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登不说话了,静静地沉思起来。嘠吉德玛说得对,楚勒德木真是用了一个十分特殊的药方。好比好的猎人听到枪声就知道是什么枪一样,作为一名医者的更登听到了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枪声!
白脸更登目送着月光下向山上走去的苏布道达丽的背影,“呸”一声,吐了一口唾沫。他心想,年近六十的那个糟老头你有什么可恋的?你这个女人可真是没有福气享受我的疼爱。
原来,满巴扎仓真有暗地里寻那个秘方药典的喇嘛,白脸更登就是其中一个。
更登其实是一个聪明人。在满巴扎仓,他的医术也算不错。但他这个人聪明得有点过了头,大家就讨厌他。他没有见过那部药典,因此当然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但他想,那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要是把那部药典弄到了手,整个满巴扎仓头号大医师就是我了。那么,声名、金钱……你不想要都不行,都会追着你来的。然而,那个该死的药典到底在哪儿呢?不过,只要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只要你用心去找,总会有一天能找得到的吧。
对那部药典,他留意已久,猜想推理无数次,想着想着,有时会彻夜不眠。药典也许藏在佛塔下?佛像下面?或在图海山的哪个山洞里?或在哪个喇嘛手里?……不管怎么样,肯定有一个人知道它到底在哪儿的。那么,那个人又是谁?如果在喇嘛手里,在哪个喇嘛手里呢?
更登今年三十六了。这三十六年里,起码有二十年,他都是在琢磨这件事儿,但至今未果。今后,他依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找寻。就算是幻想一会儿那部药典,他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刚才苏布道达丽没理他,更登心里有点生恨。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本师父我没你也一样能乐和……他走向山下的旷野深处。
在朦胧的月色中,隐约可见满巴扎仓拴着的马儿们在吃草。再往草原深处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顶毡房以及在毡房边反刍的羊群。那个毡房里有一个叫嘎吉德玛的中年妇女,更登早就认识。一到夏季,有一些牧户会转场到山下。满巴扎仓的僧人们从那些牧户家要牛奶熬茶。
他走到嘎吉德玛的门口低声唤道:“睡了吗?不点一下灯?”
包里传来穿衣服的窸窣声。“啊……谁啊?”一个女人困顿的声音问道。
“我,更登。”
“深更半夜的来吵什么?”
“迷路了,去乡下瞧病,找不到回满巴扎仓的路了。”
“是吗?不正经的东西……”女人打着哈欠,点了灯。
更登进了毡房,嘎吉德玛披着袍子睡眼惺忪,请他在图拉嘎(火撑子)右边坐下,倒了茶。
“茶就不用了,困了。”
“你是想住在这儿啊?你不是说迷路了吗?我给你引路去吧。你的满巴扎仓就在这北山坡上屹立着呢。”
“不那么麻烦你了。好好睡上一觉,我自己就能找到满巴扎仓。”
嘎吉德玛笑了笑,吹灭了灯。
一股暖暖的气息向更登扑来,中年女人有力的臂膀抱得他喘不过气。
“你不怕吗?”嘎吉德玛问。
“怕什么?”
“不怕被抓走?”
“被谁抓啊?”
“嘻嘻……你们旺丹不是被女人绑架走了吗?”
“你也知道这事啊?”
“我就在边儿上看着来着,怎么不知道?”
“什么?……”
“过会儿再告诉你,现在不行……你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过了一阵,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大汗淋漓的两人赤裸裸地平躺在一起,更登忍不住问:
“你真见过旺丹被绑架?”
“你还在想这件事呀?”
“快说啊,我的姐姐,求你了。”
“啊!我的佛啊,你知道那夜的雨下得有多可怕吗?闪电一次次劈向大地,雷声阵阵轰鸣在头颅上……真吓人啊。那时,我到这儿刚两天。我担心刚换牧场的羊群吓跑了,所以,不时从毡房往外看。忽然,有一道闪电像剑一样,扎向我的羊群,紧接着一声炸雷……”
“嗨,嗨,你怎么不说旺丹的事,净说别的啊?”
“……为了找回四散的羊群,我跑了出去。跑着跑着,就跑到了满巴扎仓下面。”
“然后呢?”
“忽然看到有几个人在揍一个人。”
“啊!是吗?”
“我很吃惊也很害怕。那么大的雨,又是深夜,什么人在那里打架?不是强盗就是鬼怪吧?我离他们很近,也就是三五步吧,急得我躲进一块巨石后。借着闪电的光,我忽然认出其中一个是旺丹。再细看一眼,天啊,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命令那一伙儿人把旺丹给绑了起来!”
“等等,跟旺丹打架的几个人,没有你认识的吗?”
“一个也没有。”
“那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吧。真是一个大美人。要是像你这样的师父见了她,定会立刻把满巴扎仓忘到九霄云外。”
“后来呢?”
“他们五花大绑捆了旺丹,架在马背上带走了。”
更登静静地思索起来。想必是远方的强盗绑架了旺丹。可强盗的头目还是一个女的?真是怪了!他想。
“只要那部秘方药典还在,你们满巴扎仓是一天都不会安宁的。”嘎吉德玛说。
“什么?你说什么秘方药典?”
“嘿,你还装什么装啊?谁不知道满巴扎仓有一部不得了的秘方药典啊?”
“据说是有。那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谁也找不到的东西,对谁也没用吧?”
嘎吉德玛咯咯笑:“那部药典在谁手里,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啊?”
“啊?”更登倏地坐起身来,“快点上灯,你给我好好说说。”
嘎吉德玛点了灯:“那部秘方药典肯定在楚勒德木手里呢。”
更登奇怪至极:“在楚勒德木手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听着……前段时间,我婆家的一个远亲姐姐从马背上摔下来,大腿骨折了。说是骨折,其实骨头都碎成了无数个小块,像是装在皮袋子里的碎石子一样。那天刚好碰上楚勒德木在她邻家看病。他们焦急万分地请楚勒德木到家里,当时姐姐的腿已经肿得连裤腿儿都快撑破了。楚勒德木看了摇头说,我不会接骨,你们还是找一个正骨的大夫吧。但他们上哪儿去找正骨大夫呢?如果不赶紧想办法,麻烦就大了。全家人跪在楚勒德木面前说,您是满巴扎仓的满巴啊,给我们想想法子吧。楚勒德木沉思良久后说,唉,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我试试看吧……”
“他怎么弄的?”
“说是从药袋子里取出一剂药,用酸牛奶搅拌后洗了她的腿,又煮了一服药给她喝下了。”
“那是什么药?”
“乡下人又不是医生,谁知道是什么药啊?问的可真是没用的话。”
“然后怎么弄的?接着说呀。”
“不到熬一锅茶的工夫,我那个姐姐的腿开始咔咔作响了,她说粉碎的骨头们好像在各就各位呢。腿也消肿了很多。到了晚上,我姐已经能试着走路了……”
“啊!真的吗?”
“你要是觉得是假的,那你去我姐姐家问呀。据说楚勒德木回去的时候再三叮咛她们,千万别说谁治愈了她,更不能说是怎么治的。可后来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开去,乡亲们都知道了。大家说,看来楚勒德木这个奇异的药方,很可能就是满巴扎仓那部秘方药典里的……”
更登不说话了,静静地沉思起来。嘎吉德玛说得对,楚勒德木真是用了一个十分特殊的药方。他自己也是一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所以一听楚勒德木治疗的过程,就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疗法。好比好的猎人听到枪声就知道是什么枪一样,他听到了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奇特枪声!
要是那部秘方药典真的在楚勒德木手里,那么,是怎么落入他手中的呢?楚勒德木这个人比较笨,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是一个本分的喇嘛。扎仓堪布能把那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他保管?更登觉得不可思议。但接着他又想到,那部秘方药典也是可以在楚勒德木手里的。楚勒德木是名医旺丹的师弟,医术不亚于旺丹,甚至据说超过了旺丹,但楚勒德木对自己的医术有所保留,这是满巴扎仓很多医生都议论过的话题。医术这个东西,按道理是不用藏着掖着的。楚勒德木为何要保密呢?这本身就有点可疑。再说他不爱跟人交往,不爱跟人多说话,这到底是他的本性呢?还是为了避开他人的注意?那为什么怕引起注意?这定有一个原因……要是楚勒德木真的在保存着那部秘方药典,那么他的这些古怪表现反倒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哈,这个楚勒德木!
更登站了起来。感觉多少年来绞尽脑汁寻找的那部珍贵药典,现在好像就在眼前。
更登回到满巴扎仓时,天已经快亮了。夜的黑幕,从山下草原的东方开始慢慢被拉开,然而满巴扎仓却还在朦胧之中。他低着头想着心事走着,抬头时,远远地看到乌仁陶古斯的院子。这时,那个院子的大门开了个缝儿,有个人走出来,快步走向满巴扎仓。
那个……不是楚勒德木的徒弟耶奇勒扎玛吗?难道耶奇勒住在这里了?更登觉得不可思议。他又想起了嘎吉德玛方才说的话:那部药典一定是在楚勒德木手里。
拂晓时分,耶奇勒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他看一眼正房,师父的房间窗口幽深静默。他以畏惧的眼神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踮着脚尖进了自己所住的偏房。
他上炕脱了衣衫,钻进了被窝,想装出彻夜睡得死死的、哪儿都没去过的样子。
但他实在是心跳得厉害。跟旗王爷的哈屯偷情的小喇嘛怎能不惶恐呢?刚刚年过二十的耶奇勒扎玛做梦也没想到会跟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走到这个地步。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他的师父楚勒德木大清早就上山采药去了,耶奇勒独自在家读医书。虽说他是伙房的一名扎玛,但特别想当医生,所以很用功。师父楚勒德木也毫不保留地给他传授医术。但奇怪的是,楚勒德木一直叮嘱徒弟不要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医术。那天早晨的雾很浓,耶奇勒朝门口一看,敞开的门外雾霭落得很低,游弋着,偶尔飘来一团浓雾,仿佛是什么猛兽走了进来。在他这般出神时,忽见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浓雾之中,走进了院门。耶奇勒定睛细看,只是觉得那女子十分熟悉,却说不出是谁。
女子走近微微一笑:“小师父可好啊?”
“啊……”耶奇勒忽然认出走进来的这位女子,正是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他起身却不知如何是好,是跪下来行礼问安,还是请她上座?
乌仁陶古斯笑得毫无拘束:“那么紧张做什么?以为是老虎来了吗?我是人,不是老虎啊,”她坐在炕沿儿,问,“有茶吗?”
“啊,啊……”
耶奇勒赶忙斟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碟奶酪放在桌子上。兴许是还未生育的缘故,已是三十八岁的乌仁陶古斯身材还是那么曼妙可人,所以刚才才被耶奇勒误看成年轻女子。
“你师父不在?”
“上山采药去了。”
“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夫人您尽管吩咐,我听命就是。”
“你肯定以为旗王爷的哈屯每天都在享福。其实哈屯也有哈屯的苦啊……”乌仁陶古斯忽然声音哽咽,眼里噙满了泪水。
耶奇勒不知如何是好。
乌仁陶古斯泪眼看着耶奇勒:“听说你师父有能让女人怀孕的药。你能给我找到那个药吗?”
“您不能直接跟我师父要吗?”
“我求过你师父的,他总说他没有那种药。你师父胆儿小,可能是怕被卷入什么纷争吧。”乌仁陶古斯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
耶奇勒不由可怜起乌仁陶古斯来。看来这位夫人真是在无尽的痛苦之中。要是她有一丁点儿办法,怎会哭着求我这个穷扎玛呢。
“您别急,我想法儿给您找……”
乌仁陶古斯脸上泛起红光:“那我就放心了。”她又瞅着耶奇勒的衣襟:“你的扣子快要掉了,我给你缝了吧。有针线吗?”
“不劳驾哈屯您,我自己会缝的……”
“客气什么?当哈屯之前,我还是一个牧羊女呢,针线活儿还是可以的。给我找针线吧。”
喇嘛们缝缝补补的事都是自己解决,一般都有针线。耶奇勒找出了毡制小包拿出针线。
乌仁陶古斯穿针引线开始给耶奇勒钉扣子。她呼出的气息丝丝柔柔扑向耶奇勒的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近在咫尺。耶奇勒感到浑身发烫,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你怎么出汗了?”乌仁陶古斯咯咯笑,咬断了线,“你还是小啊,见了女人紧张成这个样子。”
此后,乌仁陶古斯就常来耶奇勒这里。她来时,不是清晨就是晚上,而且总是挑楚勒德木不在家的时候。耶奇勒也慢慢将这个热心肠、无拘无束、性情率直的女子当成了朋友,有时候甚至忘了乌仁陶古斯是旗王爷的哈屯。
“什么时候再来呢?”与乌仁陶古斯的这种来往让耶奇勒变得很愉快。每每乌仁陶古斯要回去,他总是这样问。
“有了机会我就来,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可是……不能让别人瞧见……我可是王爷的哈屯啊。”乌仁陶古斯说。
一日清晨正下着雨,乌仁陶古斯一路小跑着进来了。
“正走着就下起了雨,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快把毛巾递给我。”乌仁陶古斯说。
耶奇勒拿出干毛巾给乌仁陶古斯。她用那块毛巾擦了脸和头发,之后脱了外衫,擦起脖子和肩膀。耶奇勒看得出了神儿。看着乌仁陶古斯只穿内衣的腰身,他的心脏忽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奔腾个不停。
乌仁陶古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笑了笑:“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啊,我……”耶奇勒脸红到耳根,不知所措。
“你不用害羞,我们是朋友啊。”乌仁陶古斯把毛巾扔到一边儿,走到耶奇勒身边,抱着他,在他脑门儿上轻轻吻了一下。
耶奇勒像是中了箭一般,愣在那里。
乌仁陶古斯穿上了外衣,调皮地看着耶奇勒:“今晚……等人们都睡了以后你去我那儿吧。我等你。”说完便走了出去。
那夜,黑漆漆的。整日心跳不已的耶奇勒到了夜深之后,心惊肉跳地出了门。他东张西望,踮着脚跨过转经路,走到满巴扎仓西北角上的大砖瓦院子,推开了门。
浓重夜色中的满巴扎仓显得安详、宁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然而,一件大事,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从此,耶奇勒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状态:幸福、痛苦、期盼、恐惧……齐聚于心,不足一月已经明显消瘦了。会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的吧?要不明日起不再去那个院子了……他几乎每天都在这种犹豫、痛苦、心惊肉跳中煎熬,但每当他想起乌仁陶古斯那双会说话的泪眼,想起她那柔软的小手,滚烫的气息,鼓起的胸脯……他的犹豫和退缩又像春日阳光下的积雪一样,柔柔地化了。有几次,耶奇勒都决心不再去找她。可是一到夜里,他又止不住去往那座大院的欲念。我对不住师父啊!每当想起师父,他心里就特别痛苦。
耶奇勒出身贫寒,曾是一个哑巴孩子。他七岁来到满巴扎仓,从师楚勒德木,楚勒德木一直给他扎银针,最终让他开口说了话。耶奇勒明白师父对他的恩情如重生父母。要是知道他与王爷的哈屯偷情之事,不知师父会怎样伤心和惶恐。就算师父不知道此事,他这么做也是对不住师父的。耶奇勒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耶奇勒想着这些,辗转反侧。许久之后,他听见师父咳嗽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听到师父的脚步声走出了院子。
他知道,师父又上山采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