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用一张照片勒索了我五千元,随后又去找我妻子媚黛的麻烦,我开枪杀了他之后才发现,那张照片上的男女并不是我和妻子的表妹,而是媚黛和罗登。
余辉
——[中国]石评梅
深夜,十几个女郎在落日的余辉中打球的情景,勾起苏斐的伤心事,并在写给钟明的信中寄托哀思,一吐心声。
日落了,金黄的残辉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显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内心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鲜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辉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
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起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了!”说着都鼓起掌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罢,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涎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拣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养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私情
——[中国]李健吾
我与叶子爹同在老爷庙殿阶下摆估衣摊子,是同行又是紧邻,平时与叶子很要好。
因叶子爹借钱不还,我在茶馆打了他,出来在胡同口又遇叶子,并说要娶她为妻。
我跳过去,冷不防给了他一个锅贴,又退回来,骂道:
“你?王八羔子!这话是你讲的?他妈的有钱还账,难道赖我一辈子?老蚰蜒——”我转过身向茶馆里劝架的人们道,“诸位试评一评这理,去年腊月欠的债,到而今说话也有一年了,他妈的谁见过一个钱,刚才催紧了,老蚰蜒学会了血口喷人,说我同他女儿不干不净,要他妈的赔偿名誉——”
“前天你自个儿跟我——”老头子嘟哝着。
“我?别装孙子了!”我抡起拳头要跳过去,幸亏人多给拦住,不然怕打不毁那老同行,“就是你那位街头卖骚的千金,鼻头发红,一脸黑雀斑,小名叫做叶子的?别臭美了,大爷娶上十个八个的,也轮不到她!闲言少叙,他妈的还账!”
“看我们大家面子,宽他两天——”
“不行!血口喷人!他妈的非打官司不成,有他老头子玩儿乐的日子!”
“看你们多年老街坊的面子——”
“街坊?他妈的造咱家谣言,说我偷他姑娘?这官司吃定了!”大家推推搡搡,做好做歹,把我从茶馆劝出来。“妈的他姑娘,那阎婆媳,问我正眼看过没有——”茶馆里头有一个喊倒好的;要不是大家拦住,我真要进去,问:“谁?”但是我仍然嚷道,“好小子,要帮场就出来,别躲在里头唱小旦——妈的我宁可偷他姑娘,也不要你!”
我悻悻然,摇摆到后街小胡同口,靠在拐弯处的石头上。
不瞒众位说,我和那老头子都在老爷庙摆估衣摊子。他的在殿阶下的左面,我的在右面。我们是老同行,又是紧邻,时常斗嘴是免不掉的;可是我的生意一天旺似一天,招上老骨头的窄心眼,暗地里不知自己捣了多少鬼。可是要不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做叶子,往来给他送取货色,总要从我的摊子前过来过去。小风骚样子,说坏罢,也还有三分妩媚,流水有意地向着我时笑时怒。对天盟誓,小子我他妈的要从来看上她一眼,算我泄了气。自然我们常要说话,高兴起来我也许开她个玩笑——这又算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过了眼前的新年,我才二十三岁,自己也攒了点儿体己钱,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光。
我家里还有一位老娘,早就盼我娶一房亲,给她老人家抱孙子,然而那如何能行。咱虽说不上文明哪,自由结婚哪,可总也得经过咱的亲眼挑剔,弄个好相知——话又说回来了,我所见过的只有他这个女儿;稍为中我意的,您别笑话,也只有这黑里透俏的叶子!我心里也早明白她不会不愿意,瞧她那份儿神情,眉来眼去的,也就猜得出;不过咱究竟男儿汉,话岂是轻易开得口?我也明白她爹那老糊涂的小心眼儿,愿意让他女儿搭上我,好把两家买卖并成一处,让他来个独占鳌头。瞧,我也不糊涂;他试着向咱借钱,三两吊算什么,我立即扔做给他;瞧,我老催他,他老不还,活像诸葛斗周郎——今天在茶馆里,妈的他居然会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真亏他!让人想着怎能不生气,我偷他女儿,好像他在装腔作势地现招驸马。别丢他三代的阴德了,有了那么一个活宝贝……
不过,有人在背后向我笑哪,他妈的是谁?——一团糟!刚说曹操,曹操便到。
我抬头望着天:今天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喂,怎么不睬人,从哪儿学来了大爷气?”她跳到我面前上斜着小蛤蟆的眼睛,嘴圈上还留着笑了半截的笑劲儿。
“不怎么,走你娘的路!”
“好呵,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少厌气,回家找你爹卖俏去,这儿用不着。”
“放屁,什么话!就因为你用不着,我才不走。得啦,你不是刚同我爹吵过嘴吗?哼,你真英雄,我还看见你打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他半天喘不上气,听你在茶馆里吹嘴——嘿,多么英雄呀!”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向她打了一个“匪仔”,傲然道:“对不起,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你不走,我走!”
“不行,今天我替爹报定了仇!”她伸出一对白胳膊,跳跳蹦蹦拦住我,眼睛露出凶光,向四旁闪着。“随便你罢!要不我叫巡警,就说你——”
“说我怎么?”
“我知道什么!”她的脸墨中透血,那娇样子真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要吞了我!
“哈哈,我却知道哩!哈哈,我却知道哩!”
她扭身贴在墙角,脸藏在胳肢窝,抽抽噎噎哭起来。小狐狸精布天罗地网——唉,什么我不明白呀!可是我这时也真迷了,把几年的心事倾筐都倒在她跟前了。
“妈的别哭了,听我说。”
“走开!少厌气!”
“不,听我说。”成天成夜在心头滚来滚去地盘算,我真奇怪这样一句话能说得尽,“我决定要娶你做老婆——”
她的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听我说!这是真的,我早就这样打算。你看,我现在已经攒了三十串钱,娶你总行了——”
“嘻!嘻!嘻!刚才还打老丈人!”
“你也爱我——”
“别乱拉扯!嘻!嘻!嘻!”
“什么?”
“昨天我给爹讲,决不嫁你贩估衣的,宁可嫁给——”
“宁可嫁给——”胡同口外走过一个老头子,“宁可嫁给他!”
“孟掌柜那老家伙?你给他做三姨太太?”
“比嫁估衣郎强!”
“我攒了三十串钱——”
“你?”
“你爹我娘也不会不愿意,咱们又——”
“少拉扯!哎呀,天黑了,我得回家——是呀,看我爹让你打掉多少虎牙!”
这时天真黑了,胡同里也没有人来往,我向前一跳,冷不防伸手向她腰下一搂——你看,他妈的我真爱她!但是出乎意外的意外,她猛地抽出右手,照准我脸蛋上给了一个锅贴,向我笑骂道:
“你?王八羔子!”
爱的墓园
——[中国]丛维熙
制革厂的孟老师傅发现经常在伞槐下与男友约会的女孩是扮演忠贞的白素贞的女演员后,从此便绕道而行。
冬天,它被冷风吹得端肩缩脖,那疙疙瘩瘩的藤条,就像是僵死的老人一条条外露的青筋。夏天,这枯树又活了过来,捧出一串串翡翠色叶片。这些叶片编织成一把大绿伞:就像姑娘的长长筒裙,一直快拂到了地面。
这棵伞槐究竟有多大的树龄了,这无关紧要。但它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有一天,制革厂的孟老师傅下中班时,赶上了一场雷暴。他忙不迭地跑进这棵伞槐里去躲雨,他“啊”地惊叫了一声,又立刻钻了出来。借着雷暴闪光的一霎,他看见一张漂亮秀气的脸蛋,他究竟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她,孟老师傅记不清了,反正她是个不无名气的女演员;至于那个男人,当时正好背对着他,孟老师傅没看清他的面孔。他冒雨往家里跑,边跑边骂着自己是“老糊涂”了。
虽说是人老珠黄,孟老师傅凡心并没褪尽。他每次下中班经过这棵伞槐时,都情不自禁地向伞槐下扫视两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有收获:那姑娘总穿着的那双白皮凉鞋,出自于他们制革厂,他不觉着惊奇;那男人穿着的皮鞋,每次都更换款式。棕色的、米色的、黑色的;带盖儿的、带漏眼儿的、三接头的……他娘的,这小子是鞋店经理的儿子吧!不然怎么会不断更换鞋子穿呢!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才有二百多双皇后鞋,孟老师傅已经在伞槐下发现过18双不同式样的男人皮鞋了;虽说这数字远不及“夫人”鞋数的十分之一,在中国已经是非常可观了。
孟老师傅觉得这是偷艺的最好契机,便常常坐在伞槐对面的长椅上,偷偷画下这些皮鞋的式样,以便带回厂子去,增强厂内皮鞋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可是他画了几张鞋样之后,发现了一个奇迹:这个男人穿的皮鞋型号有大有小,鞋帮有宽有窄,鞋底有肥有瘦。他娘的,难道这鞋店经理的崽子,多肥多瘦,多宽多窄,多长多短的皮鞋他都能穿?
三问之后,他失去了对皮鞋描样的兴致,开始琢磨躲在伞槐下露出的白皮凉鞋。她是个什么电视剧里的演员?她名儿叫什么来着?孟老师傅暗骂自己记忆力衰竭得太早,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她叫啥样的一个名儿。
终于有一天,电视屏幕为孟老师傅恢复了记忆功能——电视台重播了神话剧《白蛇传》,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扮演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白娘子——白素贞的演员。他“叭”地一下子把电视关闭了,心里又苦又涩。
“唉!好一个坚贞的白素贞!”
孟老师傅从此绕路而行,躲开伞槐里的另一个舞台……
最后的牵手
——[中国]雷抒雁
从青年到老年,他牵着她的手从苦难走向幸福,从挫折走向成功。如今,这双手枯萎了,无力了,她紧紧地抓住贴在自己的唇边。
这一次,是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这是一双被岁月的牙齿啃得干瘦的手:灰黄的皮肤,像是陈年的黄纸,上边满是水渍一般的斑点;不安分的筋,暴露着,略略使皮与指骨间有了一点点空隙。那些曾经使这手变得健壮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这是长年疾病的折磨所雕凿出来的作品。不恭敬地说,几乎可以用“爪子”类的词来形容那手。
可是,她仍然紧紧地握着这手。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坐在他躺着的床边,看着他瘦削失形的脸,看着氧气从炮筒一样的钢瓶里出来,咕咕嘟嘟穿过水的过滤,从细细的、蓝色的管子里,经过鼻腔慢慢流进那两片已被癌细胞吞噬殆尽的肺叶里,样子有些木然。
很久都是相对无言。突然,她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里动了一下,便放松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鸟,轻轻地转动一下,反握住她的手。
“要喝水吗?”她贴近他的脸低声地问。
他不回答,只是无力地拉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实在是没有力量了,从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准备从这个肉体上撤离的速度。不过依着对五十多年来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随着那手的意愿,追寻着那手细微的指向,轻轻地向他身边移动着。到了胸前,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还在动。又移到颈边,那手指似乎还在命令:前进!不要停下来!
一切都明白了,她全力握紧那干枯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放在他的唇上。那干枯的手指不动了,只有嘴唇在轻轻嚅动。有一滴混浊的泪从他灰黄多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许多记忆一下子涌向她的心头。
从这两双手第一次牵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这样大胆而放肆地,把她纤细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那时,他的手健壮、红润而有力量。她想挣脱他的手,但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冲不破那手指的门,直到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边。
习惯是从第一次养成的。这两双手相牵着,走过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的子女一个个长大,飞离他们身边。贫困的时候,他们坐在床边,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苦难的时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手指好像是一些有灵性、会说话的独立生命,只要握在一起加上轻轻的一吻,就如同魔术师神奇地吹了一口气,什么就都有了。信心、勇气、财富,一切都有了。
他们有时奇怪地问对方,什么叫爱情,难道就是这两双手相牵,加上轻轻的一吻?或许这只是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短暂的离别也罢,突然的重逢也罢,甚至化解任何一个家庭都绝不可少的为生活而起的争执,都是这一个程式化了的动作。
可是,他们彼此听得懂这手的语言:关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励、安慰,甚至,关于夫妇间性爱的一点点请求和暗示,都是通过手指彼此而告知和理解的。
现在,生命就要首先从他的一双手走到尽头了。曾经有过的青春、爱情,曾经有过的共同的幸福记忆,都将从这一双手首先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