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竟忘了钓鱼,心平气和地讨论起来,他们用有限的知识来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虽然他们的讨论已结束,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炮弹摧毁了法国房子,捣毁了人们的生活,结束了许多生命与梦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都在炮弹的爆炸声中破碎了;并在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了无数难以言说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倒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然而话没说完,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他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他们身后站着四个人,四个留着胡子、穿着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黑洞洞的枪口正瞄着他们的头。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分钟之内,他们被绑住手脚,扔进一只小船里。后来他们被带到了马郎德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认为久已荒芜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今天钓鱼收获不小吧?”
这时,一个士兵把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放在军官的脚前。那个普鲁士人微笑着说:“嘿!嘿!果然不错!不过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情报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以钓鱼为掩护,为的是可以好好地实施你们的计划。现在你们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你们只能自认倒霉;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能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如果你们把口令说出来,我就放了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相互依靠着站在一起,因为紧张,身躯在微微颤抖,但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你们如果说了,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回去、这桩秘密谁也不会知道。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自己选择吧。”
他们依然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没有发脾气,他伸手指着河里继续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了,除非你们说出口令,你们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火仍在怒吼着。
两个钓鱼朋友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下达了命令。随后他挪动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持枪站在离他们二十步远的地方。
军官接着说:“我给你们最后一分钟,多一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手将莫利梭挽住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那个口令是什么?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也没有回答。
他们又紧靠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愤怒地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目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离他不过几步儿。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扑腾的鱼儿闪闪发光,他感到一阵悲酸,尽管他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还是噙满了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身躯抖得更厉害了。
军官喊道:“放!”
他们看见十二支枪管都抖动了一下。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迅速找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上硝烟弥漫。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抬着索瓦日先生。他们把这两个尸体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远远地扔出去了,尸体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巨大的水花,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到达了岸边。
血浮起来了,河水变得污浊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他们可以永远和鱼在一起了。”随后他向着房子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然后他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普鲁士人把两个法国人的战利品扔给他,吩咐道:“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点着了那支长而大的瓷烟斗。
西班牙的婚礼
——[法国]梅里美
一场隆重的西班牙婚礼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与公证人有仇的诺斯·马里亚,在新娘的恳求下,他没有闹事。在晚宴即将结束时,诺斯听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的黑话后便匆匆离去。
半小时后,农庄的人对前来搜捕的保安士兵说,他们没见过他们要找的人。
在昂迪雅尔市郊的一座美丽的小农庄里,一场隆重的结婚典礼正在进行着。小农庄里有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就设在树下。那丰盛的菜肴、交错的杯盏,几乎要把桌子压碎。来宾们向新郎、新娘祝贺以后,就来到桌前坐下。院内的茉莉花和柑树上开满的白花,混合着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浓郁的清香。
突然,一位持枪的男人从树丛中策马而出,马儿径直朝住宅方向驶来。到达住宅门前,来人勒住马匹,敏捷地跳下马,向桌前的客人们举手行礼,然后把马牵进了马棚。其实宾客早已到齐,但在西班牙有个风俗,凡有过路的人来参加庆典,都应热情接待,更何况此人衣着不凡,好像是个很有身份地位的人物。新郎急忙起身,热情地迎上去,邀请来客赴宴。
此时宾客们交头接耳,互相低声询问着这位陌生人的来历。只有坐在新娘旁边的昂迪雅尔农庄的公证人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苍白,如同死人一般。他想站起来,但双膝打弯,两腿根本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这时,一位长期被怀疑从事走私活动的来客,走近新娘,悄声说:“他叫诺斯·马里亚,大概是来这儿闹事的,他跟公证人有仇!”
诺斯·马里亚要干什么呢?让公证人跑掉根本没有可能,因为诺斯·马里亚会很快发现他的。叫人逮捕他也是行不通的,他的同伙肯定就在附近,况且他身上还带着匕首,腰里插着手枪。新娘想到这里问道:“公证人先生怎么得罪过他呢?”
“唉!根本没有得罪过他。”
旁边一位客人低声说:“两个月前,公证人曾对他的佃农说:“如果有朝一日,诺斯·马里亚来向我要酒喝,我要往酒里放一大块砒霜。”
当新郎陪着陌生人来到餐桌前时,宾客们还都敬候着。
诺斯·马里亚先朝公证人扫了一眼,公证人立刻被那恶狠狠的目光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如同得了疟疾一般。然后他径直朝新娘走去,非常文雅地向新娘行了个礼,并要求新娘在婚礼上能和他跳舞。新娘非但没有拒绝,而且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诺斯·马里亚拿起一个软木板凳,毫不客气地坐在新娘与公证人的中间。公证人此时紧张得几乎要晕倒了。
宴席开始之后,诺斯·马里亚一直警惕地注视着他的邻座。当来客们品尝着美味的陈年美酒时,新娘端起一杯斟满西班牙名酒“蒙地拉”的酒杯,先凑到自己的唇边咂了一下,然后举到诺斯·马里亚面前。
在西班牙的风俗中,这一举动是酒宴上人们对自己所尊敬的人的一种礼节,被称为“特殊关照”。遗憾的是这种风俗早已在西班牙的上流社会消失了。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一切民族习惯均被废弃了。所以,新娘此时的这一举动,倒显得有些过分殷勤。
诺斯·马里亚非常感激地接过酒杯,连连向新娘致谢。而新娘却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他的耳边,腼腆地说:“请您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了他吧!”
“不行!”诺斯·马里亚嚷道。
“我求您忘记过去的事吧!您到此地来,可能是不怀好意的,但为了我的幸福,也为我的婚礼顺利进行,请您答应我,饶了您的敌人吧!”新娘很悲伤地恳求着。
诺斯·马里亚凝视着无助的新娘那双哀怨的双目很久,然后转身向浑身哆嗦成一团的公证人说:“你应该感谢新娘,公证人!要不是她的话,我马上就把你杀掉。”
诺斯·马里亚随后斟满了一杯酒,端到公证人的面前,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继续说道:“来!公证人,为我的健康干杯!这酒不坏,而且不是毒酒。”
此时,公证人可怜极了,颤抖着喝下那杯酒,犹如咽下一把钢针。
“来吧,朋友们!跳起舞来吧!新娘万岁!”诺斯边嚷边敏捷地站起身,跑去寻来一把吉他,即兴演奏了一曲,向新郎、新娘表示祝贺。
晚宴即将结束,诺斯还继续跳着。他是如此热情奔放,以致使一些妇人一想到像这样一个迷人的小伙子不知哪一天就会被送上绞刑架时,不禁眼里涌满了怜悯的泪水。他跳着、唱着,并且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午夜时分,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出现了,她衣衫褴褛得几乎全身裸露,她急匆匆地朝诺斯·马里亚走去,然后急促地跟他说了几句吉普赛黑话之后,诺斯的脸上现出了惊慌的神色,他立即朝马棚跑去。不一会儿,就牵着他那匹健壮的骏马回来了。他走到新娘跟前,诚恳地说:“我以我的生命向上帝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是我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刻。请您接受一个想把一座宝矿都献给您的、一个可怜的魔鬼送给您的小小礼物吧。”说着,他把一只漂亮的戒指捧到新娘面前。
“诺斯·马里亚,”新娘感激地说道,“只要我这里还有一块面包,那一半就属于你!”
诺斯同所有的客人握手告别,包括公证人在内,然后飞身上马,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这时,只有公证人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
半个小时之后,小农庄里来了一队保安士兵,但没有一个人说看到过他们要搜寻的人。
柠檬女
——[日本]川端康成
嗜好用柠檬化妆的她看男人的眼光很准确,她的恋人都出名发迹了,却又都抛弃了她,穷戏剧家恋人也是一样。
戏剧家的戏剧演出成功的那一刻正是她举行葬礼的时候。
她惟一奢侈的嗜好就是用柠檬化妆。所以她的肌肤不但白皙细嫩,而且似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她把柠檬切成四片,把其中的一片挤成液体,这是一天的化妆液。剩下的三片用薄膜纸将切口蒙上,珍惜地贮存起来。倘若不靠柠檬液那凉爽的刺激让她的肌肤冰凉,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着恋人,在乳房和大腿上抹上果汁……接吻以后,男的说道:“柠檬。你是从柠檬河里游过来的姑娘……喂,我舔到柠檬就想吃橙子哩。”
于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币去买小橙子。也正因为如此,她不得不放弃享受浴后将柠檬液涂抹在肌肤上所感到的喜悦。他们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币和柠檬的清香以外,一无所有。她连旧杂志也不能卖掉,因为恋人要摞起来当做桌子,而且在上面徒然地撰写长篇戏剧。
恋人说:“这剧本里我为你写了一幕,给你安排了柠檬林的场景。我没见过柠檬林,在纪伊却见过黄色满园的蜜柑山。在秋天,那里有许多从各地前来参观的游客。在宜人的月夜下,衬着月光,蜜柑恍如鬼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简直像是梦中的火海。与蜜柑的黄色相比,柠檬的黄色更明亮,更是温暖的灯火。在舞台上,倘若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
“是啊!”
“你觉得没有意思吗?……当然,这种南国式明朗化的戏剧我是不会写的。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发迹以后……”
“人干吗非得出名、发迹呢?”
“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指望出名、发迹了。”
“人何苦一生只求出名、发迹呢?出名、发迹了,又有什么用?”
“唔,就凭这点,你也是新潮派的一员呀。如今的学生敢怀疑一切,甚至连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还是不可恨都表示怀疑哩。他们知道必须摧毁,而且也将会摧毁这个根基。想要出名、发迹的家伙,必须在知道将会摧毁的基础上架起云梯。这样一来,爬得越高就越危险。知道会怎样,连他自己也明知如此,但仍想硬往上爬。何况,现在所谓出名、发迹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我们时代的潮流。贫穷而暗淡无光的我是另一种老顽固。尽管贫穷,但能像柠檬般明朗,这也就是一种新潮呢!”
“男人大都认为只要出名、发迹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发迹……女人却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穷人的情侣,一种是富人的情侣。而且,我只能是一个穷人的情侣罢了。”
“太夸张了吧!”
“然而,你一定会出名、发迹的。真的,我观察男人的眼光,犹如命运之神,绝不会有错的。你肯定会出名、发迹的。”
“接下来就把你抛弃吗?”
“一定的。”
“就因为如此,所以你就不想让我出名、发迹吗?”
“怎么可能呢。不论谁出名、发迹,我都是非常高兴的。我自己就好像一个孵着出名、发迹之卵的鸟巢。”
“别发牢骚,回忆先前的男人并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就说你吧,光从你用柠檬液化妆这一点来看,也够得上是贵族哩。”
“哟,瞧你说的。就算一个柠檬值一角钱,切成四半,每份只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只花二分五厘。”
“既然你这么喜欢柠檬,你死后,我在坟前给你种棵柠檬树好吗?”
“那太感谢你啦。我常常幻想:我死后可能连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块穷人的木牌。不过,可能会有些成名、发迹的人物,身穿晨礼服,乘坐汽车来参观我的坟地吧。”
“请不要提那些成名发迹的男人的事吧。让那帮成名、发迹的幽灵统统下地狱吧!”
“好吧。但请你记住一点,你很快就会成名、发迹啦。”
犹如她所预料的,她那犹如命运似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确实如此,她面试男人的眼光一直很准确。无出人头地才能的男人根本无缘做她的恋人,当然,她也不会看上的。
她第一个恋人,是他的表兄。表兄原先有个富有的表妹作未婚妻。他抛弃了这个富有的未婚妻,同她住在一所简易公寓的二楼上,他们一贫如洗。大学毕业那年,他通过外交官考试,以名列第三的成绩被派往驻罗马大使馆。富有的表妹的父亲低头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场。
她的第二个恋人,是一个学医的穷学生,后来他抛弃了她,与给他提供医院建筑经费的女子结婚了。
她的第三个恋人,是一个穷收音机商。当发迹以后,他说,从她的耳朵长相来看,他的钱财会流走的,于是他将坐落在背巷的店铺迁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来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这样,她连同他当年的贫穷时代一起被搁置在背巷里了。
她的第四个恋人……第五个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