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弄箫”让辫子兵吓得不轻,如今见了张兆坤这样的丘八,心中十分厌烦,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勉为其难,敷衍一番。
见天色已晚,张兆坤在屋里遛了一圈儿,最后站在露台上。他凭栏眺望,发现“玉香楼”下便是秦淮河。第二军没到南京以前,每到夜晚时分,河中鱼儿戏水,画舫往来,华灯溢彩,佳人喧哗,歌声缭绕,香风熏染。这几个月,河里漂浮着不少尸体,没有妓女敢下河出局,十几艘両舫停在河面上,画舫上挂着的红灯笼,也没有往常亮了。
张兆坤心血来潮,扭过头招呼“弄箫”道:“奶奶的,楼上没意思,咱到河里玩儿去。”
“弄箫”皱着眉头,斜着眼睛,不耐烦地答道:“河里都是死尸,奴家可不敢去。”
张兆坤见状,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弄箫”的发髻,抡圆了大巴掌,着实扇了她一顿儿。他一边往死里打“弄箫”,一边不停地骂道:“奶奶的,贱婊子,敢跟俺装腔作势,看俺不打死你!”
“老鸨子”苏吴氏闻讯,忙赶过来,拉住张兆坤的手,小心翼翼地乞求道:“大帅高抬贵手,现在就让她下河出局。”
张兆坤听罢,方才气哼哼地住了手。他跟着老“鸨子”苏吴氏,带着半口袋银圆,出了“弄箫”的房门。
褚玉璞见状,迎上前来,讨好地问张兆坤道:“大帅,刚才你咋发那么大的脾气?”
张兆坤推开褚玉璞,没好气地答道:“少啰唆,跟俺下船。”
两个人说着话,出了“玉香楼”后门,来到秦淮河码头上。昏暗的月光下,河面上没了往日的华灯溢彩,只剩下漂浮的尸体,阴森森的碧波,闪烁着点点光芒,仿佛鬼火一般。码头上停着一艘画舫,雪白的船舷足有三丈长,船舱上建有木制的楼阁,门上挂着纱幔,有“玉香舫”匾额。楼檐上悬挂着红灯笼,灯笼上也写着“玉香舫”三个字。
“老鸨子”苏吴氏领着张兆坤、褚玉璞,进了宽敞明亮的舱楼,里面摆着红木桌椅,雕花窗棂上糊着红纸。鼻青脸肿的“弄箫”重施脂粉,走进舱楼。
张兆坤喊过“老鸨子”苏吴氏,在她耳边嘀咕半晌,苏吴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苏吴氏回过头来,面对“弄箫”,厉声呵斥道:“大帅有话,让你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学小狗叫!”
“弄箫”面露难色,迟疑不决,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褚玉璞见状,扑上去扒掉“弄箫”的衣裙,把她按在地上,逼着她学了几声狗叫。
张兆坤还不罢手,从地上捡起“弄箫”的花鞋,蹲在她面前。他把花鞋放在“弄箫”嘴边,不怀好意地说道:“奶奶的,给俺好好叼着,俺赏给你大洋。”
“弄箫”被褚玉璞按着,无法起身,只好用嘴叼住花鞋。张兆坤拿过装银圆的口袋,从里面掏出银圆,放在花鞋里,足足装了十几个。“弄箫”叼着花鞋,起初还没啥,过了半晌,感觉花鞋越来越重,实在叼不住了,哎哟一声,不由得丢到地上。
张兆坤见状,登时翻脸,伸手抓住“弄箫”的发髻,把她拖到船舷边,扔到水里。“弄箫”在漆黑的水中时沉时浮,挣扎着抓住一具尸体,嘴里大喊道:“救命,妈妈救命呀!”
“老鸨子”苏吴氏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张兆坤面前,不停地磕头,咧着嘴放声悲号道:“大帅,她可是俺的摇钱树,您饶了她吧!”
张兆坤阴沉着脸,没有吭声,朝褚玉璞挤挤眼。褚玉璞跑到船头,从艄公手中抢过船篙,把篙头伸到“弄箫”身边。“弄箫”被水呛得奄奄一息,忙伸手去抓船篙,再也不敢松手。褚玉璞顺势使劲,把“弄箫”拉到船旁,抓住她的头发,拽上船头,扔到甲板上。“弄箫”实在撑持不住,趴在甲板上,大口喘着粗气。
张兆坤哈哈大笑,得意扬扬地骂道:“奶奶的,你越瞧不起俺,俺越缠着你,让你当小老婆,看你咋着办。”
张兆坤丢下半口袋银圆,顾不上答理号啕大哭的苏吴氏,嘴里哼着《十八摸》,带着“弄箫”扬长而去。
张兆坤回到神策门营房,方氏见他把“弄箫”弄回来了,登时嗔怪他花大钱逛窑子,玩窑姐儿。她又哭又闹,犹不解气,没头没脑地把“弄箫”乱打一顿儿。张兆坤见状,忙拉开方氏,对她耳语一番。
方氏听罢,破涕为笑,追着张兆坤问道:“当家的,你真要抽大烟挣钱?”
张兆坤搂过方氏,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胸有成竹地答道:“当然,俺早就想好,要想快点儿挣大钱,就得开烟馆、宝局、窑子。”
方氏点点头,沉思半晌,疑惑不解地问张兆坤:“如果开窑子,到哪里去找窑姐儿?”
张兆坤指着哭哭啼啼的“弄箫”,又指着站在旁边的王芦花,满不在乎地说:“奶奶的,这不就有两个,另外还有你呀!”
方氏听罢,登时大惊失色,双手乱摇,嘴里不停地喊道:“俺可不行,你别开窑子了,还是开烟馆吧。”
张兆坤当即喊来史虎,让他挪用第三营军饷,在吴家巷开设“聚鑫烟馆”。方氏、王芦花、“弄箫”也不闲着,在烟馆里出卖色相,招待烟客,忙得不亦乐乎。每天,张兆坤下了操,就溜出神策门营房,赶到烟馆,帮助史虎、方氏、王芦花、“弄箫”打点生意。
这一天,张兆坤出了神策门营房,嘴里哼着《十八摸》,往“聚鑫烟馆”赶去。他来到烟馆大门前,发现不远处聚集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不时传出史虎的喊叫声:“这小子,抽烟不给钱,给俺往死里打!”
张兆坤不明就里,忙挤进人堆儿,抬眼仔细观瞧,但见一个中年汉子,双手捂着脑袋,光着大膀子,趴在地上,浑身被打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却咬紧牙关,默默不语。史虎站在中年汉子旁边,不依不饶,正指点着几个士兵,继续用枪托猛打他。
张兆坤看罢,已猜到遇上吃白食的,便对史虎说道:“奶奶的,先放他一马,让俺问问他。”
史虎见张兆坤来了,忙不迭地对几个士兵喊道:“听大帅的,把他架起来。”几个士兵住了手,把中年汉子架起来。中年汉子抬起头,两眼紧盯着张兆坤,见他满脸横肉,身材魁梧,长着两条长腿,穿着一身灰色呢军服,挎着洋刀、手枪。中年汉子心中不服,仍强撑持着,用衰弱的声音喊道:“干他娘的,打死也不给钱,死了倒消停了!”
张兆坤语气变得和缓一些,用探询的口吻问:“听你口音,好像是山东的,跑这儿胡闹啥?”
中年汉子答道:“你猜对了,俺是山东莱州府的,来找‘傻子’哥。”
张兆坤听罢,半信半疑地问道:“奶奶的,碰上老乡了,俺就是‘傻子’,你是谁呀?”
中年汉子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对张兆坤说:“俺是你的街坊程善策,听说你当了官,特地来投奔。”
张兆坤端详了中年汉子一番,过了半晌,不由得笑了,用夸奖的口吻说:“奶奶的,还真是程善策,比俺有种,快扶进屋。”
有当时民谣为证:
喝了莱州水,“奶奶”不离嘴;
吃了掖县粮,不忘“干他娘”。
话音刚落,几个士兵把程善策架进屋。王芦花找来金创药,给程善策抹上。程善策因祸得福,自然得意忘形,看着“傻子”张兆坤,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用嘲弄的口吻说道:“当初,你还偷过俺家的狗,想不到今儿当上大帅了。”
张兆坤见状,先不与程善策理论,只是让方氏、“弄箫”摆下一桌火锅宴,请他吃饭。待到火锅滚烫,热气腾腾,张兆坤伸出右手,从火锅里捞出几片煮熟的肉,放在程善策面前。
张兆坤的手登时红肿起来,出了不少燎泡,有的地方皮肤脱落。他面不改色,若无其事,热情地对程善策说:“快点儿吃,别停下筷子,要不就凉了。”
程善策端着明白装糊涂,佯装没看见,点头称谢道:“谢谢‘傻子’哥,俺吃着呢。”
张兆坤要杀一杀他的威风,瞟了火锅一眼,自言自语道:“炭压得太实了,火锅都快凉了。”
话音未落,张兆坤右手伸进火锅炉膛里,将烧红的炭块翻腾一番。他手上皮肤登时被烧焦,焦煳的气味令人作呕。他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依然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程善策见状,脸色突变,不敢再装下去。他跪在张兆坤面前,心悦诚服地说道:“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望大帅恕罪。”
从地上拉启程善策,张兆坤哈哈大笑道:“奶奶的,老弟何必客气,咱们之间啥事都好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兆坤、程善策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东拉西扯,不亦乐乎。此刻,张兆坤方才知道,程善策早年离开家乡,流落到上海街头,被陈其美招募,当上革命军士兵。后来,他跟着何海鸣来到南京,在江苏讨袁军第八师当排长。因偷吸大烟,他被何海鸣开除,再次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他恨死了何海鸣,更恨死了国民党,发誓有朝一日,要报复他们。这几天,他打听到张兆坤升官发财,又开了“聚鑫烟馆”,便找上门来,打算吃粮当兵。不料想尚未自报家门,烟瘾就犯了。他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先骗个烟泡抽抽,被史虎抓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儿痛打。
张兆坤听罢,拍了拍程善策的肩膀,用同情的口吻说:“先别说报复不报复,反正你也没地方去,就在俺的第三营补个名字吧。”
就这样,程善策虽成了第三营士兵,却在“聚鑫烟馆”当伙计,帮助方氏、王芦花、“弄箫”,伺候客人。他不要工钱,只求烟瘾来了,能有个烟泡抽,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眼见讨袁军失利,袁世凯乘机胁迫国会,选自己当正式大总统。国会无可奈何,被迫选举袁世凯当大总统,黎元洪当副总统。对民主共和的象征——国会和《临时约法》,袁世凯十分厌恶,走马上任后,当即解散没有利用价值的国会,宣布废除《临时约法》。袁世凯不放心直隶都督赵秉钧,唯恐他把暗杀宋教仁的真相透露出去,便让人赶到天津直隶都督署,偷偷地毒死了他。
冯国璋替袁世凯坐镇南京城,大权独揽,心里盘算着,要乘机多捞点儿稻草,弄几个银圆花。他坐在都督署大堂太师椅上,把张兆坤喊来,阴沉着脸,没好气地问道:“听说你开了大烟馆,肯定赚了不少钱,咋不告诉本帅一声?”
张兆坤吓了一跳,忙赔着笑脸,讪讪地说道:“俺开大烟馆,只不过混口饭吃,把老婆都赔进去了,让大帅见笑啦。”