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颜,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是如何走上绘画这条艺术之路的。”
这个问题,是那天在市美术馆的中央舞台上,本地电视台在对严颜进行专访的时候,主持人问的众多问题中的其中一个。
那时,严颜的回答很完整,她说:“我选择这条路,其实有很大的偶然性。虽然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画画,但是那只是我的个人兴趣,我只是爱画些东西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靠画画来生活。可是几年前,有一次我从澳洲回国内待了几天,那时为了完成中学时期的一个梦想,我去了浙江东海边看了一场大海,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如我梦里见到的沙滩白浪,感受到幻想了很久的海风袭人,甚至还望到了一个我梦里曾经最熟悉不过的温馨身影。眼前的那一切让我有一种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朦胧感,这让我忍不住再一次拿起画笔,让那种感觉流露在了画纸上。也就是那次作画带给了我难以言喻的感觉,让我无比深沉的决定画下去,画下去,永远画下去。”
舞台下熙熙攘攘众多的观众中,贝贝转头问我:“严颜现在说的那幅画,好像是我们刚才看过的那幅《海上黄昏》吧?”
我点点头,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表情:“应该是吧。”
然后我把目光转向舞台外,对贝贝继续说:“贝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去看看那些画。”
贝贝看向我,明亮了眸子:“当然可以啦。放心吧,我不会乱跑的,我就在这里,看电视台对严颜的专访,直到你回来找我。”
我点点头,离了贝贝,转身向一旁走去。
我的确是又去看了看那幅《海上黄昏》,并确认画面上的那个身影是我无疑。然而之后,我却开始向舞台后方走去。因为,相比于这幅画来说,刚刚在舞台旁边逗留了一下的一个小男孩,更引起了我的注意。
很容易的,我在舞台后方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可爱的小男孩。那时候,他正躲在舞台后方的一个小板凳上,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呆坐着,他那淡淡的眉头下,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正盯着那高高的触不可及的天花板出神。他的鼻翼随着浅浅的呼吸而煽动,撅着的小嘴默默不说话,看起来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
我向他走过去,来到他的身边,带来的气息扰了那执拗,使他开始歪着脑袋看向我。我蹲了下来,盯着他那和严颜非常相像的大眼睛,询问道:“怎么了小朋友?为什么不高兴啊?”
小男孩瞥了我一眼,撅着嘴说:“我妈妈她只顾着和别人说话,都不陪我玩了,她不要我了!”
我回头看了看舞台上正在和主持人交谈着的严颜,回头对着这个可爱帅气的小男孩说:“你妈妈在忙,并不是不要你了。”
然后我看到小男孩手中拿着的望远镜,说:“你不是有玩具吗,可以和玩具玩啊。”
“可是,我都一个人玩了好长时间了,太没意思了。”小男孩举了举手中精巧的望远镜玩具,依然撅着嘴,生气的说道。
我想了想,微笑着说:“不要生你妈妈的气了,你错怪她了,你看,她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无聊,所以这不是让我来跟你玩来吗!”
“真的?”小男孩惊喜起来,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玩具,抬头看向我,“叔叔,可我不认识你啊!”
“叔叔?”我在心里不觉苦笑了起来,并再次瞥了一眼舞台上的严颜,在心里说:“严颜,你还记得吗?当年的那个二小花园,那次的不期而遇里的相伴,那时我被一个熊孩子叫做叔叔,而你却被叫做姐姐,我气岔不已,又无能为力。但现在,我被叫做叔叔时,你也被叫做妈妈了,我们竟然‘平等’了,可是,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希望还能回到当初那个并不平等的时候啊。”
毕竟时光若只如初见,一切又怎能及你眉眼。
唏嘘了一下,我看着眼前凝神看向我的小男孩,对他说:“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们可是早就见过面的。”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小男孩依然疑惑不解,“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微微一笑:“你当然不记得,因为我们上次相见的时候,你才几个月大,人特别小,被你妈妈抱在怀里时,两只小脚就跟两颗大花生差不多大。”
“是吗?”小男孩嘻嘻笑着,好奇问道。
我说:“当然,那时候,海边的沙滩上爬着好多举着大钳子的小螃蟹,你真怕它们把你的小脚当作好吃的给叼了去。”
“哈哈,我可不怕螃蟹,它们要是敢抓我,我就踩它,狠狠的踩它。”小男孩握着拳头,有力的说道。
我笑了笑:“好孩子,真勇敢!”
“叔叔,你也是住在墨尔本吗?在墨尔本的时候,我妈妈总爱带我去海边玩。”
我说:“不,叔叔我一直住在中国,我说的海滩,是我们国家东海边上的。那次,叔叔去海边玩,正巧碰到了你妈妈也去了那里,她那时刚刚生下你不久,应该是回国探亲吧。看来那次你妈妈看过大海后,太喜欢它了,所以回澳洲后就搬到临海的墨尔本去了。”
小男孩点点头:“我们很少来中国的。不过我好像听我妈妈说过,我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带我回来过一次。”
“是呀,她很少回来。”我叹息,“可是,她的心依然在这里,她爱这里,所以才会教你说中国话,而不是……”
小男孩显然对这样的话题没了兴趣,他睁着大眼睛看向我:“叔叔,你不是说要和我玩吗,我们玩什么啊?”
“我们玩一个我问你答的游戏好吗?”
小男孩欢笑着,拍着手无比童稚地说:“好呀好呀。叔叔你问吧!”
“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3岁了,我的中文名字叫做严不语。”小男孩答。
“严不语?不言不语,这个名字好啊。那么我猜你的英文名字应该叫silence吧?”我微笑地说。
“是呀,你怎么知道?”严不语欢呼起来,“我这名字好吗?”
“当然,你妈妈可是一个很棒的艺术家,给你起的名字怎么会不好呢?严不语,不言不语,诗文里有句话叫做:‘大恩不言,人云不语’,你看,你的名字,不仅富有诗意,更富有寓意呢。”
“叔叔,什么诗意寓意啊,我听不懂哎。”严不语呆呆的看向我。
我不觉在心里苦笑:“是呀,你怎么会懂呢?你还那么小。况且,就算有一天,你长大了,学习了诗文,也不一定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因为,你的名字,寄托了你妈妈太多的深意。恩是我的名字,云是你爸爸的名字。我们都曾是最爱你妈妈也是你妈妈最爱的人,然而,爱最终散去,人也成了过去,只剩下我们俩的名字,被悄悄隐喻在你的名字里,成了你妈妈心里的一段追忆和思恋。”
见我半天没说话,严不语开口说道:“叔叔,我还有一个小名呢,在家里我妈妈以及朴奶奶都叫我豆豆。”
“豆豆。”我说,“好可爱的小名啊。那我接着问你啊,你说的朴奶奶是谁啊?”
“是我们家的保姆,她在我们家里很多年了,这次她身体不好,所以才没有跟我们一块儿来中国。”
“你们家就三个人吗?”问这话的时候,其实我有点明知故问,因为不久前,在来美术馆之前,在从小寒那里得知我们要来看的这场绘画展是一个叫做严颜的人举办的时,我就悄悄查了严颜的资料。很容易查到也是意料之中,这么多年了,严颜依然是单身。
“是的呢。”豆豆说。
我接着问:“你不觉得你家里缺个爸爸吗?”
“缺呀!”豆豆激动起来。“可是我给妈妈说要一个爸爸的时候,她就会很生气的样子,然后我还会看到她偷偷在哭,我很害怕,所以,后来我就不敢说了。”
我说:“那你以后可别说了,让妈妈掉泪的孩子都不是小男子汉。你要听妈妈的话,永远保护你妈妈知道吗?”
我没有说:“傻孩子,你妈妈是多么爱你啊。为了你不受委屈,她甚至都不再追求爱情了。可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是多么浪漫幸福的事情啊,她也曾经追寻过,深爱过,可是,当你突然间出现的时候,母爱就战胜了一切。我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我也理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可是,作为一个曾经和她共享过爱情甜蜜的人,难免我会为她痛心。我再也不能保护她爱护她守护她了,所以,小小的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她好吗?”
“嗯,知道了。”豆豆好像听懂了我内心的话似的,点头说道。可是,很快他却说:“可是,叔叔,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呢?叔叔,要不你当我爸爸吧?”
我笑了笑:“豆豆,瞎说什么呢!你有爸爸的,你的爸爸是个超级大英雄,他忙着拯救世界呢,等他打败坏人就会来找你的。”
“真的吗?”豆豆张大了嘴巴,惊奇不已。
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点,别让其他人知道了。这事我只告诉你了,不许说出去哦,连你妈妈和朴奶奶也不能说哦。让坏人听到了的话,你爸爸就危险了!”
豆豆连忙捂住了嘴巴,并大力点起头来。
我继续笑了笑,说:“豆豆,你看,我陪你玩了那么久了,你能帮我做件事情吗?”
“可以。”豆豆点着头郑重其事很是认真地说,“我妈妈说了,小孩子要懂得助人为乐。”
我站起身来抚摸了一下豆豆的小脑袋:“真是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
然后我把背包从背上卸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张别致的贺卡。
这张贺卡其实是多年前,严颜亲手制作并送给我的。她亲笔写下的“你不在身边,世界就不完全”的话语在贺卡上依然清晰可见。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把它保护的很好,并一直陪伴我从高中走到了大学。
对我来说,这张严颜送给我的贺卡,是我最珍重的东西,就像不远处的展厅一角那些严颜怎么都不愿意出售的画作被她看的很重要一样。只不过,和严颜不同,她舍不得,我却终于舍得了。所以,我把贺卡递在了豆豆的手上,并嘱咐他:“豆豆,帮我把这张贺卡送给你妈妈好吗?”
“啊。”豆豆嘟起嘴来,“又是送给我妈妈的东西啊。我还以为你这是给我的玩具呢。以前在澳洲的时候,就经常有人拜托我送礼物给我妈妈。”
“是吗?”我说,“看来你妈妈很受欢迎啊。”
豆豆点点头:“不过他们都是送玫瑰花,只有你送的是卡片。”
我笑着说:“豆豆,这可不是普通的卡片,这东西胜过一万朵玫瑰花呢。”
“是吗?”豆豆不相信的看着我,“我可不信,除非这贺卡不会像那些玫瑰花一样,在送礼人走后,被我妈妈扔进了垃圾桶。”
我站起身来,依然微笑:“当然不会,我可和那些人不一样。好了豆豆,你妈妈的采访快要结束了,叔叔我也要走了,你可别忘了把这交给你妈妈啊。”
“嗯,我知道了。”豆豆点头,“叔叔,你还会来找我玩的对吗?”
我即将离开的脚步停下来后又再次蹲了下去:“当然,豆豆,有机会我会去看望你和你妈妈的。而且,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带很多好玩的玩具。”
豆豆开心的欢呼了起来。我重新站立起来,并和他说了再见。
……
电视台对严颜的采访已经结束,终场结束的音乐在展厅里响起来。我躲在人群中,看着严颜从舞台上下来,径直走到了豆豆身边。
当豆豆将贺卡递给严颜的时候,我可以看得出来,严颜非常惊讶,她把那张虽然陈旧但依然精美的贺卡翻看了一遍,吃惊的表情溢于言表。然后,她开始询问豆豆。我可以猜的出来,她在问豆豆卡片是哪里来的。
然而,卡片从哪里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已经物归原主了。
更何况,此刻,那张卡片上,又多了一行“我很好,你也要幸福”的话语呢!
既然相遇是偶然,又何必在意分别时的突然呢?严颜,你不必惊愕,就像当年我读着你的离别信一样,读过,痛过,明白了,然后再也不必相顾。
“时间很短,天涯很远,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你都要自己安静地走完。倘若不慎走失迷途,跌入水中,也应该记得,有一条河流,叫做回忆。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那么,你别来找我,我亦不去寻你。守着剩下的流年,看一段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在舞台前找到了我的贝贝。那时,大部分围观听访谈的人都已散去,但贝贝依然如我离开的时候那样,静静的、默默的站立在那里——有人坚定不移的等待着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幸福。
然而我知道,贝贝会更加幸福,因为她知道,她所等待的人,是一定会回来的。
所谓更幸福的事,也许就是,等君来时,时光静好与君语;与君伴时,细水流年与君行;待君老时,繁华落尽与君同。
我向她走过去,拉起她温暖如旧的小手,微笑着说:“好了,展览看完了,访谈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嗯。”贝贝点点头,在我的牵扯下,穿过人群,向美术馆门口走去。
然而,贝贝不知道的是,就在我们走着的同时,我却偷偷用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用从陈社长那里得来的软件,黑进了舞台的音响系统。
很快,终场音乐忽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悠扬欢快的来自后弦的歌声:
“OH初恋像砸下的苹果,
夏娃在街头埋伏着我,
甜蜜的突袭说你爱我,
OH恋爱像薄荷撞可乐,
冰镇的心沸腾忐忑,
喷泉下长椅谁在等我,
你的恋爱传说确实温柔不多,
我在这里填下空白的段落,
相爱的烂借口准备好了没有,
随时恭候拥抱在恋人的街头,
梦到爱的结果,
DARLING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让我醒来可以记起味道,
最疼爱的人爱我多少,
看眼泪往下掉,
DARLING你还欠我一个微笑,
让我孤独时候赶走烦恼,
疼爱我的人没有多少,
爱上你是我唯一的骄傲……”
歌声悠扬中,我停下脚步,展开双手站立在贝贝面前,调皮地说:“亲爱的,你听,你还欠我一个拥抱。”
贝贝一如既往的害羞,嘟着嘴小声地说:“不好吧,韦恩……”
我撅了撅嘴,任性地做了一个非要不可的表情。贝贝犹豫了一小下,然后伸开了双臂,走到了我的面前。
在美术馆的门前,人潮如织里,我们幸福地拥抱在了一起,和着欢快的歌声,我抱着贝贝旋转起来,像所有青春偶像剧里的幸福的女主人公一样,贝贝很开心。当然,不止是她,连我也幸福的笑了起来,毕竟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最后一定是要甜蜜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的,这样的完美结局,单是想想,就足以让人洋洋得意喜不自已了。
三生有幸的事并不是在三生三世里我们都相守着爱的约定,而是仅仅只是我们一霎那一芳华的幸福就让人惊慕三生,并让你我足以回味三世。
歌声婉转不止,在我和贝贝的拥抱中,我看到不远处的门口台阶下,小寒和小梦也正手牵手依偎在一起。
看来,小寒和小梦这对小冤家,也终于“破镜重圆”了。
人群里,他们是另一朵盛开的幸福之花。
我知道,此刻,在我身后的展厅里,有一个年轻如佩玉般细腻温婉的妈妈,正一边怀抱着一位可爱到令她心碎的小男孩,一边听着那首只属于她花季里的歌声触动不已。
“严颜,你还记得吗?曾经你也欠我一个拥抱,一个再也不会还回来的拥抱。”
她会落泪,这我知道。
我就在这里,她也知道。
我们都来过,我们终将离去——这我们都知道。
那么,严颜,多情又多才的你,是否会为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三生有幸兮君遇伊,一夕之恨兮再难随。
落花有情兮人有意,流水无声兮谁之错对?
惜情又惜才的我,一定会为你写下这样的诗句:
荷香初残,秋心两半,风吹而渐远
万家灯盏,飘渺之间,谁徘徊不前
想那当年,佳人渡船,轻拈把香兰
只道是缘,祈求平淡,却惹天人怨
银河萧瀚,弱水三千,隔天上人间
星光点点,疏朗水面,终不过百帆
听琴声断,无人续弦,余声更忧怨
当年容颜,映在花前,谁许谁千年
时光不懂人痴,流年婉转几次
念桥边红药又发几枝,今夜容谁相思
想当年他温良如玉,换你一句相厮
小桥流水炊烟如织,羡煞仙凡佳侣
在天街小雨有时,和风扰人发丝
你低眉写意的手指,不愧是天之仙子
悄然飞出的墨律,如韵绕梁间的不止
多年以后再回思,竟是如今的相思
试问倩何人换取,除却巫山不是雨
你澈然倾城的眸子,再无一人对视
岁月沧田流驶,痴情何必初始
最美的下雨天当然不是,无法磨灭的一次
得之他幸的事儿,我为你造句又遣词
愿逢喜鹊相牵成桥时,惟留我一人痴”
关于严颜,我们最美好的过往,大概就是:后来,我们不再相见,不再相念,不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