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我们在这唠叨不休的谈话中间笑得多起劲。不过那的确是非常好笑的。
“铜板叔叔快出来,你的房子着火啦!”
我一面说,一面就把它的房子翻过来。
很可惜,铜板叔叔并不在家,下面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
我母亲撅着嘴在乱翻,但是毫无结果。
“多可惜呀!”她说道,“我们没有桌子,假如把它倒在桌面上,我们就可以做得更隆重了,并且我们一定会从下面找到一些什么的。”
我把那堆破烂儿放回抽屉里。这时我母亲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思着。想她是不是曾经把钱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不过,我的心里倒动了一个念头。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一个铜板,亲爱的妈妈。”
“在哪儿,我的孩子?我们快把它找出来吧,可别让它再从我们身边溜掉了。”
“在玻璃橱的那个抽屉里。”
“哦,我的好孩子,多亏你早先没有说出来!不然,这时一定不在那里了。”
我们站起来,走到早已没有玻璃的玻璃橱前,还好,我们在那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铜板,我知道它一定是在那里的。这三天来,我一直准备把它偷走,但是我却迟迟不敢动手。假如我敢偷的话,我一定拿它买了糖啦。
“真好,我们已经有了四个铜板了。打起精神来吧,我的小宝贝,我们已经找到一大半了,再有三个就够了。我们既然花了一个钟头找到了这一个,到下午喝茶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找到那三个了。如果是这样,到天黑以前我还可以洗不少衣服呢。快点儿找吧,也许其余的抽屉里都有一个铜板呢!”
如果每个抽屉里要都有一个,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这个老橱柜在它年轻的时候曾经收藏过很多东西。但是,这个可怜的家伙到我们家以后,却不曾放过很多东西;难怪它变得那么破烂,还被小虫钻得满身窟窿。
“这一个抽屉曾经豪华过一阵儿,那一个从来没有过东西!这一个呢,永远是靠借债度日的!唉,你这缺德的可怜的叫化子,你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么?这一个不会有什么东西了,因为它是我们穷神的老家。假如现在不给我一点东西,你就永远别想有一点东西了,这是我惟一的一次向你要东西了!瞧,这一个最多!”母亲对每一个抽屉都唠叨一番。最后她笑着叫道,拉出最下一层的抽屉,这个连底都没有了。
我母亲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于是我们坐在地板上,放声大笑。
“别笑了,”她突然说道,“我们马上就有钱了。我就要从你爸爸的衣服里找出一些来。”
墙上有些钉子,上面挂着衣服。简直太神奇了,我母亲把手伸进头一个口袋,就马上摸到了一个铜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瞧,”她叫道,“我们找着了!我们已经有多少啦?简直数不过来了!一,二,三,四,五,已经有了五个,再有两个就够了。两个铜板算什么?算不了什么。既然有了五个,另外两个毫无疑问马上就要钻出蜗牛壳。”
于是我母亲非常热心地搜寻那些衣袋,可是,让人遗憾的是,那些衣袋里竟然连铜板叔叔的气息都不存在。她一个也找不出来了。就连最有趣的笑话也没法儿把另外两个铜板逗出来了。
由于兴奋和辛苦,我母亲的两颊已经泛起两朵红晕。再不能让她干下去了,因为这样会叫她马上害病的。这当然是一件例外的工作,谁也不能禁止谁找钱啊。
下午喝茶的时候到来了,又过去了。夜不久就要来临。我父亲明天需要一件衬衫,可是井水是洗不掉油污的。
这时,我母亲如梦初醒一般,拍了拍前额。
“哦,我都找昏了头!我就不曾看看我自己的衣袋!既然想起来了,我就去看看吧。”
她去看了一下,也许是有个精灵在暗中帮忙,她真的在那里找着了第六个铜板。
我们又都兴奋起来,现在只缺一个了。
“把你的衣袋也给我看看,说不定那儿也有一个!”
我的衣袋!我可以给她看的,里边什么也没有。
夜幕降临之时,我们仍只有六个铜板,可是我们真好像一个也没有一样。那个犹太店主不肯放账,邻居们又像我们一样穷,再说,如何去向人家讨一个铜板啊!
除了打心坎里笑我们自己的不幸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叫化子走了进来。他用歌唱的调子发出一阵悠长的哀叹。
我母亲笑得几乎昏过去了。
“我的好人,”她说道,“我在这儿糟蹋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我需要一个铜板,少了它就买不到半磅肥皂。”
那个叫化子,一个脸色温和的老头儿,瞪着眼睛看着她。
“一个铜板?”他问道。
“是的。”
“我可以给你一个。”
“这怎么行呢,接受一个叫化子的布施!”
“没关系,我的姑娘。我不会短少这一个铜板的。我缺少的是一铲子土,有了它一切都很圆满的。”
他把一个铜板放在我的手里,然后满怀着感恩的心情蹒跚地走向了黑黑的夜幕。
“感谢上帝,”我母亲说道,“再没有……”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一阵大大的笑声。
“钱来得正是时候!今天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天黑了,我连灯油也没有!”
她这一次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这是一种可怕的、致命的窒息。她弯着腰把脸埋在手掌里。我去扶她的时候,一种热呼呼的东西流过我的手。
血!那是我母亲的血,是她宝贵的、圣洁的血。我的母亲,恐怕在穷人中间找不到几个像她那样会笑的人。
半张纸
——[瑞典]斯特林堡
半张纸片,浓缩了他两年的人生。在两年中,他恋爱、结婚,交朋结友;在两年中,他成家立业,操持家务。
然而随着妻子难产而亡,一切都结束了。
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搬运车全部都离去了,那位帽子上戴着黑纱的年轻房客还在空房子里睃巡,生怕有什么东西遗漏了。不过,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什么了。他走到走廊上,决定要忘记他在这寓所中所遭遇的一切。但是在墙上,在电话机旁,他看见有一张涂满字迹的小纸头。上面所记的字是好多种笔迹写的;有些很容易辨认,是用黑黑的墨水写的;有些却有些模糊,是用黑、红和蓝铅笔草草写成的。这里记录了短短两年间全部的罗曼史。他决心要忘却的一切全部都记录在这张纸上——半张小纸上的一段令人难忘的人生轨迹。
他取下这张小纸。这是一张淡黄色有光泽的便条纸。他将它铺平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俯下身去,开始读起来。
第一个就是她的名字:艾丽丝——他所熟悉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因为这是他爱人的名字。旁边是她的电话号码,15,11——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
接下来潦草地写着:银行。这是他工作单位,对他说来这神圣的工作意味着面包、住所和家庭,——也就是生活的基础。电话号码被一条粗粗的黑线划去了,因为银行倒闭了,后来他在短时期的焦虑之后又找到了另一个工作。
接着是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那时他们已订婚了,而且他也挣了不少钱。
再下面是家具行,室内装饰商——这些人布置了他们的寓所。搬运车行——使他们搬进了家。歌剧院售票处,50,50——他们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剧。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最愉快的,他们依偎而坐,心灵沉醉在舞台上神话般的境遇及悲欢离合中。
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名字,这个名字上也划了一道粗线。他一度飞黄腾达,但是由于事业兴隆,得意妄为,以致又潦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最后不得不远走他乡。荣华富贵像过眼烟云,转眼即逝。
这对新夫妇还有一位特殊的朋友。一个女子的铅笔笔迹写的“修女”。真是修女?哦,那个穿着灰色长袍、有着亲切和蔼的面貌的人,她总是那么温柔地到来,不经过起居室,而直接从走廊进入卧室。她的名字下面是L医生。
名单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位长辈——母亲。这是他的岳母。她一直小心地躲开,不来打扰这对新婚夫妇。但后来她受到他们的邀请,所以很快乐地来了。因为他们的新家需要她的帮助。
以后是红蓝铅笔写的项目。佣工介绍所,女仆走了,必须再找一个。药房——哼,情况开始不妙了。牛奶厂——订牛奶了,消毒牛奶。杂货铺,肉铺等等,家务事都得用电话办理了。原来,这家的女主人快生小孩了。
下面的字迹已无法辨认,因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将要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后面用清楚的黑体字记载着:承办人。
再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棺材。
埋葬了,再也没有什么了。一切都归于泥土,这是一切肉体的栖息地。
他拿起这张淡黄色的小纸片,吻了吻,仔细地将它折好,放进胸前的衣袋里。
在短短的两分钟里他又度过了他一生中的两年。
但他出门时并不是垂头丧气的。相反的,他昂首挺胸,像是个骄傲的快乐的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尝到了生活所能赐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那些表面幸福的人,是终生得不到这种幸福的。
难以避免的灾祸
——[印度]泰戈尔
地主家的总管吉里什·巴苏对女佣佩丽产生了歹意,
最终将其投入了监狱。
霍里霍尔因收留佩丽而受牵连,失去了所有的田产。
吉里什·巴苏是一个地主家的总管,他是一个地道的小人,心地非常歹毒,而且好色。这不,他对由他雇来的女佣佩丽产生了歹意,佩丽出于自卫的考虑,到总管的老婆跟前哭诉了一番。
总管的老婆对佩丽说:“孩子,还是逃走吧!你是规矩人家的姑娘,呆在这里对你不合适。”
说完后,女主人悄悄地给姑娘一点钱就打发她走了。
可是总管的老婆给的钱太少了,佩丽无法逃离,因此佩丽只好到村里婆罗门霍里霍尔·波塔恰尔乔先生家里寻求庇护。
霍里霍尔的儿子反对收留佩丽:“爹,你为什么要给家里招惹是非呢?”
“既然灾祸自己找上门来请求庇护,我就不能拒之门外,把姑娘再送回虎口。”霍里霍尔回答说。
没过多长时间,吉里什·巴苏来到霍里霍尔家里,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波塔恰尔乔先生,您怎么能窝藏我家的女佣呢?我家里事情很多,没有女佣是很不方便的。”
霍里霍尔板起面孔,直言不讳,几句话就把总管顶了回去。这位婆罗门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巴结权威人物。总管暗自把他比做振翅发怒的蚂蚁,扭头走了。离开时他向婆罗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触脚礼。
又过了几天,一位警察突然搜查了霍里霍尔家,结果搜查出地主总管老婆的一枚首饰,女仆佩丽被当做窃贼抓进了监狱。至于霍里霍尔,由于德高望重、远近闻名,总管才没敢控告他窝藏赃物。
霍里霍尔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由于他不肯放佩丽回去,才使这不幸的姑娘蒙受了不白之冤。但儿子婆罗门心里却很不安,如坐针毡,他对父亲说:“我们把田地卖了,搬到加尔各答去住吧!这样,我们才得安生。”
霍里霍尔回答说:“既然灾祸找上门来,无论我们躲到哪里去,也是躲避不了的。况且我不能抛弃祖辈遗留下来的产业。”
在那边,总管想要大幅度增加地租,激起了佃户们英勇反抗。霍里霍尔所有的土地全是庙产,与地主没有任何瓜葛。但地主总管把这件事全推到他身上,并说:“是霍里霍尔唆使佃农发动暴乱。”
地主盛怒不已,吩咐道:“不管你采用什么办法,总之一定要惩治霍里霍尔。”
总管向霍里霍尔又行了个触脚礼,说:“您的那些土地本属于地主老爷的,应该交出来。”
霍里霍尔回答说:“这是什么话!那些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产业,而且是梵天赐予的!”
总管又出了个花招,他对法院说,与院子毗连的霍里霍尔的祖业是地主的地产。
霍里霍尔听到这个消息后说:“这些土地要是该放弃就放弃吧,我年老体弱,已无力气打这场官司了。”
他的儿子可不答应。他们说:“把院子周围的土地交出去全家以什么为生?”
霍里霍尔没有办法,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他硬着头发来到法院。他双腿颤抖,战战兢兢地站在证人席位上。法官诺博戈帕尔先生根据霍里霍尔的证词,帮助霍里霍尔胜诉。波塔恰尔乔的佃户们为了这件事打算在村里隆重地庆祝一番。但霍里霍尔急忙制止了他们的庆祝活动。
又过了一段时间,总管又一次来见霍里霍尔,并向霍里霍尔行了个特别触脚礼,他的头几乎都碰到了地面。原来他又向法院递了一份上诉书。
律师们没有要霍里霍尔一分钱。他们一再向霍里霍尔保证,这场官司一定会大获全胜,万无一失。白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黑夜。
听律师们这么一说,霍里霍尔就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
但是有一天地主的家里突然传出了敲锣打鼓的喧哗声。总管家里杀猪宰羊,如杜尔伽大祭节来临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最后,有人告诉霍里霍尔:在诉讼中他败诉了。
霍里霍尔被弄得晕头转向,问律师道:“博尚托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我该如何办呢?”
博尚托先生对他说了一下白天是怎样变成黑夜的内幕:“不久前刚当上首席法官的这位先生,曾与法官诺博戈帕尔先生有着很深的矛盾,两人一直视对方如仇人,当时他们两个人的地位不相上下,他无可奈何。而现在,他刚一爬上首席法官的座位,就推翻了诺博戈帕尔的判决。这就是您败诉的原因。”
懊恼不已的霍里霍尔问道:“还可不可以向最高法院上诉呢?”
“没有用的。”博尚托说,“首席法官认为您的证人的证词是伪造的,而对方证人的证词则真实可信。关于证词的问题,最高法院是不会受理的。”
老头子眼泪汪汪地问道:“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任何挽救的办法,只好认命。”律师说。
第二天吉里什·巴苏又来到了霍里霍尔的家里,并又恭恭敬敬地向婆罗门行了个触脚礼。告别时,他告诉霍里霍尔:“主的意愿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黑夜就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