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说时,又举目眺望浮桥的尽头,现在连车影也没有了。
“因为炮火,我才不得不离开。可它们,在炮火中如何生存?”
“你是否把鸽子笼打开了?”我问。
“打开了。”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对,对,它们会飞的。……但那两只山羊呢?唉,最好还是不去想它们吧。”
“要是你已经恢复了气力,应该走了。”我劝着他,“站起来,走走试试吧!”
“谢谢!”他边说边挣扎着站起来,但身子一个摇晃,朝后一仰,又跌倒在尘土中了。
“我一直在照管这些家畜,我一直就是照管家畜的。”这时,他也许不是在对我说,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单调、刻板。
此时此刻,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是复活节后的星期天,法西斯军队正朝埃布罗推进。阴霾的天空中,云幕低垂,一片灰暗,连敌人的飞机也无法上天。
猫儿也会照管自己,飞机没有上天,这就是那个老人能碰上的全部好运了。
告密的心
——[美国]爱伦·坡
有些神经质的我因惧怕老头那双如秃鹰的眼睛,因而在午夜杀死了他,并将尸体肢解后藏在地板下。警官来调查时,我开始还若无其事,最后心底的恐惧驱使我承认了一切。
确实,我是非常神经质的,即使现在也依然如此!
但是,你们为什么说我疯了呢?我的神经质并没有毁灭或迟钝了我的感觉,反而使我的感觉更加灵敏,特别是听觉更加灵敏了。我听见天上地上所有的一切,我还听见地狱里的许多东西。那么,我何以会是疯子呢?你们仔细地听我把整个事件的原委都讲出来,看我是怎样从容不迫地干这件事的。
关于这个思想最初是怎样进到我的脑子里来的,我无可奉告。但一旦有了之后,便日夜在我心中萦绕。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和冲动。我本来是爱那个老头子的。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没有侮辱过我。至于他的金子,我毫无贪婪之心。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他那眼睛的缘故。是的,就是他的那只眼,他有一只好像秃鹰的眼——灰蓝色,上面盖着一层膜。每当我瞥见那眼的时候,全身的血便好像都冷了。久而久之,我渐渐有了置他于死地的决心。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永远不再看见那只眼睛。
在我杀这老头子前的一星期当中,我待他好得不得了。每晚大约到半夜的时候,我便转着他房间的门钮,轻轻地打开。开的宽度可以容纳我的头的时候,我便伸入一盏四周紧闭一点不露光的灯笼,然后我把头伸入。你们看了我伸入时那种异常小心的态度,一定会觉得可笑。我慢慢地,慢慢地移动,以免惊动了那老头子,打扰了他的睡眠。我花了一个小时的功夫,才把头伸入,恰好可以看到他睡在床上的情形。
哼!一个疯子能如此机警吗?等我的头都伸入之后,由于灯笼的轴钮处转动时有响声,所以我便非常小心地,非常小心地把灯笼揭开一个小孔,射出一线小小的灯光,刚好照在他那如秃鹰的眼睛上。
像这样我接连做了七夜之久,而且每夜都是在半夜的时候,但每次我发觉他那只眼睛总是闭着的,所以我不能动手,因为令我日夜不安的,并非是他本人,而是他那只可恶的眼睛。为了避免老头子怀疑我,等到每天清早的时候,我便大胆地走到他房里去,泰然地和他讲话,很亲热地叫他的名字,并问他睡得怎么样。如果他还疑心我每晚在半夜十二点去偷看他,那他一定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第八个夜里,我又去开门,比以往更加小心了。我缓慢,比一只表上的分针还要慢些。在这晚之前,我自己也不知我有这样大的本领,这样的机警,这种胜利的感觉差一点就让我忍不住雀跃起来。你们想:我一点一点地开着门,而他做梦也没有梦到我这种秘密的行为和念头。他似乎被惊动了,在床上翻身。你想我会退缩么?决不可能,四周的窗子都紧闭着,房里是漆黑的,所以他不会看见我开门,而我仍继续慢慢地前进着。
我的头伸入了,正预备打开灯的时候,忽然我的大拇指挂在灯笼的轴钮上,那老头子便从床上爬起来,喊着:“谁在这里?”
我静默着,一言不发。整整有一小时之久,我连一下子都没有动,但同时我没有听见他躺下去。他一直坐在床上静听,正如我每晚在墙边守候一样。
忽然,我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我听了马上就晓得这是一种极度恐怖的叹声。这并不是一种痛苦或忧愁的呻吟,而是因为一种非常的恐怖从心灵的深处发出的一种生硬的低声。我很清楚这种声音。常常在半夜到处寂静的时候,我也从心灵的深处听见这种声音,同时使我的惧怕更加深沉。因为我很明白这种声音,所以我晓得那老头子有怎样的感觉。虽然此时我骨子里是很开心的,但我也很可怜他。我晓得他最初在床上翻动的时候,便一直都醒着。从那时候起,他的惧怕便逐渐增长。他迫使自己放弃这种惧怕,但却办不到。他对自己说:“不过是烟囱吹进来的风罢了,不过是老鼠在地板上跑过,或是蟋蟀叫了一声罢了。”是的,他想用这些假定来安慰自己,但却不能,因为死亡走近他时,已经有黑影在他面前把他包围住了。就是这种黑影的影响,他“感觉”到伸入他房里的头,尽管他并没有看见或听见。
我耐心地等了许久,仍然未听见他躺下来,我便决心把灯打开一点,只打开一点点。于是我一点点地、偷偷地打开,直到一条好像蛛丝一样的光线,从灯笼里发出来。
那光线正射在他那秃鹰似的眼睛上。那眼睛是开着的,大大地开着的。我注视那眼睛的时候,不禁义愤填膺。我看得非常之清楚,全是苍灰色,盖着一层可怕的薄膜,令我看了冷入骨髓。除此之外,我看不见那老头子的脸或身体,因为我刚巧把那一线光射在那眼珠上。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我是神经过于敏锐,而你们误以为我是疯了么?而现在,我听到了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包在棉花里的表所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对这声音也是再熟悉没有了。那是这老头子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更增加了我的愤怒,正如军队的鼓声更增加了士兵的勇气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保持着耐心,毫不移动。我抑着气息,稳持着灯笼,一点也不动。我要看我把这线光射在他眼上能保持多久。同时,那可怕的心跳声继续增强。那声音愈来愈快,愈来愈大。那老头子的惧怕一定是到了极点了!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你们听清楚了么?我说过我的神经是非常敏锐的。而现在,在半夜,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这种声音实在令我感到一种难耐的恐怖。即使这样,我还是又保持了几分钟的镇静。而那声音愈来愈大,恐怕他的心要裂了。
忽然,一种新的恐惧捉住了我,恐怕邻居也听见了这声音:这老头子的末日到了!我大叫一声,把整个灯笼打开,跳入房中。他叫了一声,只叫了一声。我立刻把他拖到地上,把床罩在他身上。然后我开心地笑着,我要干的事已经干到这个程度了。但是那心跳声还是继续了一段时间。这时我并不怕什么,这声音并不会透出墙外。最后,那声音停止了。这老头子死了。我把床移开查看他的尸首。他的确是死了,像石头一样。我把手放在他心上,按了好几分钟。他的心不再跳了,他确实是死了。那令我恼怒的眼睛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你们该相信我不是疯子了吧!什么?还以为我疯了,只要你们听我讲述我是如何小心地藏匿尸首,那你们就不会再以为我是疯子了。
天快亮了,我必须赶快工作,而且不能弄出半点声音。首先,我把他分割开来。我把他的头和四肢都割下来,然后把地板揭起来三块,把肢体都存放进去。我再把板子好好地盖上,盖得丝毫不露痕迹,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即使是那老头子的眼珠。没有什么要洗刷的,没有什么污迹。我对干这类的事是太聪明了。用一个盆子就把这些都弄好了,哈哈!
四点钟的时候,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做完了。此时,到处还是像半夜一样黑暗。等到敲钟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大门的声音。我心里很轻快地下去开了门,因为现在我还怕什么呢?当时进来了三个人,很客气,自称是警署的官员。他们说这里有一个邻居在半夜听见叫声,恐怕有人遇到不测,便通知了警署,于是他们(那些警官)被派到这里来搜查。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笑着,我对那三位警官表示欢迎。我说,那叫声乃是在梦中呓语喊出来的。对于那老头子,我说是往乡间去了。我带那三位在全屋各处查看,请他们细心地检查。最后我带他们到那老头子房里。我把他的财物给他们看,并未有人动过。在我这种自信的热心中,我还拿几把椅子进房来,请他们三位休息一下。至于我自己,则大胆地把自己的座位放在那尸首的上面。
我显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些警官觉得很满意了,因为我的态度使他们相信我了。他们坐着,我很高兴地答他们的话,他们也交谈着。但不久,我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白,只希望他们赶快走了。我的头疼痛,觉得耳里轰轰作声,但他们还是坐着,还是谈着话。我耳里的声音更清楚了——它继续下去而且愈加明白起来。我还是很自然地谈话,以赶走这种声音,但那声音愈来愈清楚,直到最后我发觉那声音并不在我自己的耳朵里面。
于是,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而我的谈话不知不觉地也加快起来,甚至发出一种不自然的高声。然而那种声音还是继续扩大——我怎样办呢?那是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包在棉花里的表所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喘着气,但那些警官似乎还没有听见。我谈话更快,更热烈,但那声音还是继续扩大。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呢?我在地板上重重地走来走去,好像因为那班警官而发怒一样。那声音仍继续增大。呵,上帝!我怎样办呢?我鼓着嘴,我愤怒,我发狂!我拿着我坐的椅子在地板上推动,但怎么也赶不走那声音,它超过了一切,而且还在继续扩大,更大,更大起来!警官还是谈话,笑着。他们还没有听见么?不,不!他们听见了。他们怀疑,他们知道了。他们是在讥讽我的惧怕。我起初这样猜想着,现在更是这样想着。无论什么别的都比这种痛苦要好些!无论什么别的都要比讥笑可忍受些。我再也受不了那种冷笑了。我要喊叫起来,否则就死去罢!现在,又来了,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愈大……
“可鄙的,”我喊着,“不要再对我装聋作哑啦!我承认是我干的!你们揭开板子!这个可怕的心跳声,就是由这里发出来的,是的,这里!”
瞎子
——[美国]坎特
一个瞎子小贩向走出旅馆的帕森斯兜售打火机,然后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起韦斯特伯里化学爆炸事件,当他歪曲事实的时候,帕森斯揭穿了他。
当帕森斯先生跨出旅馆时,一个乞丐正沿着大马路走过来。
这个乞丐是一个瞎子,一只大手拄着一根斑斑驳驳的旧拐棍,小心翼翼地敲打着路面,小心冀冀地向前迈着步子。乞丐的脖子很粗,长着绒毛,衣领和口袋上满是油腻,肩上搭着一条褡裢。显然,他还卖点什么东西。
空气里满含着春意,金色的阳光洒在柏油路面上,暖暖的。帕森斯站在旅馆门前,听着瞎眼乞丐用拐棍敲打地面的声音,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对所有盲人的怜悯之情。
帕森斯想,自己活着真是幸运。几年前,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技工。现在,他获得了成功,受到尊敬,被人羡慕……这都是他在无人援助的情况下,冲破层层障碍,艰苦奋斗的结果……他还年轻啊!春天清新的空气,还有对吹皱的池水和葱绿的灌木丛清晰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
瞎眼乞丐刚从帕森斯面前喀喀喀走过去,他就迈动步子。衣衫褴褛的乞丐立即转过身来说:“等一等,先生,耽搁你一点时间。”
帕森斯说:“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了。你想让我给你点东西吗?”
“我不是乞丐,先生,我的确不是。我这儿有些小玩意儿。”他说着,同时摸索着,把一个小物件塞进帕森斯先生的手掌,接着说,“挺精巧的打火机,只要一元。”
帕森斯先生站在那儿,略略感到有些烦恼和尴尬。他是一个俊雅的男人,身着整洁的灰色衣服,头戴灰色宽边礼帽,手握一根棕榈木手杖。当然,兜售打火机的瞎眼乞丐不会看到这些。
“我不抽烟。”帕森斯说。
“别过早地拒绝。我想你肯定认识许多抽烟的人,买一个送人的小礼物吧。”乞丐谄媚地说,“你不会反对帮助一个可怜人吧,先生?”瞎眼乞丐紧紧地抓住帕森斯先生的袖子。
帕森斯先生叹了口气,用手在内衣口袋里摸出两张五角票来,放进乞丐手中:“当然,我会帮你的。你说得对,我可以把这东西送人。或许司机会……”他犹豫了一下,不想显得粗鄙好奇,即使是同一个瞎眼小贩在一起,“你是不是完全失明了?”
乞丐把钱装进口袋,“十四年了,先生,”接着,又加了一句,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自豪,“韦斯特伯里,先生,我过去也是其中一员。”
“韦斯特伯里,”帕森斯先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噢,是的,那次化学爆炸……报纸多年都不提它了。当时它被认为是最大的一次灾难。”
“人们都把它忘记了,”乞丐疲乏地动了动双脚,“我讲给你听,先生,尽管他们已把它忘记了,但一个曾在韦斯特伯里呆过的人不会忘记它。我看到最后的一幕是化学药品商店里腾起一股浓烟,那些他妈的毒气从破窗户口直往外涌。”
帕森斯先生咳嗽了一声,但这个瞎眼小贩似乎没有觉察到,他被自己戏剧性的回忆扣住了心弦,而且,他想帕森斯先生口袋里或许还有不少五角票子。
“想一想,先生,死了一百八十个人,大约二百人受伤,五十多个人失去双眼,像蝙蝠一样看不见东西……”他向前探摸着,用脏手抓住帕森斯先生的上衣,接着说,“我讲给你听,先生,没有什么事比战争中发生的事更糟糕的了。可是,如果我是在战争中失去双眼,那倒好了,我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但我只不过是个工人,和化学药品打交道。我受伤了,你他妈的也能看见我受伤了,而资本家还在发他们的财!他们入了保险,什么也不愁,他们……”
“入了保险,”帕森斯先生重复了一句,“是的,那正是……”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瞎的吗?”帕森斯先生尚未说完,乞丐喊道,“喂,听听吧!”他用满含着痛苦的口气在述说,但又带着一种讲故事的人时常有的夸张味道,“当时,在化学药品店里,我是最后一个跑出去的。楼房在不断爆炸,跑出去就有了活的希望。许多人都安全地冲出门,跑远了。当我冲到门口,正在那些大铁桶之间爬动时,后边有人揪住我的腿,说:‘让我过去,你……’他也许是个疯子,可也说不清。我试图从心里宽恕他,先生。他比我壮得多,他把我拉了回去,从我身上爬了过去,我被他践踏进尘埃里。他出去了。我躺在那儿,四周充斥着毒气,还有火在燃烧,药品在……”
瞎眼小贩咽下一口唾液,颇为熟练地抽动一下鼻子,然后满含着期望,默默无语地站着。他或许还会讲出下面的话来:“太不幸了,伙计,不幸极了,那么,我想……这就是那个故事,先生。”
春风从他们身上拂过,温润,刺骨。
“不完全是。”帕森斯先生却斩钉截铁地说。
瞎眼的小贩发疯似地颤抖起来,他的话语也满含着颤抖,“不完全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确实有这样一个故事,”帕森斯先生说,“但必须把你信口胡编的成分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