馋,本打算再带上夜黎,这次是去往生海,知晓了来意后,夜黎略一思索,不应。
东岚和司命百般央求诱惑,虽是不怕事,但要挟帝君这种傻事两人自然不会去做,在神族,冒犯帝君的后果,远比触怒天君来的更惨。
传说夜黎以前刀上亡魂不知数几,传说夜黎因为一句话不顾天君阻止,执意斩杀了一位魔君,后来魔族讨伐,夜黎一人血洗屼苏城,蛮荒册封帝君以来,夜黎刀剑再未出鞘过,只是威名早已远扬,又常年一副冷寒,直迫得那些慕名而来,折服于帝君风采容颜的神女魔姬们罢兴而归。
饶是最后神族神君排名,也是硬生生被暗令从第一排在了第三,因为传言帝君不喜,若是第一,恐帝君上门来问责。奈何呼声太高,不得已只好排在了第二,最后,最风流雅致的东岚位居第一,夜黎堪居第二,第三是远在西天梵境的青君。
这第三,远隔重阙,竟也能被在九重天上提名,可见一斑,东岚实在好奇,后来见了,也着实惊为天人,九重天上人那么多,也只他道是这青君有些似夜黎,许是旁人也看出了,只是怕冒犯帝君,不敢当面言说,又或是只东岚日夜相伴,知晓夜黎。
这便就是闲话了,再回到往生海上。
司命看着夜黎和东岚二人,只见此时,
东岚道夜黎不义气,夜黎挑眉看着东岚,“你那儿还有两条,莫不是舍不得?”
夜黎这一提醒,才记起自己那儿还有两条,本是准备吃了的,却发现多了一条小的,夜黎看了看,说且放过吧。
司命那笨手笨脚的,小红绫很是灵巧,竟跑了一条。
回到往生海处,只见千丈浪前,凤息竟只乘着琥珀红绫悠然行着,连神袛罩都没有开启护身,惊的他从河山扇直接掠起向海面冲去,提起凤息的一刻,只见千丈海浪轰然拍下,海面上凤息的琥珀红绫瞬间被撕裂作羽尘,压至海底。
浮在半空,只见那千丈海浪丝毫不减浪势,汹涌而来,滔天的巨浪,来不及躲避,也无处可避。
那是往生海,不同于四海八荒的其他,往生海上,越是强大的神灵越会受到限制。
纵使东岚,此时也只能起三成作用。
他不是夜黎,那厮好像不受限制一样,即便是半成,也依旧能从海底取得红绫。
来不及思索,东岚拥着凤息,开启神识,启动袛罩护体。
泛着金色微光的祗罩在一波波仿佛无终无止的海浪下微漾,东岚指间诀印翻飞,高束的发丝在身后飘荡翻卷,白色外襟里的紫色锦服翩然随风,滔天的巨浪将两人裹缚其中。
夜黎曾道他乃天生异体,亲自教导养他,九重天上的人都怕他,那他就偏不怕,处处与其对着干,夜黎教他,他更从未仔细学过,却也总是因着天赋异秉,早就成了上神。
初时,他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有夜黎护犊,他便披着虎皮狐假虎威,只要一提帝君名号,就是再大的乱子,也会摆平,夜黎很惯他,其实夜黎性子冷淡,不太会养孩子,但如今想来,真的待他极好。
他是孤儿,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父君,没有娘亲,他只有亦师亦友亦兄的夜黎,哦,还有司命那老顽童。
说实话,九重天上真正在乎他生死的,又能有几人?不过寥寥无几罢了。神,呵,仿佛生命有始无终,其实总不过如此,坐化羽化亦或是归来,谁还没有一死?
“上神!”凤息欣喜的唤道,这是怎样的缘分?她淘浪而来,却只一天,便见着了他,更是他救了她,而非别人。是他啊!
海上汹涌咆哮,往生海仿佛携着被挑衅的怒火,汹涌袭来,一波波海浪不断的击打在那薄薄一层的祗罩上,渐渐地传来轰鸣,撕裂声,怒吼声。
凤息只看见东岚嘴角溢出的一抹鲜血,不及思索,已祭出一颗海蓝色的珠子,护在了祗罩前,凤息咬破食指,用血祭珠,只见刹那间那粒小小的珠子光芒大盛,将祗罩紧紧束起,渐渐浮出滔天的海浪。
空中仿佛传来往生海更是愤怒,不甘的嘶吼,祗罩上密密的裂纹却渐渐地在蓝光笼罩下缓缓聚拢如初。
东岚神识稍定,识海还在轰鸣,那种熟悉的感觉,像是夜黎,他睁眼,只见一个小小瘦弱的她,粉红色的外衫在风中被吹的冽冽作响,白色的里衣被海水撕的七零八落,挡在自己的身前,眼睛被风流吹的紧闭着,神色似有些痛苦,拧着细细的眉,却还带着那样的执拗。
她在护着自己,那是夜黎的内丹罢,夜黎倒也是舍得?只是小小的她,又要如何才能催动帝君的内丹?
空气中,像是还残留着些精血的味道。
小小的人儿,软软倒下,东岚起身接在怀里,收起夜黎的内丹,破海而出。
凤息缓缓睁开眼,伸手挡着有些刺眼的光,她躺在岸上,就在往生海边的一处峡谷,许是灵力充沛的缘故,竟生养有不少的奇花异草。
“醒了?”略带些戏谑慵懒的音调,顺着扔过来的兽皮水袋,只见东岚坐在不远处一旁的石壁上,只一条腿悬着,像是在检查着自己的河山骨扇。
“既然醒了,我便正就送你回去。”又是一件东西直直砸了过来,准准的砸在了凤息的头顶上,是一个素麻色的锦袋,抽开锦带,竟是被海水撕碎了的琥珀红绫,只是已被修好,还有娘亲给的玉璇玑。
凤息一手握着琥珀红绫,有些感动,有些欣喜,又有些执拗的摇头,“我…不走。”
东岚撇了撇嘴,从石台上跳下,“诶,那珠子你是哪儿来的?”
“这个么?玉璇玑?是娘亲给的。”凤息答的很快,只要他不送她走,当然一切都好说。
天后?夜黎的内丹居然会在天后那里?东岚颇有些惊异,但看这小丫头,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
天色已晚,且罢,问夜黎便好。
见小丫头捏着琥珀红绫。东岚蹙了蹙眉。“对了,忘了告诉你,夜黎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悔了。”
“以后…小心些。”
凤息微咬下唇,见东岚缓缓走来,一双水嫩柔亮的眸子欣喜的闪着,只一瞬,身体腾空,凤息惊喝一声,只见自己已被东岚勾着后领行在云海处。
这与她所想的双飞情景差的有些多哪,只见自己被可怜的吊在空中,什么劲儿都使不上不说,好不容易留下的形象什么都没了,还有,说好的抱在怀里的?说好的一见倾心,蝶恋情深呢?
呜呜呜,小小的凤息只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特别想哭,但一想到好在还能在上神手里,时不时还能碰上那么一下,心里就逸散着点点的甜,这金豆子就怎么也掉不下了。
可见,某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早就把刚才经历的生死一瞬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估计她就算想到,也会乐的睡醒,那可是和上神一起共历生死呢!
东岚唇角勾着笑,看她居然还傻乎乎的笑着,摇头,心里只道一声,傻丫头。
“来了?”夜黎见远处冰羽花枝微颤,再用神海微略一扫,便知是东岚。
冰羽花几片羽叶坠落,其中一片在尘羽中幻化成东岚,“嗯,让我想想,你这可是第一次叫我来这青丘,不容易啊。啧啧啧,怎么了?这大半夜的不去睡着?赏月?这天上的月亮,连个阴晴圆缺也没有,乏味的还不如人间,又有什么好赏的?”
东岚自顾自的上了座,挥了挥袖,幻化出几座宫宇楼阁,顺着廊腰缦回,银河便仿若就在头顶,七十二星宿尽观眼底。
“怎么样?”夜黎抬指小酌一杯,咂了咂嘴,倚靠在一旁的石桌上,挑眉笑问道。
夜黎瞧了眼东岚,又细细看了眼眼前一幅繁闹却凄清的景,笑意只浅浅探上唇,“不如何。”
十三天没有银河,只有夜,一轮明月悬挂,偶尔几处云飘过,便是青月,若是恰逢子月夜,便是玄月。
十年一子月,百年一无月。
他不喜热闹,自然也不喜繁盛,倒是更衬的冷清。
再无声,无人赏月。
夜黎浅叹一声,石桌上的石锦花渐渐含苞,悠悠星光点缀其上。
刹那间,青丘上渐渐无阁无楼,化作尘羽,只剩下平素里的一张石桌椅,冷冷的月光,寒清的风,吹散了几处冰羽花,蓝白色的坠了满地。
“来了?”不远处,熙凉早已经候在了夜熙宫外的回廊处。
“姐~”凤息几步跳了过去,直飞扑进熙凉的怀里,搂着一条胳膊,紧紧粘着熙凉。
熙凉无奈的看看自己这个活泼单纯的妹妹,勾了勾小丫头的鼻尖,平素冷清的脸上,也好似微微融了些许迫人的寒气。
“走罢。”
“嗯。”
太辰宫
子冰没有来过,上次瑶池宴走的是所罗门殿口,此番,才是太辰宫正门,四处小心的打量着,可真是气派,那么恢宏的云桥,高耸云天的楼阙,阵阵来往的飞鹤,甚至还有说不上名字的认不大出的神鸟灵兽,热闹极了。
待走入正殿门,看着那两根雕龙门柱,她想,大概也只有南天门比它高了罢。
这里可真大,却处处雅致安静,小桥流水,竟有种人间的园林之感,只是,多了些祥云飘荡。
熙凉不自觉的打量了眼一路沉默,甚至有些恍神,微微低着头的子凡,比起子冰,她似乎沉静太多。
今日初见时,子凡就似有些不同,可看着,却又着实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庞若如常,熙凉微微颔首思量,只依旧领路,听着一旁凤息吱吱呀呀的介绍,子冰的惊异称奇,一路,再是无言。
等靠近子辰殿,就连凤息,也渐渐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