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起点,是那条叫灵威路的巷子,一条不宽也不窄勉强能通过一辆桑塔纳的巷子。
从我记事起,我就住在那条小巷子里。我家的房子在巷子口,每天,我都可以坐在家门口看巷口进进出出的人。往巷子里去的第二家,也就是我的邻居,是一个单亲家庭。
那里住着一个卖菜的妇女,她每天早出晚归。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挑着菜去菜场赶早市,傍晚天已经快黑下来,她却仍在地里忙活。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一个争强好胜的儿子。他是我的同龄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名字叫陈虎,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喊他的外号‘老虎’。
和陈虎的身世相比,我实在是幸福的不得了。我的父亲是农电管理站(当时还不叫供电所)的电管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抄电表,收电费。我的母亲在出了灵威路一百米的地方摆着一个卖衣服的小摊,那里有一个马路市场。
我的家乡叫大陈,那是ZJ义乌最北部的一个小镇。在我很小很小那会儿,大陈还没有获得中国衬衫之乡的名号。那时候,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家家户户都办起了衬衫加工小作坊,外来务工者源源不断的涌入大陈,不但让大陈呈现出一派繁华,也让母亲那样的小地摊有了源源不断的客户。
我是家中独子,是三代一脉单传的结晶。据说我的爷爷体弱多病,离世较早,所有的亲朋友好友都盼着父亲能生个男孩。所以我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享受着所有人对我的万千宠爱。
每个人都很宠我,他们视我为传家之宝,就像那句俗语说的一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尤其是母亲,更是对我有求必应,处处都满足我的要求,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顶撞母亲。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变的愈加顽劣。我经常一脚踢死邻居家养的小鸡,或者把邻居家的小狗扔进沸水中,又或者用石头砸人家的玻璃。我做这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纯粹只是顽皮罢了。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仗着众人宠我的份上。他们宠我,饶恕我做的一切恶行,自然我也不会害怕他们。
但父亲是一个特别之人,他对我的爱和别人不一样。尽管众人皆不追究我的恶行,但父亲若是有所听闻,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就会狠狠的揍我一顿。他一直给我灌输一些理念,比如说,身在党员之家,必须以身作则,否则会被人所不耻。他在揍我的时候通常也会说:
“陈江南,从今天起,你给我记住,以后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事先考虑到这么做爸爸会不会揍我。而且,不管你做的是对是错,以后只要有人向我投诉,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揍你一顿,然后才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害怕父亲,但大多数时候,我仍是嘴硬的。他打我的时候,我咬牙不哭,他让我承认错误时候,我咬牙不开口,我越是倔强,父亲就揍的越狠。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哭,母亲就会帮我解围。
母亲会挡在我的面前,和父亲理论一番,她常常觉得父亲的教育方式太过严格,但父亲认为只有严父才能出孝子。就连面对那一众宠我的亲朋好友,他也是照言不误,他觉得,谁的痒痒谁挠,谁的儿子谁管,是一个不变的真理。
但我总归是有母亲和众人为我出头,所以我的顽皮和霸道从来不曾改变。我在镇上走过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戏谑的称我为‘小霸王’,但我只当他们是在称赞我。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那年我六岁。由于我恶行累累,投诉我的人实在太多,父亲几乎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揍我一顿。我累,他更累,所以他限制我在幼儿园开学前走出家门半步。
我每天在家,却仍是闲不下来。第一天,我发现墙上的挂钟突然停了,所以我本着自已动手的原则,将挂钟拆的体无完肤。第二天,我好奇爷爷传下来的老式唱片机,竟然能用薄薄一张唱片唱出不同的音乐,所以我本着刻苦钻研的原则,将唱片机拆的终身退役。第三天,我好奇那台西湖黑白电视机中的画面,本着将技术进行到底的原则准备开始拆电视,但碍于电视机放的太高拿不下来,只好做罢。但那天我依旧完成了对父亲的电子计算器的拆解。
父亲实在拿我这个集倔强,顽皮和多动于一体的孩子没有办法,只好在白天工作的时候将我带在身边。出门抄电表的时候,他背着梯子,我背着他的超级放大镜。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当年那些千奇百怪的电表被用千奇百怪的方式安装在各种千奇百怪的位置,甚至有的电表被装在天花板上,父亲只能爬上梯子,外加放大镜,才能读出电表的数字。
出门收电费的时候,他背着破旧的钱袋子,我提着他的简易工具包。工具包里是测电笔,尖嘴钳,起子,电胶布等常用工具。因为我们总能碰到各式各样的人,请父亲帮忙修理家里的线路,有的是电灯不亮,有的是插座不通电。
父亲总是不厌其烦的帮他们免费修理,就像是他的义务一样。母亲没少因为这事和父亲吵架,因为我家厨房的电灯坏了三个月,父亲愣是没有想要修理的意思。而且,只要有人喊父亲帮忙,父亲一准立马赶到。他跟母亲解释说,养猪的人不一定能让全家吃上猪肉,泥瓦匠也不一定能给家人造一座大厦,所以,电工也不能保证自己家里每一盏灯都会亮。
这道理和多年以后我在收音机里听到的笑话颇有一些相似之处,并不是每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都知道开机键在那里。笑话的末尾还伴随着英特尔芯片的广告音,噔,噔噔噔噔!
父亲走在前头,我跟在身后。父亲省下了对我的担心,而我却担心着陈虎。我做的坏事里,大部份都有他的参与。我们俩走在一起,真像是一对兄弟,都是瘦的皮包骨头,脸上挂着两条鼻涕的样子。他的瘦,是因为家境不好,营养不良,他的母亲早出晚归,不仅没空操心他的营养,而且也赚不了几个钱。而我的瘦,是因为挑食,反正母亲宠我,不爱吃的菜我可以一点儿不碰,我爱的吃,可以整盘都拉到自己的面前。
我尤其不爱吃肉,有时候,母亲会在我的碗里硬塞上两块瘦肉,我没有办法,出了家门便塞进陈虎的嘴里。陈虎喜欢吃肉,所以我们对做这件事的时候默契十足。
每到年关,母亲在进货的时候,就会给我带回新衣服,我一套,陈虎也有一样的一套。在我们成年前,一直延续着这样的传统。陈虎很懂感恩,穿上母亲的新衣服,他会连声说谢,他把我的父母视为恩人,也视我为兄弟。
但即便作为兄弟,有些事我还是不能提的。比如说,他的父亲。我和他认识的那些年里,我不知他的父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已经逝去。有时候,我也会好奇这些问题,但他总是在瞬间跟我翻脸。
那或许是他的一块软肋,但也更像是他的一件铠甲。因为没有父亲,也让他变的更加坚强。我们这些有父亲的孩子,常常会在某些时候这么说:
“我不稀罕,我让我爸买。”
又或者说:
“你爸算什么,我爸比你爸还厉害。”
陈虎没有父亲,他无法将一个个对未来的期许寄托在父亲的身上。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给自己,通常这种时候,他会说:
“我不稀罕,等我长大了,我自己买。”
又或者说:
“你爸算什么,等我长大了,我比你爸厉害。”
但那时候,我们只是一群崇拜父亲的孩子,我们无法理解一个自称比父亲还厉害的人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超能力。他们不能理解,作为兄弟的我也一样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