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细雪轻舞的午后,我见到了梦中萦绕的长安城。东行的队伍被归乡的兴奋与期待气氛笼罩,而他们的情绪加起来,也及不上我的九牛一毛。
在我前生,父亲曾千百次的念叨着大唐的长安城,那是世界的中心,民生安乐,万邦来朝。华服天子端坐在大明宫的雕龙宝座上,威加海内,修文物于中华,播礼仪于四方。曾于后世的画作和影视中领略过长安的瑰丽壮美,而当我真的亲临这座梦之都的时候,才发觉后人的想象力太过枯竭乏力,种种构思与描摹也复原不了长安城这幅巨型画卷的万分之一。
雪色阴霾,能见度并不高,我还是在十余里外瞥见了巍峨参天的城楼,绵延不息的城垛,青砖褐瓦中透出的皇家威严,凛然不可轻亵。十人高的赤色城门洞开,一列列旌旗华盖招展。听闻高仙芝大捷凯旋,玄宗皇帝龙颜大悦,竟放下身份主动迎到了城门外,可称得上是超乎规格的浩荡隆恩了。
龙辇之上,天子仪表堂堂,玄宗皇帝李隆基时年已届六旬花甲,虽有鹤发染鬓,却依旧容颜焕发,双目炯炯。群臣山呼万岁,城外水桥两侧齐刷刷跪倒一片。我伏地侧目对嗣业轻语道:“这就是玄……?”我忽然意识到,玄宗是天子死后的谥号,此时出口万万不妥,弄不好就身犯大忌了。嗣业见我欲言又止,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副虔诚膜拜的忠臣模样。
钟鼓齐鸣,唐乐在庄重中又显激昂跃进,那些琵琶、芦笙、箜篌、横笛,由宫廷乐师精心编排,没有现代电声伴奏,也是别有风情,我不由得听痴了,居然忘了平身,久久跪在那里,引得旁人一阵窃笑。
礼乐毕,大太监手捧锦织圣旨,用尖细而有穿透力的嗓音宣读道:“高仙芝等安西军将接旨!大唐皇帝令:今有鸿胪卿御史中丞安西副都护四镇节度使金吾卫大将军高仙芝,扬大唐国威,征伐西域,于天宝六年灭大小勃律国,俘其国王、公主,于天宝九年伐不臣之石国,俘其国王,又征叛邦突骑施,斩其酋首,复征朅师国,惩其僭主,遂统天军游弋极边,破九国胡,斩首三千余级,献金六车,银十五车,锦缎珠器无数,功勋卓著,由此西陲乃定。此等伟绩,千古之良将;此等忠勇,大唐之典范。特加封其……”宣旨太监读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所有文臣武将的目光集中到高仙芝一人身上。
“特加封其开府仪同三司,正一品衔!”百官队伍里略有骚动,这样的重赏提拔确实皇恩浩荡,连高仙芝本人都伫在当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征将校兵卒,俸禄均晋级一等,有殊勋者,另有封赏。钦此!”太监宣罢圣旨,也是满面春风,朝高仙芝献媚一笑,碎步趋前将圣旨递予手中,柔语道:“老奴这厢恭贺啦,高大统领前途无量啊。”
高仙芝跪地接旨,竟是清泪纵横,不能自已,久久不愿平身。天子见状,在侍从搀扶下行至高仙芝身前,亲手将之扶起,也是性情满怀道:“高爱卿这些年不易啊,为朕开疆拓土,戍守西陲,朕心疼,心疼啊。”
大唐天子如此爱惜大将,引得百官由感而发,纷纷捋袖抹泪。天子扭过头对大太监道:“高力士,把后几天的议程也一起宣了吧。”
高公公恭敬一诺,继续宣布道:“奉大唐天子口谕,三日后有功将士太极宫大宴,着杨国忠、李林甫、安禄山等卿同席陪宴。至于所献俘囚,即日朝门处斩!”
从安西都护府出发时,共有囚车二十辆,俘囚三十八名,除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和朅师国勃特没享用一人一车的高级待遇外,其余俘囚只能两人共挤一辆空间狭小的囚车。途经大漠戈壁时有七辆囚车被沙尘暴掩埋,不知所踪,剩余十三辆经尽艰辛终至长安,车内的人们也走到了苦难的尽头。
数月来,这些原本互不相识的异国俘囚们结成了不可思议的患难友谊,法场之上他们相互拥抱道别,垂泪步向断头台。他们或信新月,或信十字,或信萨满,临刑前念着不同的祷词。随着刽子手锐利的刀锋斩下,温热的血浆从齐整的切口处喷涌出来,很快在残雪冻土中凝成红色的冰碴。
待尸身被拖走,刑场上只余下一对高矮参差的身影。嗣业仰天吐出一口悠悠的白雾:“我看见他们正在飞走。”
我未曾多想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被刑场的肃杀所压抑,不经意的回应道:“怎么飞的?有翅膀么?”
嗣业用铁靴翻动了几下被染红的冻土,若有所思道:“这些鲜血的主人,原本锦衣玉食,其国也与世无争,却天降横祸,从遥远的异国受尽苦难,最终逃不过一死。生命呵,如这纷落的细雪,转瞬即逝,不知归处。”
从离开都护府的日子起,愈接近长安,我愈觉察到嗣业性情的变化。那个鲁莽的老兵变得细心、敏感,似乎有更多不为我知的隐情藏在他简单粗旷的外表下。
“阿环,回家吧,去看看你的父母,杜大人他一定望穿秋水,盼你回家吃一顿团圆饭呢。”
长安是一座符合几何美感的城市,全城按中轴对称布局,举世繁华的朱雀街将官民混居区规则的划分为东市和西市。长安街市,日落不息。贩夫走卒挑着各式南北杂货,沿街的吃食、工艺、作匠、曲坊满目琳琅,让人不住地想掏银子过一把消费的瘾。这当是全世界最大最全的集市,尤其是这西市,有专供异域胡商经营的场所,这些绿目浓须的突厥人、波斯人、大食人,甚至还有来自更遥远处的亚美尼亚人、拜占庭人,所售的货品也是闻所未闻,大开眼界。我走遍了整座胡商集市,幻想着能在长安遇见久违的阿兰,哪怕只是她的点滴线索。好在一名来自波斯的宝石商能识得乌兹钢刀上所铭刻的火焰纹案,他建议我到袄祠寻访。我好奇问及袄祠的相关。这位热心的商人叭叽叭叽抽着大烟斗,耐心解释道:“我亲爱的将军大人,感谢你对先哲琐罗亚斯德的事迹如此热忱,你要寻访的这位朋友,如果身在长安,那么必定居住在袄祠,也就是你们大唐人所称的袄教寺庙。”我千恩万谢,还高价买下了他手中的一枚翡翠扳指。临行时他提醒我,袄祠虽是琐罗亚斯德教徒的圣所,但长安的袄祠受到大唐祠部的萨宝府官的监管,大唐子民入内须得府官的准许。我暗自记下其中要害,打算择日一探究竟。
我,或者说杜环的家:杜府,位于长安城西南侧,距延平门不远,城内的永安渠自府宅东侧潺潺淌过。气派堂皇的府门被火红的灯笼辉映,门前的石狮气派不凡,还有亲兵把守。听闻杜家公子立了战功荣归故里,全府上下张起了彩绸,从夫人到丫鬟,每张脸都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气。
轻缓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属于杜环的那部分记忆变得沸腾,心跳开始加速,熟悉的家的味道准确击中了大脑中最柔软动情的位置。秀气丫鬟穿着素净的月布衫子,恭敬鞠下身子,俏皮的发髻透出一股兰香:“少爷,老爷和夫人,还有诸位少爷少奶奶都在正厅等您呢。”
我回身也一躬身:“多谢姑娘。”
丫鬟一脸的意外,像是头一天认识自己的少主人。撇下不知所措的小丫头,在杜环强烈的思亲之念催动下,我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廊、假山和曲桥,带着风声直趋正厅。灯烛炫烂的正厅中央端坐着两位老人,老夫子头戴深蓝金边乌纱,发须花白,老年斑已悄然爬上他微皱的面庞,双目却是炯炯有神且有穿透力,一看便知是饱经世事的资深官僚。他身畔的妇人略显年轻一些,也约有五十上下,发髻高高盘起,身袭葱绿配桃红的长裾,多彩发亮的霞帔令她明艳生辉,尽管岁月不饶人,这身出挑的装扮还是令其风韵犹存。二老左右站着两排青年男女,装扮各各不同,令人注目的是,女子均是袒露雪胸,宽袖肥裙,发饰叮当,那句“粉胸半掩凝晴雪”果然吟得妙到颠毫。
我恭敬跪地,长叩道:“高堂在上,不孝儿阿环来迟了!”
老夫子眼角略抽动了一下,还是声色不变,轻轻嗯了一声。妇人却是急不可待地立起身,嗔怪道:“环儿六年才返家一次,老爷还拿捏个什么架子。”言罢急步趋前,用肥白细腻的手将我扶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一旁留着鹦鹉髻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母亲久不见兄长,日夜思念,今日总算如偿所愿,却是口衔美玉一般,舍不得松口呢。”这是杜环的三妹杜珺,长得一口伶牙俐齿,貌不甚美,颊侧的雀斑为她平添了青春的烦扰,不过性情仍是惹人喜爱。一众兄弟姊妹也是笑逐颜开,厅内的气氛被母亲化解的异常轻松。
老夫子终于开口道:“环儿久征在外,此番得胜而归,确实辛苦了。吩咐管家,摆酒开席!环儿,你也许久未尝过家宴的滋味了吧。”
头回见面的父母提起了家,令我想起了远在另一个时空里破碎的家,不由得泪水夺眶,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