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归程，全军前后队倒置，作为先锋队的疏勒镇军反而变为断后。颠簸在马背上，石国国王受刑时痛苦哀求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史书会记下他屈辱的一刻，于万人阵前放下尊严，却拯救了柘枝城的命运。相比九百年前奋勇抵抗亚历山大，最终仍不免身死国灭的塞西亚人，究竟谁才是历史潮流的顺应者？
蜿蜒的山道挤满了重甲兵士，人喊马嘶，不绝于耳。轻装疾行的传令兵骑着快马，沿着山道传布高大帅的命令：“大帅有令，全军止步，原地待命……”
嘶鸣着的大军逐渐安静下来，兵士们合甲而卧，骑兵牵马寻找草料。山道上忽听打马疾奔的声音，骑手髡发精干，是我营中的契丹族兵士述澜。
述澜滚鞍下马叩报：“杜副使，高大帅急命各营将官议事，有紧急军情。”
我张望状如长蛇的队列，全军已卸下警备，满是懈怠，似乎并无迫在眉睫的敌情。带着满腹狐疑，我快马飞至主帅营中，只见封常清、李嗣业、程千里、毕思琛、王滔等一众将领全部在列，气氛凝重。高仙芝面若涂霜，郑重道：“诸位，石国国主受此大辱，叛心必盛，恐我大军归去，彼又故态复萌，依我之见，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众将不语，还是嗣业打破了沉默：“既然高帅起了杀伐之心，也该那胖子国王倒霉，还是那句话，只要俺老李当先锋，别的，都好说！”
高仙芝笑道：“嗣业老弟，不枉老哥当年提拔你一场！各位，立即返回各营，前队作后，后队趋前，趁夜杀回柘枝城！传我的令，城破之后以首级论功！女人、金银，全部稿赏将士！”
情势反转太快，令我一时无措。受刑的国王，哭拜的官民，我似乎看到了城中数万百姓的眼晴，那是一双双无辜无助的眼睛，如阿兰一般清澈碧色的眼睛。我攥紧拳头怒道：“高帅你……”
话未出口，嗣业一把将我拽出帐外，压低声音狠狠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如此卑鄙如此残忍如此无信如此……”我努力搜索着用以咒骂的词汇，仍不足以表达胸中的愤懑，“还有你，李嗣业！先前的睿智哪里去了，我明白了，在军功名利面前，你也不过是一个小人！”
嗣业松开了我，仰天悲凉道：“历史的车轮岂是我可以螳臂逆转的。阿环，我知你心有怨气，但今日所为，志在长远。如果你还信得过我陌刀李嗣业的心性品格，便请依我言而行。”
他紧握住我的手，夜色正浓，原本黝黑的李大个儿变得难以辩认，但他掌中的体温正暖暖地传递给我，像极了病中父亲传递给杜晓华的温暖。嗣业见我已冷静下来，凑近道：“稍后大军袭城，你务必率先攻上城头，直捣王宫，擒杀石国王子。切记，一定要抢在众将之前。”
我大惑不解，正欲发问，却再次被嗣业按下：“不要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去做。”
暮色狂野的侵染着山野和平原，把远处曲折的药杀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蛟蛇。两万唐军士卒熄灭火把，口中衔着小竹棍，分作百十个小队，如蚁群般悄无声息摸回了柘枝城。兵将们卸下明光铠，换上夜行装，连兵刃都用黑布套住，在皎洁的月色下几乎隐形。在嗣业的安排下，我领着烈风营第一个摸到了柘枝城冰凉如水的城壁，城门紧闭，门后静谧无声，仿佛整座城市都已沉沉睡去。
“王大柱！”
“有！”
王大柱这个凉州小伙子精干异常，我稍使眼色，他点头示意，遂即将钩索呼呼地甩上城垛。第一次面对高陡的城墙，心下不免发怵，论攀爬难度可比后世的化工储存罐高上百倍。如潮夜幕中，我能感受到全营士卒对主将无比的信任与期待。骑虎之势下，我只得心中无奈默念：杜环，杜环，你快些出来，帮帮我这个未经战阵的菜鸟吧。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脑中杜环的意识部分的苏醒，对高陡城墙的恐惧感消失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如水银注满筋骨。
我熟练地攀索而上，发现城壁古老，饱经风霜，部分城砖脱落，反而成了极佳的落脚点。翻进城垛，城头守卫的兵士居然呼呼大睡，毫无戒备，显然白天唐军撤退的假象完全麻痹了城防。紧接着，何平、述澜、拓跋那察……烈风营的弟兄们很快占据了城垛，昏睡的卫兵在梦中被一个个切断了喉管。当我亲手打开城门，嘎啦啦的门轴转动声终于惊醒了剩余的守卫，但城外埋伏的唐军已提刀蜂拥而入，黑夜中小规模的格斗凌厉而简洁，没有擂鼓呐喊，只有金属砍在骨肉上的噗噗声。柘枝方圆不过十里，王宫是全城最高耸的的建筑，牢记嗣业的嘱咐，我盯住那直插夜空的黑色尖顶发力疾奔。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已堆砌了横七竖八的尸身，夜幕中虽看不到血红色，却能闻出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靴底的粘稠感。
直到逼临王宫，成规模的抵抗方才出现。弱小的石国卫队约在百人左右，王宫前巨型火炬散射的火光，将卫士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映得扭曲狰狞。卫队长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久疏战阵令他持刀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绝望的嘶吼着，狠狠的抡刀斜劈。我早已看破他的路数，侧身闪过，顺势使出绊马腿，对手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嘴啃泥。我身后的兵士群起攻之，刀剑齐下，血液和破损的内脏在无言的暴力中飞舞四溅。我无暇关心被吓成软泥的石国兵士，从背后抽出蟠龙棍，发力用棍尖顶开王宫大门。宫内的侍女们哆嗦着缩成一团团没有生命力的肉体，我未加理会，挑开珠帘直上宫楼二层。当我踹开王子寝宫，眼前呆立的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肥胖少年，他显然是吓傻了，眼角留着泪痕，缀满珠宝的华服以一种极高的频率颤抖着，裤腿上已湿了一片。
嗣业的嘱咐言犹在耳：“务必……擒杀……”。另一种声音却在反复响起：“在我眼里，每个少年郎的心性都是纯真的，没有阴邪一说……”是了，另一个世界里，不过十三岁的杜晓华在擂台上击伤对手时的傍徨，仁厚的裁判长给懵懂少年下了善的定义。
我分明能感觉到杜环的力量，还有杜晓华的力量，一个促我举棍，另一个却牢牢按捺住我。掌中棍不听使唤的高举过顶，在莫名之力驱使下飞脱出手，我痛苦的闭上眼睛。只听得“哗”的声响，琉璃残片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碎了一地，彩绘琉璃的窗破出一口巨洞，狂怒的寒冷夜风灌进令人窒息的王宫，对面是泛着粼粼月光的药杀水。我偏过头去，肥胖的小王子心怀畏惧的望着我，确认我没有杀意之后，才蹒跚的翻过窗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沉重的史册又翻过了血色的一页，当晨光曦微，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堆伏倒的尸身，其中有军人，还有更多的平民百姓，绝大部分都被斩去了头颅。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已然无人关心，如今却与倒毙的鸡狗牛羊无异。有组织的抢劫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稍有姿色的女子被剥尽了衣衫，饥渴的士兵将她们围成一座肉林，依次发泄着最原始的欲望。营官们指挥着发泄过的兵士，将一颗颗头颅沥血风干后装进早已预备定当的马车，为防止腐烂，伙头军们还向马车内洒上一层厚厚的盐。
我强忍着剧烈的呕吐感，闷坐在王宫前的台阶上。燃烧百年的巨型火炬已被浇熄，只有残存的几缕青烟向人们述说着这个古老小国的过往。也不知过了多久，嗣业黑壮的身躯落坐在我身侧，嘶哑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血性呢？”
我缄默以对，杜晓华的故事在这个时代只会被视作疯人呓语。
“那么，石国王子呢？”
“我下不了手……现在，应该已泅河逃走了吧。”
我原以为嗣业会厉声责罚，他却极意外的只是“嗯”了一声后将我扶起。“石国已灭，姓高的该满意了。一车车的珠宝，还有首级，都是他平步青云的本钱。对了，首级首级，原本就是斩首升军级的意思。你我只是军人，不是野兽，守住此心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