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T-S后,镜凓发现自己显然是错了。柜台前的人群,让他意识到,今天可不是平日。不过,目前他还可以保持较低的存在感,毕竟一个背着一把制式轻剑的少年,实在是太常见了,常见到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程度。
这反而不错。
此时,中年人的话倒是回响在镜凓脑海中:
“你是少有的非凡。”
即使我现在很平凡。
不过,还没进店,钟离琛就从另一头走来,拽了下镜凓的袖管,让他跟着自己走。很快,镜凓就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是千辉书店。醉半夜,醒半夜,似乎昨天已是历史。
昨天本来就是历史。
呼啸街头,深冬寒风,扫起多少飞雪。
千辉书店是禁羽社最大的连锁书店之一,这里就是它的总店所在。并不高的书架,不算整齐的布局和逆时针螺旋向上的楼梯,反而给人一种亲切感。这里拥有禁羽社罕见的暖色调布局,在这样一个冬日,让人觉得很温暖……
今天人反而不多,镜凓在想,是不是人都聚集到T-S这样的酒馆,抑或是在城外闲游了。起初两人并没有直接前往柜台(那里是出口,里入口还不近),而是在钟离琛的带领下,顺着楼梯,到了四楼——顶楼——的一片书架中。
指示牌告诉镜凓,这里的内容并不是他可以理解的。
钟离琛捡出一本,瞥了两眼书页中的文字和配图。按照千辉书店的惯例,这个区域摆放的是“空中优势截击(下称空优):入门”的内容。作为禁羽族,钟离琛早已掌握了一点飞行的技巧,往这个方向发展倒不是不可能。
撇开这些内容,镜凓瞄了一眼书中的内容。他能看懂每个单词,每张配图,但从文字上理解,就有些困难。“左翼”是什么意思?远距为什么要往复飞行?“进攻主动”又是指什么?刹那间,镜凓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又或者,他不该学的,也有很多。
“看不懂?”合上书,钟离琛问道,“那就换一本。”
将书插回原位,钟离琛又挑出了一本。这本的内容和上一本差不多,虽说都很“新手友善”,但内容还是太生硬,不一定有助于理解。斟酌片刻,钟离琛决定放弃这本。
那么那边书架上的呢?……不行。
这本……概念有点过时……
那本……挑错了……
……
就这么挑三拣四下,钟离琛大概花了十五分钟才弄到一本他认为还不错的书。似乎镜凓已经对这见怪不怪了,大概钟离琛就是这样的人。
不难想象,这样高标准严要求下,钟离琛挺适合做个队长。
“你对这感兴趣?”镜凓道。
“不是我感兴趣。”钟离琛捧着书,从书架中穿行而过。
“那么……”镜凓有些不解,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
“相信我,”钟离琛转过身,面对镜凓道,“你以后会感兴趣的。”
我以后?镜凓总觉得有点道理;可是究竟哪里有道理,他又硬是说不出来。暂且算它是一个预言罢。但镜凓清楚,自己连基本的飞行技巧,都尚还一无所知,空优?看似一个梦。
不过,他倒是记得他们回来的那天,钟离琛在雷音城——雷音王国的主城,云枫学院到风封城的中转点之一——外的飞艇塔旁练习飞行技巧,没有忘记告诉镜凓那句话:
“等你回来,我教你。”
那么,这样想想,钟离琛刚才的话,也是有合理性的。
沿楼梯而下,两人直至一楼。认了一下人,拿好预定的书目后,钟离琛和镜凓不得不再次面对街头的寒意。不管怎么样,他们两个还没有成年。
按照约定,接下来的时间属于镜凓和钟离琛个人。在T-S门口分道扬镳后,钟离琛向店内走去;而镜凓,将轻剑交给钟离琛后,向总部的方向疾行而去。今晚他是不打算回来了。
总部大楼外,有一组禁羽社通用传送阵。只能传送到安全的禁羽社所属地区,确实是一大弊端;但这样的节点网络方式,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点对点传送产生一些麻烦。
冰冷的黑色金属平台,在镜凓面前绽开。他将三小块储能纯晶石投入“投币口”,选择目的地,传送。很快,镜凓就来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
风凌城,他长大的地方。
这里位于落云山脉,镜空大陆中央偏北方。这里是禁羽社与荒寥会的一处主要商贸口岸;但那是商路上的事,和镜凓没什么关系。
走出传送平台,映入镜凓眼帘的,还是那座熟悉的城市。银灰色的金属支柱,和白色的壁垒,一起筑成了一座座不算高大的建筑。穿过几条略显热闹的街道,镜凓来到了一家看似普通的店铺前。这里虽然并不显眼,但它独有的深色调,让它显得有些出格。
“想象之外的魔晶”,这家店铺的名字。朝霞大道969号,似乎没什么问题。推开门,镜凓踏进了店铺。他不是来挑拣商品的,而是前来寻找一个人。
“……我……看到……你了……”一阵深沉的声音倏地传来。但镜凓总觉得,这声音,并非真的深沉,有点故作深沉的意思。
刹那间,他明白了什么。
“我想你并没有。”镜凓在展架间徘徊了一会儿,一面说出这句话。
“镜凓?”那个声音顿时变得正常了不少,又带着一些惊奇,“你可是不期而至啊……”
“如果你喜欢管这个叫不期而至的话,慕容瑟。”镜凓想店铺深处移动了两步,道。
慕容瑟旋即从台后走出,打量了镜凓两眼;这还是三年前的那个镜凓,但总觉少了些什么。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影响——那次事件,被隐藏的伤口太大了,恐怕没有什么,造成的影响,比它大。
“你今天来干嘛?”慕容瑟玩弄着手中的黑暗水晶,问道。
“要不然?”镜凓道,“今天挺合适。”
慕容瑟耸耸肩,不置可否。半晌,他将黑暗水晶放回展架上,让镜凓原地等候一会儿。没多久,慕容瑟从身后的房间内走出,手中拿着两把标准猎弓,和两个箭袋。
“既然你来了,”慕容瑟道,“和我到山上去打猎罢。”
幸亏镜凓还记得这种东西怎么用。
风凌城,他三年身处之处。那段时间,他学会了打猎,和更多。
出了城门,似乎有点荒凉。阴沉的天空下,干枯的林木,铺满一座座山峰。深雪过后,白色,灰色,黄色,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罕见的,能让镜凓陷入回忆的画。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跟着狩猎队,从这条路,一路踏向那座山。很显然,至少今天,慕容瑟的方向,还是那座山顶。五年前,那里建立了一座简易的营地;也不知道随着狩猎队的解散,它变成了什么样。多半是荒废了。
至少,镜凓还认得出,那里在哪里。
一路踏入看似毫无生气的深林,镜凓任自己的思绪飘回昨天一般的日子。现在是冬季,山上的动物很少,但不是没有。隐约中,他看到一只兔子;出于直觉,他迅速抽出一支箭,开弓,瞄准。慕容瑟并没有干涉他的意思,但也看不出检测他的意思。
“哗——”
破空一声,箭矢从兔子的腿中穿过,硬生生将它钉在了地上。
“技术还可以啊。”慕容瑟道,顺便将那只兔子捡起来,风干一会儿后,装到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储物袋中。
“不如从前了。”镜凓叹息道。这些年,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随后,在山脚下,慕容瑟照样猎杀了一只雪兔,随后和镜凓一起,沿着荒芜的,依稀可见的路上山。杂乱的枯草垫着轻雪,更让回忆显得荒凉。但半山腰上,当镜凓想要取箭时,慕容瑟阻止了他。
“今天这些就够了。”慕容瑟轻道。
镜凓似乎明白了,打猎不是他导师的真实意图。他一定有什么要对镜凓说。或许这是镜凓不知道的那些东西之一……
那也倒好,镜凓被隐瞒的,太多了。
沿路向上,山石逐渐变得嶙峋,这条路也比记忆中陡峭一些。似乎这两三年,这条路变化了许多。至于发生了什么,慕容瑟显然不想让镜凓知道,镜凓也显然不想知道。
远远望去,山顶尚未崩塌,这给了镜凓一点慰藉。
脚下的道路,早遭荒废,现已被枯草占据;身旁的林木,合着风,演奏出一首首凄凉的奏鸣曲。镜凓索性将猎弓背在背后,任自己陷入沉思。
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究竟来自哪里?
我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
……
问题太多,解答太遥远。
镜凓并不想多纠结,不妨假设那些“以后总会知道的”都是真的罢。
但看得出,这些事实,对他的影响,将会十分深远。
一阵凉风,将镜凓吹醒;一束阳光,自云层中穿下,直刺镜凓的双眼。似乎这里已接近山顶,镜凓不由得有些激动。
“三年了,”慕容瑟平淡道,“我从未至此。但看得出,除了那些设施荒废了以外,没有多大改变。”
镜凓只是稍稍颔首,以示赞成,但他总认为,少了点什么。
“还有一个小时日落。”慕容瑟道,“我要讲个故事。”
“最后一个?”
“第一个,”慕容瑟道,“对你而言。当然,这个故事不会完结。”
似乎,镜凓看到了一丝希望。
“你听说过零域么?”慕容瑟整理了一下杂乱、荒废的物件,挑一处坐下,问道。
“似乎听说过,具体我不知道。”镜凓道,“但我总觉得很熟悉。”
“很熟悉……”慕容瑟缓道,“这个故事,从零域开始……”
那是很久以前,零域的风雪中。
那是一片比镜域还冷的大陆。
那里离这里很远,很远……
一座靛蓝色的钢结构建筑物,不起眼地藏在这城市天际线下阴影中。没错,这是这片土地尚未被禁羽社征服的日子;而这座建筑物,就是禁羽社的一处分部。
那时,禁羽社尚还不是一个势力。
一个人影,见四周人群注意力分散,闪进建筑物内。这里四周都是自己人,他自然地打开了里面的门。他在这儿有点名气,自然能进入这“禁区”。
“镜翎,你来这儿是干什么?”坐在一张小圆桌前的一位青年问道。这里是禁羽社的内部公共交流厅,不过今天只有这么一些人,似乎大部分人都出去维持生计了。
“星宿守护者,千霜,”镜翎道,“我倒好奇,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还不是守护者。”千霜道,“我的朋友,言归正传,你遇到了什么?”
“和你当年一样。”
两天前,镜翎受到召唤,来到了这里附近的一处山顶,那里有一座荒废的祭坛,但祭坛里的灵魂石还在。就是它,让镜翎进入了一个灵魂世界。
“然后呢?”千霜问道,“你要成为什么?”
“寒风之镜。”镜翎道,顺势坐在了千霜的对面。
“略有耳闻。”千霜道,“你是第几代?”
“六。”镜翎道。
“所以,试炼开始了。”
镜翎颔首,这条路不太好走——但他还是执意走下去。
这一天,是两千多年前的一天。
“然后呢?”镜凓问道,“这与我……”
“有关系。”慕容瑟道,“你等会儿就会知道。”
说罢,慕容瑟用一种奇特的语言,道出了一句咒语似的话。镜凓震撼着自己的灵魂,或者说……
自己身体深处的一个灵魂。
“接下来,入定,这是他的表演。”
慕容瑟没有离开,而是在一旁捡起一块块石砖,重新布置这里,这座过去的营地,未来的祭坛。
而镜凓,则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他自打入定以后,就进入了一个世界。这是一处积雪未融的针叶林,可能是零域。但镜凓清楚,自己不可能自己跑到零域去——那里已是一片破碎虚空。
显然,这里是一处灵魂世界。
镜凓随意向一个方向——他选的是山顶——缓步前进。不过一分钟,他就听到了身边的声音:
“真希望这不是梦。”
镜凓有种直觉,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有力的证据是,这个人两秒后才出现。
“你可能会惊讶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我。”那人道,“先别急。我知道你要参加训练,今天就不说太多了。”
镜凓转过头,看到的却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身影。不过,这身制服,属于老版的禁羽社特别行动队,这就足以证明他的不凡。
“别紧张,”那人道,“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全部。”
镜凓看到了希望:至少有人愿意告诉他真相。
“这里是你的灵魂世界,而我只是暂时在你的身体里停歇而已。不用担心,这种事很常见,我曾经也是这样。”
那人漫不经心地在镜凓四周徘徊着,踏过脚下的枯枝和积雪,发出一声声吱响。镜凓似乎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算了,那个“灵魂”显然没有恶意,权且指望他告诉自己好了。
“那个……”镜凓尝试开口,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那人轻轻抬头,望着天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呃……可以这么说。”镜凓道。
“和我以前的口吻有点像,”那人笑道,“可是我不想打扰你参加训练的兴致。这样,我们相约,你一训练结束,我们就相见,可否?”
“可以。”镜凓道,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今天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倒是有个。”
“尽管讲,别客气。”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镜翎·碎风。”
镜凓一时有些呆滞,目送着镜翎离开。
“哦,对了……”镜翎在消失前,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见到虚风之镜,麻烦你告诉她,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