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梦中,苏德巴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生母的容颜,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向他张开手臂满脸慈祥地走来。就这样,一颗仇恨的火种煨埋在满巴扎仓,有朝一日,极有可能变成冲天大火烧毁一切……
达林台打扫完药王殿的阶梯,返回时天色渐明。早晚打扫两回药王殿阶梯是他分内的活儿。
清晨的东方鱼肚白下,满巴扎仓仍在熟睡之中。凉风习习,达林台低头走向伙房,走着走着忽然猛地停下了脚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停止了脚步,只是知道得到了某种提醒。我是怎么了?刚刚我听到了什么?或者想起了什么?……我这个脑子也真的不行了,他懊恼着,就那样低头站着,绞尽脑汁地想着。
沙砾地上有很多人的足印。除了达林台,没有别人能认出这么硬的地面上的足印。然而,达林台能看得到。虽说他的一只眼失了明,另一只眼也不是很好,但还好没有完全丧失辨认踪迹的特殊能力。
对,是足迹……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好似漆黑的夜里有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思维,他明白了,刚才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足印!所以才有了异样的感觉。可是,刚才让他停止脚步的是哪个足印呢?为何要停步?他有点糊涂了。看来他的脑子确实不如以前了。
他的目光在那些踪迹上游移着,忽然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刚才无意间看到的那个足印。
那是一个穿靴子的人的右脚足印。应该是哪一位喇嘛的足印,可是,方才一看见这个足印,我怎么就停止脚步了呢?我的心为何到现在还跳得这般剧烈?达林台惊奇不已。不过是一个平常人的足印而已。莫非它触及了达林台记忆里的某个东西?
达林台许久地凝视着那个足印,最后干脆坐在了一旁。他抬头望着东边天际的红霞,出了神儿。我见过这个足印,应该是在很多年前。那么,是什么时候呢?他努力回忆着。
就这样,一个遗忘已久的情景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草原深处有一片新月似的沙地。那片沙地上,一个三岁的孩子快乐地奔跑玩耍着,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开心地笑着……
是啊,二十年前的事啦,达林台嘟囔。琪木德次仁哈屯领着儿子钦达穆尼去沙地上玩的时候,是达林台护卫着她们去的。
钦达穆尼在沙地上跑着玩着,在沙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足印……
一个三岁孩子的足印,那时深深印在达林台心里。二十年过去了,今日忽见那个孩子长大后的足印,他心中淹没已久的一个记忆瞬间复苏了。
达林台再次细看沙砾地上的足印。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这是钦达穆尼的足印,是昨天下午经过这里时留下的。这里走过很多喇嘛,足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但那孩子右脚的一枚脚印还是奇迹般地没有被其他脚印覆盖,留在这里,被他看见了。
钦达穆尼是不是就住在满巴扎仓?或者,从外地来满巴扎仓时路经于此?每日有很多看病抓药的外界众生来满巴扎仓的啊。然而,他毫不怀疑钦达穆尼的足印出现在这里,是与那两位哈屯的不孕不育有关。这般推理下,钦达穆尼住在满巴扎仓的可能性很大。
如若钦达穆尼住在满巴扎仓,要找到他,也是不难的。果尼尔那里一个有登记喇嘛们年龄的档案,从那个档案中找到年方二十三的喇嘛们的名字,寻到钦达穆尼就容易了。满巴扎仓虽有喇嘛百余人,但是年方二十三的喇嘛应该不足十人吧……
原来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并且离我很近。很可能,那孩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听说了母亲的遭遇,那么他心里肯定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这样下去结果会如何?弄不好也许还没来得及为母报仇,自己就遇到危险了呢……想到这儿,达林台猛地站了起来。
得赶紧找到钦达穆尼,从今往后,不管明里暗里,都要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
那一天达林台很忙。早茶之后他去了果尼尔那里,问二十三岁的喇嘛有哪些人。果尼尔没问他做什么,拿出一个本子,给他读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听着那些喇嘛的名字,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达林台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们之中哪一个是钦达穆尼呢?他心中不免激动。可到了夕阳时分,达林台还是毫无所获。他一一仔细看了这十余个喇嘛的足印,哪个都不是药王殿附近看到的那个。可能,钦达穆尼不住在满巴扎仓吧。那么,从哪里能找到他呢?他这般想着,回到了与甘毕勒同住的小屋子。
正在喝茶的甘毕勒见了他,咧嘴笑:“喝茶吗?我刚熬了一锅好茶。”
达林台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没吱声。
“你是不是很累?脸色不大好。”甘毕勒又说。
“我的脸色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驴脾气又犯了吧?像你我这样的穷苦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该生气和着急,徒劳又伤身。”甘毕勒说。
“那要是遇到让你伤脑筋的事,该怎么办?还乐着?”
“那当然,乐着笑着,苦恼就会逃开了。”
达林台没说话。然而,恰好今日甘毕勒心情极好。“要不咱俩猜谜语?”他说。猜谜语讲故事是喇嘛们平时消遣晚间时光的重要内容。
达林台没吱声。
“一个巴音(蒙古语,富人)跟巴拉根仓(蒙古族民间故事中的人名,以聪慧过人,专门戏弄富人恶人为乐的形象)打赌说,你明日骑着一匹有两个脑袋的马来我家门口,我会赏你很多钱。巴拉根仓答应了。第二天巴拉根仓骑着一匹马来到巴音家门口,那匹马果真有两个脑袋。你说说,因为什么?”
达林台没理他。
“巴拉根仓骑着将要产下马驹的母马,给它饮足了水飞奔到巴音家门口,那母马刚好产下了马驹。这不就是有两个脑袋吗?”
达林台倒了茶喝了一口。
“一个人一脚踢死了七条狗。为什么?”
“为什么?”
“那是条母狗,腹中怀着六个小狗……”
“那么……我问你一件事。”达林台说。
“问吧。”
“有人跟我说,一个二十三岁的喇嘛在我们满巴扎仓。可我没找到那个喇嘛。为什么呢?”达林台问。
“你是怎么找的?”
“还能怎么找?二十三岁的喇嘛,一个个地去找呗。可是,我要找的喇嘛不在他们之中。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这多简单啊。”甘毕勒笑。
“简单?怎么个简单法儿?”
“你那个喇嘛变更了年龄。”
“这话怎么讲?”
“你那个喇嘛要是自报二十一岁,或自报二十四岁的话,你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他的。”
达林台死死盯着甘毕勒。多么简单的事啊。钦达穆尼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是可以谎报年龄的。那样的话,又岂能从果尼尔的档案里找到他?
“你不是蠢货……”达林台说。
甘毕勒第一次受到达林台的夸赞,惊讶不已。
又一夜,白脸更登抱着苏布道达丽在半梦半醒之中。
苏布道达丽突然推醒他,问:“你果真找不到那部药典?”
“我不早说了吗?连扎仓堪布都找不到的东西……”
“是吗?我的满巴,你回头看看,看看你后边坐着的是谁?”
更登没明白苏布道达丽的意思,回头一看,炕沿儿上真的坐着一个人。他吓得魂飞魄散。这人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想干什么?细看,那人缩着脖子,尖尖的下巴上几根胡子稀稀疏疏隐约可见,看起来像是老协理,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满巴,赶紧点灯穿衣为好。赤裸着躺着,未免太……”那人开口说了话,真的是老协理。
更登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战战兢兢地穿上了衣服。这时候,苏布道达丽已经爬起来点上了灯。
灯光下,老协理的脸异常威严:“我的满巴,你的扣子扣错了。到了旗衙门人家会笑话你的。”
“还要去……旗衙门?”
“应该去吧?衙门自然知道如何严惩跟官家女人偷情的喇嘛。”
“协理爷饶恕我……”更登跪在地上,像啄草籽儿的野鸡一样撅着屁股磕起头来。
协理沉默着,等他磕了很久才说:“那,这事儿打算怎么了结?”
“协理爷,我罪该万死。如果您饶恕了我,今后您就把我当牲口使唤好了。我……我给你们……想法子……找到那部秘方药典……”
“你不刚刚还说那东西找不到吗?”苏布道达丽冷冷地说了一声,梳着散发。
“找不到就别找了,麻烦!还是到旗衙门了结此事算了。”协理说。
“您一定要放过我,求您了……”更登爬向前,抱着协理的腿,哭了。
他哭了很长时间,协理和哈屯并没有理会。
“你真能找到那部药典?”协理良久之后开口问。
“我拼命去找……”
“那么……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半个月的最后一天,你若不拿来那部秘方药典,咱们就去衙门好了。”
“行,行……”更登赶紧磕头。
磕了半天头,等他抬头再看时,协理和哈屯已经走了。更登嘴里嘟嘟囔囔骂着爬起来,从灶台上拿起了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儿咕嘟咕嘟地喝起凉茶来。奶奶的,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他想。协理刚才说半个月,半个月里我怎么也能想出个法子来。
更登坐了一会儿便上炕躺下。那部药典,半个月肯定是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轻易给了那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家伙。那个山羊胡子一旦把药典弄到手,肯定又要威胁我。本师父得提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外面好像有月亮,屋里的柜子箱子朦胧可见,更登惊魂未定。刚才那个山羊胡子可真是把本师父吓坏了,过度惊吓会虚火上升,明天得配点压惊补虚的药……他想着,笑了起来。
次日,更登起得很晚。喝完早茶他走出院子,去了药王殿。天气晴好,阳光晃眼。他看见达林台在前面走着,瞅着地面好像在寻找什么。这家伙怎么像个察看狐狸踪迹的猎人呢?
这个壮汉子那年拧断了他的一只手臂,从此他跟他再不说话。但今天看到他更登却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这家伙原是王爷府中的人,后来好像因为什么事,受了重刑差点丧了性命,如今只能在满巴扎仓砍柴挑水。他为什么住在满巴扎仓?是不是跟那部药典有关?或许是为了保护那部药典,在此蹲守?
再向前走,他看到了旺丹的院子。旺丹失踪快两个月了,生死未卜,原因也尚不清楚,但想必有其缘由。有什么缘由呢?跟秘方药典又有无关系呢?
他远远绕过旺丹的院子,见甘毕勒从伙房出来。在更登眼里,他今天所遇到的人似乎都变得可疑起来,都跟秘方药典有关系。可别说甘毕勒软弱无能,他可是在满巴扎仓待了一辈子,一定知道很多事。
甘毕勒走近了。更登面带笑容:“扎玛忙什么呢?”
甘毕勒好像忘了挨他辱骂的往事,回笑:“像我这样的穷扎玛,除了茶饭之事,还能忙什么?”又说:“那您在忙什么呢?”
“最近有人给我送来新鲜的奶油和奶豆腐。这几天一直想请你去家中喝茶,今天你有空吗?”更登问。
“请我这个穷扎玛喝茶做什么?”甘毕勒说是这么说,但看得出他是很乐意去的。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老朋友了。走吧。”更登说。
就这样,更登带甘毕勒回到家中,请他美美地喝了一顿茶。
“有什么新鲜事吗?”受到人敬重的甘毕勒笑着问。
“没什么,我们满巴扎仓的事,你知道得可比我多啊。您是这里的老人儿了,什么没经历过?”更登一个劲地劝他多吃一点。
这话,着实叫甘毕勒头脑发热。他喝了一口茶,擦了擦嘴巴说:“太远的事先不说,就说从‘毛呼拉盖’(意为恶贼,蒙古语)暴民火烧满巴扎仓那年算起,我也在这里待了三十年了。那时,我来满巴扎仓都已十多年了。哎呀,那场大火,估计一般人都没见过……”
“我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据说那些‘毛呼拉盖’很厉害呢……”
三十几年前,有一拨儿叫“毛呼拉盖”的强盗进入鄂尔多斯烧杀抢掠,惹了不少灾祸。他们中的一帮人有一天放火烧了满巴扎仓。那时甘毕勒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举着刀枪棍棒的一伙人从山下喊叫着跑了上来。当时的扎仓堪布洛布桑师父还很年轻,他带着喇嘛们逃到后山观望着。没多久,药王殿里浓烟滚滚,强盗们下了山。我们随洛布桑师父到寺庙一看,天啊!诸多房屋的门窗被砸烂,红黄各色的药粉洒落满地,药方药典纸张乱飞。洛布桑堪布下令先扑灭药王殿的火,想尽办法救出那些珍贵的医药经典。就这样,一群喇嘛冲进大火中……”甘毕勒说得满嘴白沫。
“那么,我们满巴扎仓那部珍贵的秘方药典是不是也是从火里抢救出来的?”更登插问了一句。
“据说洛布桑堪布提前转移了它。”
“听说有很多人在找那部药典。你在满巴扎仓多年,难道没听说过它在哪儿?”
“就是听说了,也不能说的呀。”甘毕勒说。
“你真听到了什么?不会吧?”
“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没听说过?”
“咱们都是熟人,谁不知道谁呀?我知道你有时候爱吹牛。”更登笑了笑说。他想,用这样的话一激,不怕甘毕勒不开口。
果然不出所料,甘毕勒一听便着急了:“不是,你听我说啊……”
“我不是在听吗……”
“……那时候那部药典不在满巴扎仓,据说存放在山下一个牧户家中。后来世事太平了,才又被送回满巴扎仓的。”
“行了,别说了。这些谁不知道啊?我看你知道得并不比我多。”更登又激了一句。
甘毕勒有些恼怒:“你真想听?”
“当然想听。”
“听是可以听的,但不能往外传!”
“我才不会那样无聊。只是想跟你聊一聊而已。听完就忘了。”
“那部药典在楚勒德木那里。”
更登的心思眨眼间已经转了几个周折,嘎吉德玛说的话再一次闪入脑海。但他毫不外露,只是哈哈大笑:“你这个牛可真是吹大了,你怎么知道在楚勒德木那里?那部药典放在楚勒德木那儿,还不如藏在我这儿呢。”
“洛布桑堪布活着的时候常说,楚勒德木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达林台第二次看到那个足印时,已是落日时分。他是在经院门外的石阶上看到的,而且只有进去的脚印,没有出来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