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曾影响过人类生存方式,则莫过于教会了世界喝茶。
茶性味苦寒,凛然有正气,祛虚火,镇浮躁,所以有“洁躬淡薄隐君子,苦口森严大丈夫”的美誉。
茶品清高,士人以之标榜操行;茶心清明,僧人以之参佛助禅。茶,因此被中国文化赋予了无比高洁的意义。
茗饮虽食余,然在食道中。食实肠胃,茗浴心神。此天地最神奇的赐予!
如果说中国曾影响过人类生存方式,则莫过于教会了世界喝茶。
茶在疗饥止渴以外,也不似酒,令人醉入梦境。茶使人神清气爽,内视自我,清醒面对世界,悠然坐享人生。即使身处社会底层,手捧一壶粗茶,瓦屋两间,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还是她,也不觉乏味。茶之功大矣哉!
茗饮之事始于蜀中,当无疑义。茶事最早见诸记载,是在西汉蜀人王褒的《僮约》中。
王褒文名比于扬雄,长辞赋。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王褒往游湔上(在今四川彭州境内,“5·12”地震重灾区),遇亡友寡妻杨氏与仆纠纷,于是为主奴双方起草了一份劳务合同,即《僮约》。其中详尽规定了家奴应尽之责,包括“脍鱼炮鳖,烹茶尽具”,“牵犬贩鹅,武阳买茶”。武阳在今四川彭山。
顾炎武《日知录》说,“自秦人取蜀以后,始有茗饮之事”,也认为茶事起蜀中。也许杨氏那个家奴心怀不满,外出买茶便趁机四处游荡,将茶事泄往外方,所以清人赵翼有诗说“僮约虽颁十数条,守门奴已出游遨”。晋人张载则有《登成都白菟楼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华夏茶香源自蜀,似无疑义了。
茶古称荼,亦曾称槚、荈、茗、蔎。最早正式记载茶的书是汉代《尔雅》,称其为槚、苦荼。
茶字晚出,至唐陆羽著《茶经》,始广泛称茶。那时著书立说,也有一个“潜规则”:凡一事一物,都要归功于圣人名教之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类同今日“在……正确领导之下”云云。陆羽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周公……”便是马屁语。
神农炎帝那阵子,恐怕紧要问题是吃饭,还来不及研究祁门红茶或是福建铁观音。但是陆羽无意间也说对了一点:炎帝祖南中国,茶源在其发祥地中。
李肇《国史补》以蜀中蒙顶山茶为天下第一,却有道理。人谓“蜀雅州蒙顶产茶,最佳。其生最晚,每至春夏之交始出,常有云雾覆其上,若有神物护持之……”(《东斋纪事》)
明代,四川地方每年上贡京师的好茶中,极品多来自蒙顶山。当时,蒙顶山上清峰有茶树七株生于石下,每萌芽,山中智炬寺僧人即报官方,派员前往登记茶芽叶片数量。茶成采下,只数钱,制好后送京师,不过一钱多点,这真是极品中的极品了!事见清人王新城《陇蜀余闻》。
秦人取蜀后,茗饮浸至中原,茶道渐兴。风俗贵茶,南方广植茶树,遂有名茶迭出。《国史补》所以罗列茶之盛:
风俗贵茶,其名品益众。南剑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散芽,号为第一。湖州有顾渚之紫笋,东川有神泉小团、绿昌明、兽目,峡州有小江园、碧涧寮、明月房、茱萸寮,福州有柏岩、方山露芽,婺州有东白、举岩、碧貌,建安有青凤髓,夔州有香山,江陵有楠木,湖南有衡山,睦州有鸠坑,洪州有西山之白露,寿州有霍山之黄芽,绵州之松岭,雅州之南康、云居,彭州之仙崖、石花,渠江之薄片,邛州之火井、思安,黔阳之都濡、高株,泸川之纳溪、梅岭,义兴之阳羡、春池、阳凤岭,皆品第之最著者也。
在李肇所列的三十八种极品茶中,蜀茶占其小半。陆放翁在蜀为官数年,着实享足了清福:“寒泉自换菖蒲水,活火闲煎橄榄茶”。白居易诸人更不是省油的灯,新茶自蜀中来,决不谦让:“蜀茶寄到但惊新,渭水煎来始觉珍。满瓯似乳堪持玩,况是春深酒渴人!”
茶性味苦寒,凛然有正气,祛虚火,镇浮躁,所以有“洁躬淡薄隐君子,苦口森严大丈夫”的美誉,中国士人雅爱之。
茶品清高,士人以之标榜操行;茶心清明,僧人以之参佛助禅。茶,因此被中国文化赋予了无比高洁的意义。
元稹有一言至七言诗赞茶,颇得茶趣:
茶
香叶
嫩芽
慕诗客
爱僧家
碾雕白玉
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
椀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
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
将知醉后岂堪夸
清初,为满人征服中原立下头功的汉奸洪承畴,镇抚江南。洪承畴曾是明崇祯朝的精英栋梁之材,投清后深知江南正义之士多,因此以怀柔政策优抚士人。
暮春时节,某日约请旧友围棋手谈,弈棋中家人献上珍贵雨茶(清明后、谷雨前所采之茶),洪欣然吟道:“一枰棋局,今日几乎忘谷雨……”客应声对曰:“两朝领袖,他年何以别清明?”
洪承畴不忘茶事之雅,客却认为茶乃有节者之事。谢安访陆纳,主人不具酒馔,唯茶,以示君子之交淡如水。
上善若水,水为茶魂,茗茶之取水与煎水,就成了善茶者的大学问。
明人陈绛《辨物小志》中有谓“世传,扬子江心水,蒙顶山上茶”,认为两者绝配。江心水,指扬子江南零水,在今之镇江金山寺下,又称中泠水,唐时已有盛名。当时,金山尚在江心,是座孤岛。
唐人张又新《煎茶水记》记叙陆羽辨水的逸事: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湖州刺史李季卿宣慰江南,在润州(今镇江)遇陆羽,宴于扬子驿馆。李说,“陆君善于茶,盖天下闻名矣,况扬子南零水又殊绝。今者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于是叫军中识水性的军士,携瓶驾船至江心,取南零之水煎茶。陆羽则准备茶具等候。
没多久,军士取水回,陆羽以勺扬水,说:水是江水,但不是南零之水,好像就是岸边的水。军士急了,说:我驾舟深入南零,有上百人看见,可以作证,怎敢欺骗!
陆羽不说话,将瓶中之水倒掉一半,再以勺扬起剩下的水说,从这里开始,才是南零的水。军士吓傻了,连忙服罪说:本来满瓶南零水,回到岸边时船摇晃泼出一半,害怕半瓶水不够,因此取岸边水补充成满瓶……“李季卿及宾从数十人皆大骇愕”云。
至若唐人煎汤之法,则颇有圭臬在。陆羽一汤三沸,苏廙有作汤十六法,讲究茶具材质、煎汤老嫩、薪火气味……
唐明皇与梅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吾矣。”妃应声曰:“草工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悦。(《梅妃传》)
那梅妃所煎之茶,真不知道做了多少过场!
至宋元直至清,茗饮之事乃士人高雅格调、斯文标志,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程度。倪元镇好饮茶,在惠山中用核桃、松子肉和真粉制成小块如石状,置茶中,名曰“清泉白石茶”。
赵行恕是宋宗室后裔,真正的贵族,来访,倪瓒以此招待。不料那赵行恕端起茶盏便喝,连喝几盏没喝出什么名堂来。倪大扫兴,当场讥讽赵说:“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弄得这个皇家之后下不了台,自然从此绝交。事见《云林遗事》;《清异录》略同。
但是仔细想想,这倪元镇其实是装神弄鬼:茶中加入核桃、松子和真粉,岂不成了Cappuccino Coffee ?不同只在那卡布奇诺顶上冒泡,倪茶则面上浮油,窃以为非茶道矣。
宋时王安石亦曾装怪。蔡襄向慕王荆公清逸格调,听说王公来访,十分高兴,取出珍藏绝品好茶,亲自涤器、亲自煎汤,希望博得王安石赞赏。
茶成,“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蔡襄大惊失色,王安石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大好茶味!”这真是太杀风景了!给你喝绝世好茶,你却向茶中投感冒清药片——王安石无时不以怪异标榜“特立独行”。
茗饮一旦被弄成了学问,就走偏了。
后周翰林学士陶谷,买了太尉党进家遣散的姬人。党进一介粗人,目不识丁,以武功在宋初做到了三军司令。陶谷校书郎出身,举手投足间,时有穷酸气。曾为后周出使南唐,对人君主无礼倨傲,却在驿馆勾搭妓女秦弱兰,酿成外交丑闻。
一日陶谷取雪水煎团茶,向买来的姬人炫示说:党家可能不知道有这样高雅的茗饮吧?那位从党家出来的姬人漠然答道:“彼粗人安得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膏儿酒耳。”陶谷乃“深愧其言”——你真没见过世面!
天下贵茶,其实多在民间。江左士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茶汤浸润着他们的一生。巴蜀夷夏,茶能通神,茶能和气,茶能生财,无茶则神志委靡,人命危浅。
2006年随旅游团去新、马、泰诸国观光。成都一家具厂老板亦携全家入伙同行。一路上这位仁兄诙谐幽默,欢天喜地,为旅途增色不少。某日上路后发觉,老板蔫秋秋的,似有抑郁之状。疑与太太有隙,好像又不是。直至将进午餐时,这厮端的是发了神经,一声暴吼:“嗨!我说咋个回事——早晨连茶都没喝嘛!”却原来导游催促上路,这位仁兄没来得及在酒店内沏茶……
蜀人天生识茶趣,成都即是一座离开茶就不能生存的城市。冬日太阳一出,最忙之事便是摆设桌椅,涤器煎汤——奉茶;夏日浓荫水边,张伞遮阳,盖碗船盏——奉茶;春日大好时光,鸟语花香,桃李树下洗眼睛——奉茶!秋风一起,关入勾栏,或是自家瓦舍,呼朋引伴——自然还是奉茶!
大街之上,不出百步,必有茶馆。江湖有规矩:茶馆内说的话不负责任,因此你可以由着性子胡诌——起码此刻你是自由的、也是你最有创造性的时分……
茗饮虽食余,然在食道中。食实肠胃,茗浴心神。此天地最神奇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